我隔壁房间那个人也患着同我一样的疾病,夜间醒来我听见他在翻身,然后他咳嗽,我也咳嗽,静了一会儿以后,我咳嗽,他又咳嗽,就这样持续了很久,直到我觉得我们两人像黎明未到就互相鸣叫的两只公鸡,在那远远隐僻的农庄上。
——《日记》
1918年6月
渡过海峡后几天之内,凯瑟琳去看了英格医生,知道自己“的确患了肺脖,但她说服英格相信疗养院“不能救我,只会让我死得更快”,因此她准备“在家治疗”,也许就在汉姆斯特。她打算冬季到来前找到一所房子,先同默里住在雷德克利夫街,属福尔汉区①,她喜欢那儿,因为那儿没有一点布尔乔亚味,住在那儿的人来去都不戴帽子。当然默里的想法不同,他的房间见不到什么阳光,她又一直满不在乎地说什么他上班时,她要出去买东西。
她一点也不了解现在伦敦排队买东西是什么情景。
4月29日,凯瑟琳终于获准与波登离婚,5月3日,由J.D.弗格森和多萝西?布雷特作证人,凯瑟琳与默里去了结婚登记处,终于正式结为夫妇,凯瑟琳摆脱了那个每次看见就使她深感愧疚的姓氏,马上不无骄傲地写了一封信给维吉尼亚?吴尔夫,落款用了新的姓名缩写K.M.M.然而,她对这种布尔乔亚的快乐又有种矛盾心理,因此当她们会面时,她又对其加以贬低,这也许是一种对抗布卢姆斯伯里圈子那伙人的自我防卫。结婚几天以后她去吴尔夫家吃饭,不久维吉尼亚就写信告诉莫瑞尔夫人说发现凯瑟琳仍一如既往地神秘,迷人,但又觉得结婚像聘请一名打杂女工一样平淡无奇,“她的迷人之处部分来自于她必须发些荒谬的议论。”
事实上她结婚的那一天也是个悲惨的日子:我们的婚礼,你不能想象这对我意味着什么,真是不可思议——我觉得,本来应该充满阳光——虽然生活中有其他不如意事。然而这只不过是梦魔的一部分,你根本就没有把我抱在怀里,称我为妻子。事实上,整个过程就像我的一次生日,我必须一直让你记住它..然而,6年来,默里的情感上一直依附一位充满活力的年轻妇女,而同她结婚时她已病入膏育,又刚刚得知她患了那种每星期夺去1000个生命的疾玻这一切默里会有什么感觉呢?
在惠灵顿,家人兴高采烈地欢迎这个关于凯瑟琳和她的杰克即将正式结婚的消息(两人都收到她父母亲表示赞同的信),但基先生发出的电报却告诉他们另一个消息,比切姆太太写信告诉一位家庭的朋友:冬季凯瑟琳将去法国南部,为了健康的原因她曾经去过那儿。上次她从班达尔写信来说胸膜炎、风湿病已好些了,但不幸的是她回到伦敦后,上星期我们收到一封电报说她病得很重,得了开放性肺结核,需要立即去疗养院①伦敦一区域名。——译注或居家休养,你可以想象我们经受的痛苦和打击,我会同样电告在悉尼短期出差的哈罗德。当然我也拍了电报给他们,让他们有权支付这可怜孩子需要的任何额外费用,我将竭力为她做一切事。自从她到达英格兰后,彻迪就对她非常好,凯丝很喜欢得到这位慷慨慈爱的姐姐的关心。但是似乎能为她做的事不多了,除了尽力使她的余生过得幸福舒适。当然,如果可能的话,下次有船来时我会去看她,知道她会高兴再见到我,因为她终于学会了爱她的父母亲,最近给我们写了亲热可爱的信,写得那样甜蜜优美,可怜的宝贝,她失去了那么多东西,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幸好她是最后一个送莱斯利去法国的人,她从没忘记这个特权,因为她崇拜自己唯一的弟弟,而他则对她所有的过失都表示同情,甚至在学校时他就常给我们写些措辞巧妙的话,为她请求宽恕①。
住在伦敦的默里夫妇几乎不大与人打交道,他们不愿去佳星顿庆祝婚礼,在法国时凯瑟琳对莫瑞尔夫人的感情上就笼罩了一层阴影,因为她知道了某些事情,她后来再也没去过那儿。劳伦斯夫妇现住在德比郡②,与他们不通信;埃达回到普特尼去开机床,住在兵工厂工人宿舍,非常自得其乐;柯特同默里夫妇不来往(他对吴尔夫夫妇就凯瑟琳的“灵魂”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布雷特去苏格兰度假;安妮?埃斯苔尔?赖斯同丈夫去康沃尔写生;伯特兰?罗素因煽动罪进了监狱;李敦?斯特雷奇现在同卡林顿同在梯德马什,因为写了《维多利亚时代杰出人物》一书而几乎要被捧上天;5月份此书发表后,受到阿斯奎斯先生的称赞,整个伦敦社交界都想会见这位了不起的作者。
在里奇蒙德,吴尔夫夫妇还没有完全为他们的“第2号出版物”排好字,“我可怜的宝贝《序曲》还在他们的小鸟笼内尖叫,还没有出来”,凯瑟琳写信告诉在苏格兰的布雷特,她希望这本书能带来转机,肯定默里也希望它能获得成功。
此时写的日记中有一些生动短小的作品,是她“真正的自我”掌握笔杆时写的非常好的东西,有对雷德克利大街市民生活的敏锐观察,对弗格森画室的拜访,电影剧本的一个片断;描写在大街上流浪的可怜的饿狗“在干涸的水沟边嗅来嗅去”,这最后一个片断像来自里尔克的书信。然而另一作品也记载了她既嘲讽又伤感的矛盾心理:在记下了一些打杂女工的闲言碎语后,凯瑟琳问自己是否真的喜欢这一类东西,“那么诗人呢——还有鲜花和树木?”然后她自己又回答道:“既然我不能拥有别的十全十美的事物,我的确喜欢这一类东西。我感到得心应手,它没有固定的地方,我也没有,而且——而且——噢,我确实感到太好讽刺人了。”也许古德伊尔可以告诉她毛病在哪儿,她需要放弃那种乔治时代的田园牧歌情调,调谐自己对现代生活的看法,在城市街道上找到诗歌,然而受到肺病的威胁,这样做的可能性时有时无。
的确,一切都改变了,凯瑟琳再也不会是晚会的中心,再也不能有越轨行为。一个人确实可以体验各种生活,但是死亡却不同,一个人只有一种死亡。
①这时,比切姆太太自己也身患重病,三个月后就去世了。——原注②英国中部郡名。——译注几乎每到晚上11点钟我就希望是早晨11点,我来回走着,看着床,看着写字台,看着镜子,被那个日光炽热的女孩子吓住了,一边想着“我的烛光能燃到尽头吗?”然后长久地坐着凝视地毯——一直凝视着直到某个偶然的机会才抬起头来。噢,天哪,这种人会死,而且正在走向死亡的可怕念头。
肺结核患者在健康强壮的人中间感到的那种猜疑,现在也折磨着她,最近有一次她正在咳嗽时,看见默里把手帕按在唇上,扭过头去;甚至有一次他还问她现在是否“仍然向往苍鹭”,在她梦寐已久的婚礼后才两个星期,就建议她搬出伦敦去度夏。
他们在汉姆斯特看中了一所房子,一幢灰砖结构的庞然大物,他俩称之为“大象”,8月就可以搬进去;当他们等待时,他想让她在更合适的环境中得到照料,这意味着他“想摆脱她”。
安妮?埃斯苔尔?赖斯住在洛尔,那儿有一个很好的旅馆,她说那“正好适合于曼斯菲尔德”,现在有钱支付这种费用了,默里当书报总检查官,有500多英镑,比切姆又给凯瑟琳增加了津贴,每年200英镑,就这样5月17日安妮?埃斯苔尔?赖斯将她安置在洛尔的海德兰旅馆,有一个讲究的面对大海的漂亮房间。尽管战争期间,仍有充足的食物,以及来自亲切的哈尼太太母亲般的关怀。
经过到达一地后通常有的一阵高兴与热闹,默里得知她又病倒了,每咳一下都疼痛万分,洛尔年轻的爱尔兰医生半夜来看她,不久她呼吸就感觉轻松多了——自然又想到写作,虽然又遇上通常会有的那种不知如何开始的困难,她感到“以自己这种可怕的现代方式,我不能触及自己的心灵”,她似乎看见自己站在一个令人厌恶的电话亭前,不能“接通电话”:“对不起,没人接电话。”传来轻轻的声音。“你能再拨一次吗?——转换台,让电话铃多响一下,一定有人在。”
“没有人回答。”
那么,房子肯定是空的,——连看门的老傻瓜都不在,四处都黑暗,空旷,悄无人声。
奇怪的是她仿佛一直见到这座空旷的房屋,就像她父亲的仓库。——“我看见吊起装着笨重木材的箱子,涂了沥青的绳子荡下来。”
那一天或第2天,受到焦虑的驱使,她终于打破了沉寂,开始写一个新作品,“一个了不起的故事”,“一个毁灭性的题材”。
《已婚男人》既不伤感,也不刻薄,具有只能在她晚期最好的作品中才能找到的那种清晰具体,其以自我为中心的叙述者是一位药剂师的儿子,毒死了自己的妻子。孩子回想起将死的母亲来到他的床前;回想起一个容颜憔悴的妓女溜进店来买他父亲有名的春药;还有故事本身描写的充满冰冷仇恨的家庭生活场景——所有这些都意味着新的尝试。
三个星期后,默里去了凯瑟琳那儿,一起度过了一个星期的假日,然后回到雷德克利夫街——凯瑟琳重了4磅,多亏了她痛恨的旅馆布叮此时,吴尔夫夫妇已经开始给《序曲》装上封皮,准备发行,这对于默里夫妇两人来说都是7月的主要事件,然而,后来另一件在文学界朋友中引起轰动的事却使它相形失色。
在此之前,莫瑞尔夫人希望为齐格弗里德?萨松做点好事(他1917年的反战态度受到钦佩,现在他又回了前线),请默里为他的战争诗歌集写篇评论,以为他会高度赞扬此书。评论发表在7月13日的《民族》报上,表明了他的公正诚实,然而却招徕不幸,这种诚实在他一生中各个时期都让他付出过代价。人们只能对他所写的东西表示称赞,然而不管怎样他该聪明一点,不把它发表出来。
菲利普?莫瑞尔写了一封语气傲慢的抗议信给《民族》,莫瑞尔夫人刚听说萨松头部受了伤,于是写信给默里,戏剧性的声称这篇文章“可能会送他的命”;而默里并不知道萨松受伤一事,回信维护自己评论家的职责(“你似乎忘了在我看来诗歌比众人远为重要”)。莫瑞尔夫人同时还写信给在布里斯顿监狱的伯特兰?罗素①,将信纸一张张夹在一本书的未裁开的书页中,以躲避看守的检查。罗素以同样的方式偷偷送出了一封给《民族》的愤怒的抗议信,署名“文学爱好者”,并告诉莫瑞尔夫人他非常欣赏这些诗。凯瑟琳给莫瑞尔夫人写信说“噢——这些误会..我很不想让萨松对默里怀有敌意”。萨松从法国写信回来问莫瑞尔夫人谁写的评论,知道后又写道:“我希望能写些让默里感到高兴的东西”。罗素收到莫瑞尔夫人寄来的一本《序曲》,告诉她说他觉得此书微不足道,毫无价值——真糟糕,会容许出现这种微不足道的东西。却没人将其评论一番;莫瑞尔夫人回答说她的确同意他的看法。默里夫妇取消了7月27日对佳星顿的拜访,吴尔夫夫妇也会去那儿,他俩去了,但完全不准备赞同菲利普的抗议信,因此“除了默里危机外几乎什么也没说”,这使克莱夫?贝尔感到有趣之极(“维吉尼亚似乎毫不妥协地维护评论的公正,而已自己又能取得辉煌的成就”),罗素告诉莫瑞尔夫人说凯瑟琳恨她,因为默里喜欢她,这就意味着凯瑟琳必须讨厌萨松,因为莫瑞尔夫人不讨厌他;因此默里也应该同样讨厌萨松。罗素说默里夫妇这一对同劳伦斯夫妇完全一样,只不过稍为收敛一些,完全应该怪心怀嫉妒的凯瑟琳,当他自己处于那种情绪状况时,她对他很合适,但其实应该躲避防备她。
而布雷特此时则告诉莫瑞尔夫人说她觉得伯特①像窗户上一只狂怒的苍蝇,她非常讨厌他的自命不凡和性格上的弱点:“上帝在他心中占了上风——然而他自己的个性却相当愚蠢、格调不高。”
这本名叫《序曲》的蓝封面小书没有得到众人热情称赞,没有同情者准备抬高它的地位,放在书店也没人买,几乎没人发表评论,报刊也几乎未加注意,因为它是非专业性出版社的产物。后来维吉尼亚读了《英语评论》上刊载的《幸福》,将它随手一扔,称其令人讨厌。就这样《序曲》几乎悄然无声地问世,恰好此时凯瑟琳又得知,8月8日在惠灵顿,母亲久病后去世。
“是的,这是巨大的打击”,一星期后她写信给布雷特说:她是最宝贵可爱的人,甚至离这么远还给我写信谈到花园,房子,同父亲在床上的闲谈,以及她多么喜欢“忠心耿耿的黑人女仆不知从哪儿突然端①当时,罗素困积极组织并参加反战运动而被英国政法机构拘押。——译注①伯特是罗素的小名。——译注来的可口的茶点”——还有信的开头常常写着“亲爱的孩子,今天天气好极了”——她的生活比我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充实完美——而她的欢乐完全来自于极大的勇气——面对一切的勇气。
于是默里夫妇搬进了东希思路的波特兰别墅2号,俯瞰着希思峡谷,开始了“居家治疗”。莫瑞尔夫人从度夏的花园别墅送来她对“大象”的祝福,送给凯瑟琳几盒鲜花,两人开始和好;因为莫瑞尔夫人告诉罗素说,“我的确喜欢她,你知道——虽然有种种不快,她刚刚失去了母亲,感到非常难过。”
埃达很喜欢她受制于机器的这种自由,工厂和宿舍为她做决定,她两样都很喜欢,她交了新朋友,开始同这种有规律的生活“融为一体”,如果离开工厂,就会失去这一切,然而凯瑟琳曾打算当他们搬到汉姆斯特去时,埃达可以跟着去,帮助管理家务,她“每星期需花2英镑”,凯瑟琳“怎么样都”害怕带上她,但是想到一旦搬迁,根本就找不到别人,只有依赖她,帮助在雷德克利夫街收拾行李,知道到了汉姆斯特该怎么办;只有她知道量窗帘的长度,等等,但是又不好意思让她做完了这些以后再同她分手,“如果那样对待她就完了”。因此,凯瑟琳于5月从洛尔写信给默里——莱斯利也写了一封信自荐,但在邮寄时又划掉了。
埃达回忆道,在雷德克利夫街,搬家前有一天晚上凯瑟琳问她是否愿意同他们去汉姆斯特“帮助照看”,结果几乎吵了一架:她一想到必须放弃所有的一切就感到心往下一沉,然而还是同他们去了,她放弃了战时工作,在凯瑟琳的有生之年,除了最后三个月,几乎时刻伴随在她身旁。
“大象”是默里夫妇自己拥有的第一所房子,因为默里还是债务未清的破产者,为房子筹措资金有些困难,理查?默里①记得家具来自于旧货店或政府多余物资,其中包括凯瑟琳的“政府办公书桌”,后来漆成鲜黄色,她在汉姆斯待所有的写作都是在这张书桌上完成的,起居室用印花布装饰,窗帘是埃达做的,《韵律》上刊载过的图画原稿挂在墙上,地下室的一个大工作间变成了苍鹭印刷所的印刷间,铅字盘放在后面的温室里,因为不满意霍加斯出版社,默里夫妇靠自己的努力建立了自己的印刷所,第一个产物就是默里的《诗,1917~1918》,多亏了理查所受的专业训练,此书比《序曲》要正规些;第二个产品就是《我不会说法语》。
随搬家而来的是另一新的改变,对凯瑟琳的健康至关紧要,安妮?埃斯苔尔?赖斯现在替她介绍了维克多?索罗皮尔医生,这是她所有的医生中唯一能与之自由交谈的人,他很快就带来了关键性的变化。凯一直误以为是“风湿症”的疾病在6月使她受了很大痛苦,只有索罗皮尔医生才作出了正确的检查,诊断出她的关节炎与淋病有关,消除了炎症,凯瑟琳在《日记》中和其他的信中表达了她的感激之情。
然而虽然有了自己的房子,敞开大门,却很少有朋友光顾,他们搬家后不久,在阿卡西亚路,柯特突然收到了一封简单的电报,“今晚来,凯瑟琳”,住在附近的戈登?坎贝尔夫妇也收到了相同的电报,他们以为她病重,全都去了那儿。凯瑟琳的确露出病态,然而却高兴地欢迎他们,“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我想今晚你们能一起来会很好玩。”她表现得好像1916年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根本就没提到那次争吵。
①默里的弟弟。——译注
凯瑟琳和柯特的关系就此开始了一个新阶段,没过几天,劳伦斯和弗丽达也来到汉姆斯特同朋友们相聚。
劳伦斯来“大象”拜访过两三次,虽然他同默里再也不能尽释前嫌(“他俩都过于骄傲,默里过于嫉妒”)但凯自己却重新萌发了旧日的亲切友情,“至少对我来说,他又变得可爱起来,我爱他”,她给布雷特写道,他们迷恋硬壳果,金盏花,森林篝火这一类东西,他那黑暗的自我消失了。“噢,他身上有一种如此可爱的东西:他的渴望,他对生活的热切渴望——这是非常可爱的”。劳伦斯回到德比郡以后甚至还送给她一个盛满莹石的金碗,但是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正好这时候,凯瑟琳同意让两位肺病专家给她看病,一个是她父亲的亲戚西德尼?比切姆(“伊莉莎白”的兄弟),10月14日她30岁生日那天夜晚正发高烧,他来看她,像是父亲给她的30岁礼物,他说只有疗养院才是她唯一的希望。另一个医生是默里在作战部的同事推荐的,是一个“名人”,他离开时在楼下对默里说了同样的话,或者“在国外呆4年”。凯瑟琳显然考虑过这个建议,因为不久以后维吉尼亚告诉她姐姐,说凯瑟琳“将同默里一起去瑞士,会痊愈的”。但是这个建议很快就被放弃了,索罗皮尔医生不同意两位专家的意见,说他们不了解凯瑟琳的工作对她生存的意愿至关重要,在疗养院内她会被禁止工作。
11月11日来到了,上午11时,枪炮轰鸣,宣告和平的到来,街上的人们欣喜若狂,“我想到我的弟弟,想到你们”,11月17日凯瑟琳给莫瑞尔夫人写信说,“我渴望拥抱你们,我将会一直记住你们对这场战争给世界带来的影响的看法与众不同——因为你们对生活有着了不起的感觉”。几天以前,凯瑟琳还告诉维吉尼亚?吴尔夫,她认为大部分人既不追求战争也不追求和平。
不久,莫瑞尔夫人同默里和好了,重新成为朋友。21日,维吉尼亚完成了她的《夜与昼》。从12月7日开始,英国人又可以烘制蛋糕馅饼,在上面浇糖和巧克力,又可以买到战前的面粉了。街灯亮起来了,举国上下洋溢着准备欢度节日的气氛,此情此景之下,占据凯瑟琳心头的却只有“我弟弟坟墓的悲惨景象”。
他们还是在“大象”举行了一个圣诞晚会——柯特,格特勒和坎贝尔夫妇——这一定让他们回想起了柯尔斯伯里,袜子和圣诞树,装饰物,饼干,布丁和酒,他们还玩了字谜。一小袋一小袋糖果系在树上,凯瑟琳把它们剪下来分给大家,似乎这是最后的晚餐,柯特很不高兴;在玩字谜时他只肯扮演死人。事实上,这是凯瑟琳在英国的最后一个圣诞节。
此时也是她私底下感到非常焦虑的时刻。维吉尼亚?吴尔夫最近习惯每星期都去看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她。1918年的日记中,有一则也许是她俩在波特兰别墅的台阶上告别的描写,是有关冬天垂柳树叶落尽的情景:门再次打开,她走了,像去了另一个世界,——夜晚,寒冷,无限,神秘的世界。
她又看见了那向下延伸的美丽台阶,风中颤抖的常青藤围绕着阴暗的花园——大路另一边是树叶落尽的垂柳——头上是星光灿烂的辽阔天空——又是沉默,像在提问——但这次她没有犹豫,她走上前,非常温柔亲切——似乎在那无垠的沉寂中搅起涟漪——低声说“真好”,另一位说“晚安,亲爱的朋友”。长久的亲热拥抱,是的,就是这样——当然这就是两人渴望的。
在维吉尼亚对凯瑟琳的感情中,也许有某种“小小的恋情”,这当然不能同她后来对维多利亚?萨克维尔?威斯特①的激情相比,然而毕竟有些迷恋凯瑟琳不可捉摸的个性以及她所有不寻常的“经历”,如果的确如此,那么1918年秋天维吉尼亚每周来访的这一阶段就是此种情景了。
圣诞节过后,维吉尼亚感到自己被“抛弃了”——因为凯没有感谢她送去的礼物——到了2月中旬,她怀疑凯瑟琳是否还能算是“我的朋友”,很可能她们不会再相见了,这让维吉尼亚感到“非常痛苦”,她们曾经很亲密,“不够坦率,然而很认真”。维吉尼亚对凯瑟琳既有喜欢也有好奇,现在“她保持沉默,对我没有感谢、询问和要求。”
几天以后凯瑟琳的确邀请维吉尼亚来喝茶,解释说“某种新的治疗使她发热两天,不能同别人会面”。事实上过了一个月这次拜访才讨诸实现,维吉尼亚将要告辞时,凯瑟琳一时冲动,简略地谈到他俩分手后发生的事情——“某种阴暗的灾难性的事情,也许同默里有关”。她只稍稍暗示了一下,但说她想忘了这事——“显然这事占据了她的心头”。
维吉尼亚当然不可能知道是什么事。正是在12月底,凯瑟琳从索罗皮尔医生那儿得知在过去的8年内,她所谓“风湿症”的原因是淋病,起于1910年。
她感到悔恨和羞愧,这可以解释维吉尼亚所遇到的突然的沉默。《日记》新年后有一长段空白时间,1918年最后一则也许是对此消息私下的评论——索罗皮尔医生亲切婉转地告诉了她这一消息,后来日记中对此表示了感谢:12月31日,下午4点15分:噢,那时她在天花板上走来走去,跑上闪亮的窗玻璃,在灯光中飞翔,穿过一束阳光。
上帝眼看着这只苍蝇掉进一罐牛奶,觉得这样很好,小天使们幸灾乐祸地弹起竖琴,欢呼着“苍蝇掉下去了,掉下去了!”
①维多利亚?萨克维尔?威斯特(1892~1962),英国女小说家,是吴尔夫的密友。——译注文学协会我发现我不能点燃蜡烛的一头,同时用另一头来照亮我写书。
——《日记》
1919年1月10日
1919年1月,默里在得知妻子濒临死亡后三个月,被邀请担任周刊《雅典娜神庙》的主编。当时,这周刊的发行销售不景气,慈善家阿诺德?罗恩特里建议让它恢复生气,为战后的新社会服务。默里已年近30岁,这是有利于他自身发展的第一个机会;因为虽然此时他仍然认为自己是个诗人,但已承认不是小说家。这工作不容易,他必须同当时最好的作家打交道,不管他们是否喜欢他;要尽量组成一个团体,赢得他们的信任,凯瑟琳的帮助至关紧要,最理想的是她成为波持兰别墅的女主人。如果《雅典娜神庙》放弃它俱乐部坐皮椅的读者,重新开始成为战后科学、艺术、音乐和戏剧刊物,那就需要她助一臂之力。
他们不能一开始就刊登她的短篇小说(短篇小说通常并非严肃刊物的内容,只属于一般杂志),但她可以评论连载的小说,维吉尼亚可以撰稿,福斯特也可以,李敦?斯特雷奇现在赫赫有名,可以吸引读者,虽然前不久默里还撰文说到他有“一种玩世不恭的节目主持人派头”,还是立即给他写了一封信。他们也许还可以请克莱夫?贝尔加入这个团体——还有伯特兰?罗素,也许甚至还可以邀请劳伦斯来写些适合此文雅刊物的东西。1889年,R.L.斯蒂文森笔下的一名角色被刊物名称的发音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时惊呼道:“天哪,什么样的刊物,这是什么刊物!”1919年,他又可以这样说了。
行政方面的帮手有默里的崇拜者J.W.N.沙利文,还有当时正在银行勤恳工作的艾略特,默里确实试图请他来担任副主编;或者是聪明年轻的赫胥黎,他当时还没有为《时尚》①工作。罗恩特里给了默里800英镑的年薪——比他在作战部的收入多300英镑,留住埃达以及她手下的几个仆人不成问题,这样就可以免去凯瑟琳的操劳。
这个消息在佳星顿和布卢姆斯伯里都受到欢迎,因为这意味着可以换换口味,不必再受制于《新政治家》,此刊物的文学主编是极为专制的杰克?斯凯尔,牵着狗,带着酒壶,居于乔治派文人和庸人之首,斯特雷奇听说了默里的任命后写信给奥特琳,“他得到了《雅典娜神庙》,真令人兴奋,是吗?
我的确认为它应该给古老的英国文学一些活力。”维吉尼亚私下希望凯瑟琳不要评论《夜与昼》,而在德比郡不受信任的则是杰克,劳伦斯写信给柯特嘲笑说,“我真高兴让默里当我们大家仁慈的保护者。啦—啦—啦!”
这样两个“老虎”迎来了自从《韵律》杂志和克洛夫利大楼时代以来的第七个英国的春天,此时两人都有些疲惫了,生活因受到结核杆菌的威胁而变得有些悲哀。草坪上的柳树尚未完全转绿,默里的第一期刊物就出版了。
第二天在大象出生的第一只小猫就由它得名。(在波特兰别墅不大听人说到“雅迪”,但是后来人们常提起它的弟弟文利。)1919年凯瑟琳几乎没写什么短篇小说,当威廉?海曼拒绝了她的小说集后,她为《雅典娜神庙》写了一篇非常尖刻的小作品,以后就一直保持沉默①一杂志名称。——译注了,甚至她的笔记本也有4个月的空白,她把所有的精力花在期刊上(频繁的来客以及讨论),放在家务上(管理仆人和埃达),但最主要的是持续写了许多极好的评论,以其机智聪明的语言以飨大家。
“默里和我像黑奴一样为《雅典娜神庙》工作”,她写信告诉奥特琳,“我不知道你是否真喜欢它,我感到自己像黑颜色大蛋糕上的粉红色糖霜蝴蝶——毫无价值。”的确,一开始整个刊物,除了署名“K.M.”的文章外,都阴郁乏味,因而吴尔夫太太对奥特琳评论默里说,“至少这是他发泄自己痛苦的渠道”。然而不管怎样,期刊还是取得了成功,最早应邀撰稿的人中就有“心之危机”保罗?瓦莱里。
艾略特决定呆在银行里,默里请了沙利文和赫胥黎担任助手,凯瑟琳从不大高兴聘请赫胥黎,觉得他愚蠢,“头脑糊涂”。
在“大象”举行了一次晚会,聚拢所有可能会撰稿或成为朋友的人——也许是凯瑟琳举办的第一个这类晚会,也可能是最后一个。吴尔夫夫妇没来,艾略特也没来,因为劳埃德公司让他去外省出差;李敦抱歉不能来,莫瑞尔夫人送了一些牡丹、飞燕草和丁香,自己没有来。但是出席的有斯温纳顿①,音乐家E.J.邓特②——《蓝色评论》的一位好友;邓特开始讲一个过于冗长的笑话,小猫开始撕扯伯特兰?罗素的裤子,克莱夫得意洋洋,杰克?哈金森坐在沙发上像一个矮胖子(“但是天哪,从没有掉下来”),罗杰?弗莱翻弄着霍普金斯的诗集,埃达四处“分着糖果,好像她提着施洗者约翰的头骑在马上①。”
一星期之前,凯瑟琳还突然咳血,她怎么能挺住,没有病倒简直令人吃惊,这再次说明她具有在特殊情况下依靠精神支撑自己的了不起的才能。
第二天写的一则日记(5月30日)有趣地描述了她如何担任晚会女主人这么一个不习惯的角色,本世纪少有作家能像她那样生动有趣地表达真正的好食物给人带来的精致的享受,令人陶醉的满足。
常常在读完一本现代小说后,会引起这么一个问题:为什么写这本书?
并非总能立刻找到回答,的确,没有回答,也许这个问题牵涉到我们目前各式各样众多的作家。一位有名的年轻小说家回答了这个问题的一半,在他自己一本新书的序言中说,他写此书,因为不能不写,因为“情不自禁”——但只是回答了一半,因为我们在写完书,把它放置一边后,不由地想要了解这种神秘愿望的性质。人们写的书,预告、发表的书,藏在图书馆里、评论、购买、借阅的书,留在旅馆大厅、公共汽车、火车车厢和轮船甲板上的书数目之多令人吃惊,难道能相信每一本书都曾经是某个骄傲作者的宝贝儿子吗?——他获得重生的珍藏的希望吗?
这是她新任《雅典娜神庙》小说评论后写的第一段话——巧妙得体地发表了一个宣言,却未对任何人宣战,这也是她能扮演的另一个角色,使用那必不可少的“我们”,而不是她自己个人的语言,这是一种女性的普遍语言,①斯温纳顿(1884~?),英国出版社编辑。——译注② E.J.邓特(1876~1959),英国著名音乐理论家,曾任剑桥音乐教授。——译注①约翰为《圣经》中的人物,据说他是出身祭司家庭的犹太人先知,耶稣就是受他洗礼后才开始传教活动的。——译注因为此时这位作者的丈夫正竭力争取新读者,而又不想失去老读者。从此她保留着这种语调,在接下来的18个月中克服了种种困难,也用此语调讨论各种问题,包括维吉尼亚?吴尔夫,F.M.福斯特以及H.德?维尔?斯台普尔(《蓝色环礁湖》的作者,甚至还有一位更浅薄的名叫贺拉斯W.C.纽特的作家,他的书销量以百万计。
凯瑟琳第一篇文章中先提到多萝西?理查德逊①(她不合格,因为“她没有记忆力”),然后再一一谈到当时许多无足轻重的人物,然而她也写到了康拉德、乔治?莫尔、V.萨克维尔?威斯特、格特鲁?斯泰因②(“写成散文的黑人音乐,具有它所有能令人发疯的单调”),吉尔伯特?迦南、修?沃波尔、杰克?伦敦和约翰?高尔斯华绥——在她最后一篇文章中,她以敏锐的洞察力讨论过他的《骑虎》。她的评论彬彬有礼,巧妙公正,完全没有文学俗套或评论家的陈词滥调,讨论福斯特的《塞壬的故事》时,她趁此机会弥补了过去说过的一些打趣的话(当时她在《新时代》上撰文评论《霍华德别业》),下面这段话对这两本书的评价都比较公正:在他所有的文章中都有一种重视气氛的非常微妙的感觉,表达细致入微,而他对自己笔下独特人物的欣赏使他流露出一种半奇特、半同情的特别幽默,..但是在《霍华德别业》中,我们却有一种难以解释的感觉,似乎他并没有尽力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来为读者创造那个世界,这的确引起了我们的好奇心,这位作家怎能满足于不去探求自己可爱的领地呢?
人们在凯瑟琳的评论中不易发现审美能力,T.S.艾略特就说过她没有,或至少是没有纯粹的美感。她避免公开谈论短篇小说形式,她觉得至少大部分小说家都不是严肃作家,事实上,他们的大部分作品都像是根据某些引人食欲的菜谱掺和调制的,她称之为“消遣小说”的作品也像今日电视上的同类一样,是由卖文为生的人制作的。任何人想知道为什么凯瑟琳?曼斯菲尔德自己的作品深受欢迎,都可以在《小说和小说家》中找到解释,此书是默里将她的评论文章汇编成集的,展示了1922年一片等待甘霖的贫瘠土壤,当然,在那几年中,《园会》并不是沙漠中唯一的花朵。
在波特兰别墅住了一个冬天,就足以使凯瑟琳改变对“居家治疗”的看法,到了1919年6月,她希望奥特琳能来她“在圣雷莫①的小别墅”居住,信件和笔记中都流露出想要挣钱的强烈愿望,显然她发现肺结核是非常要花钱的疾玻默里每年800镑,加上她自己的生活费(300镑)和写评论所得的100英镑使他们摆脱了艰难处境,但是,凯瑟琳同默里在钱财上的关系也像她同自己父亲的关系一样陷入困惑之中,金钱的数额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中牵涉到的情感问题。从一开始她俩的关系中就有某种凯瑟琳供养默里的成分在内;从这一点来看他从来就不是“丈夫”,甚至现在两人也自理钱财,①多萝西?理查德逊(1873~1957),英国小说家,常被其他作家视为英国文学的改革者,是首先使用“意识流”手法写作的小说家之一,主要作品有《蜂巢》等。——译注②格特鲁?斯泰因(1874~1946),美国作家,评论家,提倡新的文学写作方式,曾长期居住巴黎,其文学沙龙在当时享有盛名。——译注①意大利著名的沿海游览休养胜地,紧邻摩纳哥、法国。——译注然而她有些痛恨这一点。有一天,她偶然听说默里仍在为作战部工作,每年挣250英镑,但却瞒着她,她感到很恼火。
她的确有些矛盾心理,虽然她内心的一半盼望做个老式的妻子,依靠一位坚强的好丈夫,而另一半却坚持要求独立,希望得到自己姐姐的同情:“我从姐姐那儿连5个便士也拿不到”,她写信告诉奥特琳:“一看见我,我姐姐的钱包就杳无踪迹,她比我富得多,我却甚至还准备为她从都佛路到汉姆斯特付车钱。”
8月,她父亲从新西兰来,失去了妻子,孑然一身,他带来了最小的女儿珍妮,把她留在英格兰,这是最后一只从老巢飞出的小鸟了。凯瑟琳此时已病得非常厉害,又开始考虑是否要去疗养院治疗。她把父亲看作“一个巨大的帽子的象征,从中我将抽出那张决定我命运的小纸条”,也就是说希望他会为她支付去疗养院的费用。他来喝茶(这是自从1912年以来他们第一次见面),比任何时候都更像爱德华七世。她发现他很可爱——“就像我想象中一样,甚至更生气勃勃,热情洋溢,谈吐生动,幽默风趣”。她希望他同默里能够和睦相处,但是默里那天恰好“又闹情绪”,比切姆大笑时,他把头扭开——“根本就没同他说话,对他不屑一顾”。
毫无疑问,这就是后来产生那悲剧性状况的原因:凯瑟琳每年300镑的生活费直到她去世,再也没有增加过,虽然她的需要大大增加了。没有手伸进那个帽子里去,也没有从中抽出任何能解救她“金钱情结”的方法。而且她从一位亲戚那儿听说连生活费也是勉强给的;他忘了她10月的生日;最坏的后果是对她的艺术创作产生了严重的影响,这在某些方面可以见到。
不难知道是什么妨碍了父亲慷慨的赐予,默里这家伙最近当了书报总检查官,现在又弄到了那份叫作《雅典娜神庙》周刊主编的职位,他现在难道不是凯瑟琳的丈夫吗?——不管过去怎样。难道他不能为自己的妻子支付医药费,或者把她送到国外去住一段时间吗?家里人还记得早年不愉快的事情——例如,1914年,凯瑟琳趁维拉在伦敦之际,从她那儿“借”了一些钱去法国。正如一位家庭成员曾经说过的:“当然,钱可以给凯瑟琳姨妈,但不能给那个小团体①。”
此时虽然凯瑟琳的确希望能多得到一些钱,感到自己的姐妹们比她富有的多,很不公平,但她渴望得到的不仅仅是钱,而是父亲的爱,渴望他能对自己犯了过失但仍爱他的、濒临死亡的女儿凯丝表示慈爱,甚至宽耍不幸得很,似乎是默里在那个致命的下午表现不佳,使比切姆不可能让步。多年以后,比切姆提到默里时还说他是“一个道地的无赖”。
根据索罗皮尔的建议,决定无论如何凯瑟琳必须在里维埃拉度过下一个冬天,埃达要陪同前去。买了三个人的车票,因为杰克也要去帮助她们安顿下来。当埃达忙着收拾行李时,凯瑟琳拿了一张纸写了下面这封信:我亲爱的孩子:我把这封信留在基先生处,以防万一我突然死去,没有机会谈到这些事情。
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卖去所有的家具,乘海船出去长期航行。不要呆在伦敦,马上离开,去某个可爱的地方。
①暗指凯瑟琳与默里所组成的非正式家庭,因两人当时属非法同居。——译注当然我所有的钱都是你的,我希望有足够的钱替我下葬,我不要火化,不要墓碑或任何此类东西,如果可能,请尽量挑选一个安静的地方,你知道我多么痛恨吵闹。
信中接着要求把一些个人纪念物送给朋友们,包括劳伦斯——退还他的金碗;然后是一句重要的话,后来得到正式遗嘱的证实:“所有我的手稿都留给你。”信最后说,“就这些,但不要让任何人哀悼我,那没有用,我认为你应该再次结婚生孩子,如果有女孩子,把那个小珍珠戒指给她。”
两天以后他们启程了,顺便去芒通①拜访了一位有钱的亲戚——哈罗德的亲表姐柯妮?比切姆,她70岁,同一位64岁的富勒顿小姐在伦敦合开一家昂贵的小型疗养所,但是在芒通的鲜花别墅度冬。凯瑟琳把她俩都看作她“天主教的表亲”。
三个人在圣雷莫的旅馆里住了几天,直到那位英国籍的经理,看上去像个囚犯的文思先生前来解释说,为了其他客人以及他们健康的缘故,希望他们离开,他自己有一个小别墅,坐落在距此三里远海岸边的一座小山上,女士们可以往那儿。于是凯瑟琳和埃拉被安置在卡西塔别墅(文思先生给了她们一支手枪),被告知马上就会接通自来水。默里10月2日启程回伦敦。凯瑟琳收到一张帐单,需支付房间消毒费用。在意大利,肺结核是必须申报的疾病,人们避之唯恐不及。
有好多天埃达都必须从泉水那儿提水上楼,她还必须学会使用木炭炉子,她的肌肉协调能力受到损害,两天之内——默里得知——她砸碎了“(1)大水果盆,(2)我们的盘子,(3)一些碟子,都是放在餐具柜上时一次打破的”。又过了两天,她砸碎了凯瑟琳的体温表。没关系——她们花6先令在圣雷莫重买了一个,“似乎能起同样的作用,虽然读数没那么清楚”。从卡西塔写的最初的信件,像过去刚到达某地后写的那些一样,语言机智,没有自怜自爱,充满对四周美景的描绘,例如下面这封10月1日的信:我租下这个小别墅度冬,也许还要长些,这儿很好,柯特连斯基,你会喜欢的。房子在一个荒山坡上,山上遍布橄榄树、无花果树、高高的野草和黄色的花朵,下面是大海——整个海洋一望无际,整天海浪轰鸣,拍打着石头,屋后是大山。别墅不太大,有一个大游廊,可以在那上面工作,还有一个簇叶丛生的花园,没有讨厌的里维埃拉棕榈(像意大利奸商一样),一切都简朴干净,花园墙壁上爬着许多壁虎;晚上,蝉摇动着它那小小的手鼓。
埃达过去从没有管过家务,也很少下厨,现在突然要用简陋的设备(用沙来擦锅子)来为一位苛求的病人准备一日三餐;一句意大利语也不懂,却要上街买东西;村里人都称她为“那个不点清找头的女人”。有一次她从圣雷莫回来(“一个非常滑稽的小店”),买了4盎司每磅10先令(相当于现在10美元)的黑市咖啡。是的,她说,花这么多钱买来这一小包似乎太少,“但是摸上去觉得沉甸甸的”。她打碎了一个玻璃罐子,“本来就很容易碎”,她不停地说,“让我慢慢来!我慢慢会学会的,凯蒂”,她的宝贝听了火冒三丈。她们开头确实请了一个女仆,但她走了,别人也不肯来,因为凯瑟琳①法国地名,位于塞纳河畔,西距巴黎约60公里。——译注患的是这种玻虫子也来侵扰她们,大虫,厉害的小虫,她们不知道用什么来对付。一天,埃达抓住了一只,学菩萨的样子,轻轻地把它放到窗外去。乞丐常常登门(门没有锁,锁匠也不会配),因此,凯瑟琳趁埃达不在时,拿着手枪跑到花园里去练习射击。夜间也常常门铃大作。
她的生日来了,又过去了,从彻迪和珍妮所在的纽福里斯①(比切姆把她们安顿在一所房子里)寄来了一个“普通的一英镑的小小火柴盒,镶着黄色珐琅,画了一个丑陋的中国人。”从她父亲那儿只来了一封信,但对生日只字未提,“因此我的热情都付之东流。我还以为我对劳工危机的观念值得5个英镑,但是不,玛丽②过生日他给了10镑,对我他不是太吝啬了吗?”不久以后写的信就显示她的幽默感不会持续整个冬天了。
别墅景色美妙,是愉快度日的好地方;凯瑟琳在信中描写了花朵、云彩和勾起她思乡情绪的大海,远处白色的虚无飘渺就是她想要在作品中表达的东西。然而冬天的气候,昂贵的物价,狡诈的意大利人,孤独以及除了“信天翁”③的叫声外的一片寂静(这只信天翁不再是奥特琳夫人的“罗得西亚大山④”,而是凯瑟琳曾经杀死过,现在正在杀她的人)——所有这些加上那个事实,又一次使她陷入忧郁之中(10月19日),“我要把这封信寄出去吗?
还是另写一封!环饣犊煲恍┑模坎唬阌Ω妹靼祝谠洞β匦惺蛔乓恢恍〈坪醪豢啥惚埽此酪话愕某良牛?个小小的黑色斑点,就像肺上的斑点。”
在伦敦,柯特好心地将她的情形告诉劳伦斯,“但愿虫子把凯咬死”,劳伦斯回答,而且他不是开玩笑。现在默里有理由为刊物的将来担忧了,J?C.斯奎尔辞去了《新政治家》的职务,准备创办《伦敦水星报》;《文学副刊》也在开始努力,这意味着在读者和撰稿者方面强有力的竞争,他不得不再一次加班加点工作,正是在这种情形下,凯瑟琳认真对待了评论维吉尼亚的《夜与昼》的工作。
接着家人又来打扰了,然而气氛之疏远,使人感觉不真实。凯瑟琳的父亲来芒通探望比切姆和富勒顿小姐,全体人员乘“摩托车”蜂拥而至,带她出去兜风,她对默里描述了一番,感到自己被这种奢侈惯坏了:皮衣、软垫、司机和通话器(她父亲通过它同司机用毛利语交谈),回到别墅,“信天翁”还是准备好了午饭,但是把洋葱切得乱七八糟,简直像“工人的一餐饭”,她觉得非常荒唐可笑。比切姆小姐拿起凯瑟琳的《牛津英语诗》,说:“这里面有些非常美的东西,是谁写的?”凯瑟琳装作没听见。
将要离开时,哈尔?比切姆拥抱了他女儿(很高兴见到她丈夫默里不在身边),说:“快好起来,小宝贝,你真像你母亲”。他为她采了一些雏菊,一枝兰花,用草扎在一起,给了她,他甚至还给她留下了5支“三炮台”香烟。
然后比切姆乘船回新西兰,因为害怕孤独,在到达后的第二天就同亡妻①英格兰汉普郡的一地名。——译注②彻迪在家的绰号。——原注③见柯勒律治的长诗《古舟子咏》.其中信天翁为船员引路,却被一船员杀死,后成为惩罚的象征。这儿指埃达。——译注④埃达曾在罗得西亚住过。——译注的密友劳拉?布赖特小姐结婚了,似乎没有给凯瑟琳生日礼物,也没有任何支票帮助支付费用,“我们从父亲那儿再拿不到一分钱,再也拿不到了,亲爱的”。显然说过一些什么话,凯瑟琳很快就觉得再也不能给父亲写信,不久就陷入长时期痛苦的沉默。
一个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只有31岁的人怎样才能接受死亡的迫近呢?任何人在31岁时该怎么做?一位具有才能,而且这种才能即将得到进一步发挥——得到充分发挥——的妇女如何对待一切都将不可能这一事实呢?如果年轻时曾经有过希望死亡的浪漫念头,追求过死亡,那又怎么样呢?会不会有愧疚心理和责怪别人的企图呢?
奥特琳收到从汉姆斯特寄来的信,其中将埃达描绘成一个地道的“送葬的人”,凯瑟琳时常感到一阵阵可怕的沮丧,常常哭泣,她说(1919年2月)“如果村里举行花展,奖励最美的尸体,埃达肯定会获奖。这真好,但是我开始觉得每个男人或女人都有自己的谋杀者”。
也许还发生了什么事,使她觉得默里曾经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他写的一首诗显然流露出他的想法。寄自卡西塔的一封信说到,“你觉得我已死了,写信也当我死了。埃达也总在做此准备。”其他的信件详细地记载着她兴奋和绝望交替的情绪变化。10月底,她对埃达的不满变成了狂怒,她诅咒埃达,当面称她为杀人犯,把东西扔在她身上,两天以后她写信告诉默里时,两人还不说话,埃达只好对面包说话(“让她吃个饱,吃个痛快”),此时两人才和解。然而她成为“缠在我颈上的信天翁”,有一封信甚至对她的相貌诅咒了一番:天哪,像我这样痛恨别人!今天我又有这种痛恨的感觉,你不知道什么是仇恨,因为我知道你从没有如此恨过任何人——不像你爱别人那样,而我却感到了。我最大最大的敌人今天又把我惹火了,一股盲目的仇恨力量完全压倒了我..她肥胖的大手,干扁的小乳房,婴儿似的嘴巴,下嘴唇永远是潮湿的,嘴角粘着一两粒面包屑或巧克力残渣——她两眼盯着我——紧盯着——等着我做些什么她可以学样。想想如果你得了肺病,又同这么一个仇敌住在一起,你会有什么感觉?
凯瑟琳说这就是她一辈子都羡慕维吉尼亚的地方:“她同伦纳德在一起”。最坏的是同埃达一起她不能写作,她试过,但没有用。
于是,默里也成为这种肺结核病人怒火的牺牲者。此时他自己处境已十分困难,他劳累过度,又要为刊物的将来担忧。11月,《乔治派诗人》的第四集出版,所有战前的观念丝毫未改;西特维尔①的诗集《轮》也发表了,此时默里不得不表明他自己评论家的立常如同上次对待萨松,正直意味着冒险。《乔治派诗人》意义空洞,他一定会伤害自己欠了许多情分的、亲切可爱的埃迪?马什,然而1919年12月5日《雅典娜神庙》上发表的评论两书的文章却达到了他评论家事业的顶峰。
他断然宣称除了威尔弗雷德?欧文②外(德?拉?马尔、D.H.劳伦斯、W.H.①西特维尔(1887~1964),英国女诗人。——译注②威尔弗雷德?欧文(1893~1918),英国诗人,死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他的诗歌成就主要在于深刻表达了对战争的愤怒。——译注戴维斯也除外),在两部选集中都有一种“显然令人不适”的趣味,《乔治派诗人》是虚假的简朴,《轮》则是“技巧和感情贫乏的奇怪混合”。他问,此时英国诗作是否应该严肃认真。他的文章引起的后果是:乔治派诗集失去了它们原有的地位,默里成为“文学新潮流的代言人”——现在看来这种说法有些令人吃惊,但是当时艾略特尚未出名。埃迪?马什的确感到受了伤害。
然而不幸的是,正当默里评论家的才能得到巩固时,凯瑟琳却开始朝他发泄怒火了,其无情程度与劳伦斯不相上下,她忘了他工作过度疲劳,甚至也忘了曾提醒自己不要触动那个伤疤。当他的文章在伦敦发表时,她给他寄去了那些题为《新丈夫》的怀有怨恨的诗作,下面是诗的第一节,似乎指的是自己父亲最近的那次来访,非常不公平地将默里同他相比:有人来对我说忘了吧,忘了你新婚不久谁是你的男人,竟会让你在遥远的国度病寒交迫?
谁是丈夫——谁是石头竟会让你这孩子一人孤独?
实际上共有三首诗,但这一首最深地刺痛了他。诗是随信寄来的,信中还夹着一张字条,请他保留这几首诗,因为将来她要修改“发表”。这种行为也许同她月经周期荷尔蒙失调有关,可能1918年在洛尔时也是这种情形,那时她做了一些非常相似的事情:她“漫不经心”地寄给他一些必定——的确这肯定是她唯一的意图——会深深地伤害他的东西,她深知这一点。在波琳别墅那些平静美好的日子里写的《序曲》中也有这么一段话,其中琳达?本耐尔很想寄给她丈夫一个小包裹,里面装着她秘密的思想,她的仇恨,像她其他的思想一样真实,“她希望自己能够把它们裹在小包内,送给斯坦利——尤其是最后一个——她愿意看着他把包拆开”。
默里寄自伦敦的无可奈何、受了委屈的回信充满痛苦,他不会为自己辩护是出了名的,哪怕自己很有道理——这家伙不懂出言伤人——他把这件事弄得一塌糊涂,在他的信中用了那么多的“我”字,凯瑟琳读了以后把它们以及另一些偏重自我的词一一划了线。接着,他不顾别人的电报催促和邀请,动身去她那儿度圣诞节。在他到达的前一天,她在日记中写下了长长的一段话,认为这次的经历使她的绝望情结消失了,“我是一个死去了的女人,我不再在乎”。
她生病时还发生了一些事情!在高烧发作时,她幻想可以领养一个孩子;她的感情秘密转向柯特。有很短的一个时期,凯瑟琳几乎,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发疯了,但是真的,发疯了,”而且还极端羡慕维吉尼亚:“在她的作品中总洋溢着自由自在,似乎她心里很平静——头上是自己的屋顶,身边是自己的财产,丈夫总在随叫随到的地方。”
既受欢迎,又不受欢迎的默里还是来了,虽然埃达声称她在默里来访的整个期间都将睡在凯瑟琳房间的沙发上,他们还是和解了,两人决定再也不分离——他们将住在伦敦,默里将去乡村找一所房子,“信天翁”必须离开——永远。1920年1月2日,默里带着一些花园里摘的无花果回伦敦去了。
结果还是只有写作才能拯救她,将她从旧日的悔恨中解脱出来。她一天之内完成了一篇重要的短篇小说,《没有脾气的男人》,将其寄给了默里。
别墅下面的大海“怒吼翻滚着”,她不能入睡,“我躺着回顾自己走过的道路——重温旧日的生活..”第二天,“信天翁”不再挂在她脖子上了,凯瑟琳给默里写信,完全收回了自己过去对埃达说过的一切,不再认为埃达是自己的谋杀者;仇恨消失了,“就像解除了一个诅咒一样”,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积极的东西,“近似于喜欢她”。
梦魇过去了,她想让埃达分享这种宁静,“我想最近这些可怕的日子没有埃达,我就死了”,埃达也知道,她的自尊全都恢复了,她们必须取消在乡间租房的计划,她将去芒通,到张开双臂欢迎她的柯妮?比切姆和富勒顿小姐那去。富勒顿小姐为她在一个昂贵的疗养院赫米塔做了安排,于是在一连串意大利人的罢工事件中,他们离开了,花了很大一笔钱坐出租车越过边界,在最后那几天的一片混乱中,乞丐来讨饭,发现房门开着,偷走了凯瑟琳的大衣;但是关于她自己逃难的情形却是在一个“各方面都无与伦比的地方”写的——医生、女仆、按摩师以及“身穿白衣服的瑞士护士”。为她预备好了一张大书桌,上面放着刻花墨水瓶,还有一盒香烟。她们去鲜花别墅拜访,报告自己已平安到达,“那么,亲爱的凯瑟琳,花园是你的——你必须每天来同我们喝茶,如果你来此工作,看见我们就喊一声,我们会马上避开。”把这些对默里描述了一番以后,她说,“我在此有人作伴,有人照顾,我感到自己真地变成了另一个人——不同的眼睛,不同的头发”。
每星期要花5个基尼,她将写信给基先生要求透支一些,但是,《艺术与文学》①的主编弗兰克现在正向她索要短篇小说,己寄给他《没有脾气的男人》;出版商格兰特?理查甚至谈到要出她一本书,她确信自己能挣到所需的额外开支,可以偿还透支的钱,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会使银行帐目保持平衡。
①伦敦一刊物。——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