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子在一名丫环的陪侍下姗姗走了进来。
那丫环一到堂前便悄然跪倒,低头向曾国藩道了声万福,那名小姐到了堂前,只是两眼愣愣地看来看去,不晓事的样子。
两边站班一齐喊:“跪下!”
那小姐不仅没跪,反倒忽然嘿嘿冷笑起来。
曾国藩冷冷地问那丫环:“你家小姐如何这般模样?”
丫环低头答道:“回大人话,我家小姐有心疯病,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问:“你在齐府几年了?”
丫环答:“小奴婢十三岁被卖进齐府,如今已五年了。”
曾国藩问:“你一直侍候小姐吗?”
丫环答:“小奴婢一直侍候老夫人来着,半年前才侍候小姐。不久就发生了那件事。”
曾国藩问:“你家小姐以前也这样吗?”
丫环答:“小奴婢以前没有见过小姐。小奴婢一直在老夫人身边,不大到别的房去!”
曾国藩问:“你如实回答本部堂,你家小姐出事的那天,你一直在她身边吗?”
丫环答:“回大人话,小姐出事的那天,小奴婢正巧被老夫人打发到厨房煎药去了。等煎药回来,才知道小姐已被人给糟蹋了。”
曾国藩想了想,道:“来人,传宋司狱来见。”
宋司狱就候在堂外,一听传见,急忙上堂。
礼毕,曾国藩道:“宋司狱,听洪大人讲,小姐和丫环一直住在你的家里?”宋司狱道:“回大人话,正是。”
曾国藩问:“这二人住得可还安静?”
宋司狱道:“回大人话,丫环倒是安静。可那小姐却不省心,一眼照看不及,她便脱个全身赤光往外闯,又总嘿嘿地傻笑,卑职的家里已是被她闹得不成样子。大人哪,卑职情愿出上几两银子,还是让这二人住到别处吧。”
曾国藩叹一口气道:“宋司狱,难为你了。你先下去,本部堂自有安排。”宋司狱道:“谢大人,卑职告退。”
曾国藩让人沏上壶茶来,边喝边等着李保。
一壶茶喝完,随侍左右的差官又续了水,还不见李保回来,曾国藩已是饿得把持不住。
曾国藩只好吩咐一声:“将王正夫暂且押进大牢用饭,宋司狱也暂且把齐府小姐与丫环带回家里用饭,下午再接着升堂审案。退堂!”
走出大堂之外,又对值事官道:“李保回来,让他立刻到饭厅见我。”到了饭厅,用餐的人早已散去,大厅空空如也。
饭厅的差官一见曾国藩进来,赶忙赔着笑脸道:“大人哪,您老咋到这个时辰才来用饭?只剩了一个火烧一碗豆腐汤,已是很凉了,大人如何下咽?大人稍候片刻,奴才这就着人去外面给大人买碗米饭再买包猪杂碎如何?”
曾国藩道:“就火烧豆腐汤吧。本部堂今日是真真饿了!”
差官只好歉意地把火烧和豆腐汤端上,曾国藩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火烧,豆腐汤才只喝了半碗,李保便匆匆闯进来。
李保一见曾国藩便道:“禀大人,麻九没有提到。卑职赶到通判衙门时,麻九已被别驾大人差遣出去办差去了。”
曾国藩放下碗问:“到哪里办差去了?”
李保道:“回大人话,齐大人说是去盛京将军府办私差。”
曾国藩冲饭厅差官点了点头,便带上李保走出去。
到了刑部,曾国藩对李保道:“你让洪大人给盛京将军府出张传麻九到刑部的文书,你带着文书连夜骑快马去盛京将军府,多多禀明将军大人,麻九干系甚大,传不到麻九此案不能了结。你去吧。”
李保答应一声,迈步找洪祥去了。
曾国藩到了刑部大堂,告诉值事官,暂且休堂,何时升堂,视麻九到堂情况而定。值事官立刻吩咐下去。
曾国藩回到办事房,又把刘横传来,对刘横道:“你着普通衣服连夜到宛平县走一趟,替本部堂访一访顺天府齐别驾的情况。齐别驾的府邸在宛平,你着意察访一下齐大人究竟有几个儿女,访问明白即刻回来,万不可惊动官府。”
曾国藩当日回到府邸,正巧李鸿章来访。李鸿章此时已是从六品的光禄寺署正,最近有传闻,说李鸿章近期有可能外放河南。
李鸿章一见恩师回府,急忙迎出门去搀扶。
曾国藩见李鸿章红光满面,不由笑道:“听吏部的人说,少荃要外放?”李鸿章道:“还不是看恩师的面子。说是要外放河南。可门生并不想去。”
“你怎么倒不想去了?”曾国藩边走边问,“大家都巴不得外放呢!”李鸿章先跨前一步把书房的门打开,才道:“门生是希望一辈子侍候恩师呢!”
曾国藩先在心里赞叹一句:“这李鸿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这才脸挂笑容抬腿进了书房。
坐下后,曾国藩道:“少荃哪,你万不要因一时的小念头而误了自己的前程,有需要本部堂做的你只管言明好了。不过,让本部堂给督、抚写信这种事,本部堂却是干不来的。”
李鸿章道:“恩师说的哪里话!门生外放的事还没影呢?门生今日来是要跟恩师说一件事的。恩师不知道吗?都察院的一名御史最近给皇上上了道折子,是关于湘乡府上的。”
“什么?”曾国藩一愣,“湘乡府上怎么惹上御史了?难道湘乡府上背着我做了什么不法的事吗?折子怎么说?”
李鸿章道:“原也都是些放屁的话,说家中的老太爷仗着恩师的势力欺压乡邻,恐吓官府,替人包打诉讼!”
“哦!”曾国藩长出一口气:“果然是捕风捉影了。不过,这倒也给本部堂提了个醒儿。本部堂饭后就给湘乡县衙门写一封信,询问一下曾家大小有没有难为官府的地方。”
李鸿章道:“恩师,您老又何必如此呢?听人说,好像这件事主要是针对恩师的。听内廷的人讲,参折中好像有‘曾侍郎独对属官要求颇严,却放任自家父、弟、子、侄、族亲、好友胡作非为;曾侍郎所为,不独湖南人知,天下人尽知’这样的屁话。别人不知恩师,门生还不知吗?好像上头也没有当回事。上头不问,恩师权当没这回事。有些御史,真真是吃饱了撑的!”
曾国藩笑了笑道:“少荃哪,你在我这里用晚饭吧,饭后陪我围上三局如何?”
李鸿章道:“恩师兴致这么高,门生岂可扫兴。恩师,有位同乡省亲回来给门生送了几只芦花大母鸡,我想明日让下人给恩师拎过来两只。芦花鸡炖人参,是很补的。”
曾国藩摇摇头道:“谢了!你万不要把鸡拎过来。我今天给你透露个秘密,你万不要外传。我打小最怕鸡毛,更怕活鸡。你在我这里住的时间不算短,你见我吃过鸡吗?你难道没有听说,本部堂到顺天府大兴县办差,因误摸了鸡翎,竟然昏死过去这件事吗?本部堂是真怕呀!”
李鸿章奇怪地问道:“难道恩师小的时候让鸡吓破胆了?”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本部堂有时到饭厅用饭,如果误食了一块鸡肉,必要吐上一天不能进食。至于如何这样,连老太爷也说不清。”
李鸿章沉思了一下,忽然道:“敢则恩师真是蟒蛇转世?”
曾国藩连连摆手:“尖酸语最易传布,正经话却无人称说,即此可知世道恶薄。”
李鸿章又道:“可左孝廉说,湖南都这么说呢。否则,恩师怎么长了这么一身治也不见好的癣呢?安徽把皮癣可是叫做蟒皮呢?”李鸿章把蛇皮说成蟒皮。
曾国藩打断李鸿章的话,道:“我们还是用饭吧。这种不着边际的话就是说到天亮也说不清。你哪里知道,这个苦症,不仅害了我自己,连屋里人都跟着受累受罪。这样的蟒,几辈子不当都想!”
李鸿章笑一笑没有言语。
御史参奏曾国藩纵容家人欺压乡邻,恐吓官府,替人包打诉讼的折子咸丰帝虽留中不发,但还是在百官中漫传开来,窃喜者有之,抱打不平者亦有之。胜保人前人后愤愤说道:“人皆畏曾侍郎严,其实,是畏曾侍郎廉!其他的话,全是瞎弹乱参!”听了这话的人都知道,胜保是在报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