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传莹因长年在各省奔波,加之进身晚,所留的文字不多,能够刊刻行世的更少。曾国藩用了十几个夜晚,才为他整理出五万余字,其中还包括一万余字的日记、杂抄。
曾国藩于一日午后,把刘传莹生前的好友逐个请到,摆上整理出的文稿,又拿出刘传莹的遗信。大家知道曾国藩的意思,是想凑些银子来刊刻刘传莹的遗著。于是不待曾国藩发话,便每人认捐了一点,凑成一百三十两,曾国藩又拿出七十两凑个整数。
过了几天,曾国藩利用办差的午歇时间,拿上刘传莹的文稿和二百两银子,在京城找了家做工比较精细的刻字行,拟将刘的遗作刊刻五百部行世。
到了年底,又是礼部对各省各地的县学、书院考核优劣的时候。县学是朝廷开设的,一般一县必有一座县学。县学是全县秀才学习的场所,县学的教谕等师长,均由朝廷委派,吃的是皇粮,拿的是俸禄。书院则不同了。书院大多是各地督抚或当地乡绅自行创办的,山长和教谕等师长均聘自各地的名流或下野的两榜出身的官员。这些师长不拿国家的俸禄,由书院供给,而书院则从求学者的身上收取。
对书院的考核,礼部比较放松,说穿了,就是走马观花,象征性地看一看便算结束。礼部考核的重点则在县学上。县学是官学,是国家昌盛的根苗,县学教学的优劣,直接关乎国家的命脉。
曾国藩把礼部派往各省的官员逐一列出,考核的事项也附在后面,便呈进宫去,待皇上御准后,才可离京。
曾国藩给自己定的省份是福建、江西两省。这两个省路途比较遥远,又比较穷,以往派充的核查官均指派翰林院的检讨担任,郎中以上的大员是绝不去的。这就造成这两省的县学质量整体下降、进士考取率也最低的局面。曾国藩于是决定今年亲自去。
当晚,道光皇帝召见曾国藩。
礼毕,道光帝问:“顺、奉二府怎么没有列进来呀?”
曾国藩回答:“回皇上话,顺、奉二府的县学不归礼部核查,由宗人府管理。”
“以往也这样吗?”道光帝又问。
曾国藩答:“回皇上话,臣查了礼部案底,历年如此。”
顿了顿,道光帝问:“你想亲自去福建、江西?”
曾国藩答:“回皇上话,福建、江西两省因远离京师,路途又不甚好走,礼部历年都是派翰林院的检讨们去。但检讨们尽管尽心尽责,终因位轻历浅,不能从根本上扭转局面,臣于是想亲自去这两省一趟。”
道光帝不由赞叹一句:“难得你不怕辛苦!”想了想,忽然自言自语:“顺、奉二府的局面也不太好啊!”
曾国藩不知道光帝这句话的所指,没敢言语。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光帝终于站起身道:“还照老例,福建、江西二省还派充检讨吧。你看翰林院谁合适啊?”
曾国藩略一思索,答:“回皇上话,翰林院现有检讨四名,陈丙南丁艰(父丧)在家,赵大年省亲未归,皇上只有从王双虹、陈燕音两个中选一个,请皇上定夺。”
道光帝随口道:“就让他们两个都去吧,多个人,途中也好有个照应。曾国藩哪,朕决定从今年起,顺、奉二府的县学也归礼部核查吧。顺天府只有兴、宛二县有县学,你今年就重点整顿这两个县吧。奉天府朕另派别人去。满人贵族子弟从来都是尚武轻文,这种局面是必须要改一改了。你下去吧,朕让军机处随后拟旨。”
曾国藩口里说一句:“臣遵旨。”但却跪着没有动。
道光帝提起笔在曾国藩的奏折上于福建、江西处填了王双虹、陈燕音,随后又批了个准字。
道光帝放下笔,随口喊了一句:“来人哪!”这才发现还跪在地上的曾国藩,不禁问:“曾国藩哪,你还有什么事吗?”
曾国藩回答:“回皇上话,臣受皇上恩典,到礼部当差已有些日子了,但对顺、奉二府的事情却一无所知。臣想让皇上明示,兴、宛两县的县学核查是和其他地方一样对待呢,还是另有说法?”
道光帝未及回答,曹公公走了进来。道光帝示意曹公公站在一边,却对曾国藩道:“别的省怎么办,兴、宛二县也怎么办。你顺便替朕再对这两个县的吏治整顿一下。你下去吧!”
曾国藩这才叩头退出,退到门口的时候,曾国藩听道光帝说一句“宣文庆”,显然是说给曹公公听的。
兴、宛二县即是大兴、宛平二县,统归顺天府管辖。顺天府驻在京师,自然是首府。首府的辖县,自然就是京县或首县了。京县的知县照例由正六品官员担任。
按着远近次序,大兴离京城三十里,宛平却在八十里开外。两个县都未驻在内城。曾国藩先到大兴县。
大兴县已是接了礼部的公文,照例有官员出城关迎接。大兴县的知县依老例,和奉天府的首县一样,都由满人担任,汉人是染指不得的。
按常规,顺天、奉天二府所辖的县学理应由宗人府派满员稽查。让汉员染指满事,在大清还是首次。
曾国藩对自己的这趟差事是既兴奋又惴惴不安。兴奋的是曾国藩从道光帝的做法里看出了皇上对汉官的重视,不安的则是怕自己办不好这趟差,让皇上对汉员失去信心。
大兴县的知县是满人多泽。多泽祖籍奉天,武举出身,五十多岁的年纪,稀疏的头发,一根小辫子悠在脑后,大脸庞,大眼睛,浓眉,大嘴,一看就是个明辨是非的老州县。
核查县学,查的无非是一年来大兴县教授、训导的课程安排及人品优劣,尤其在录取县学生的过程中,是否有舞弊现象。至于考核吏治,则是对从知县到未入流的全县官员的一次实地考核。虽不是重点,因有特旨,也不能马虎。
大清是以武力成就的事业。满人尚武轻文由来已久。康熙朝以后虽有改观,但不能从骨子里消除这些观念。所以,顺天、奉天二府所辖州县的教授、训导还大多是武举的底子。朝廷偶尔派过去一两名两榜出身的汉官做教授,又大多被满秀才们赶跑。康熙帝也好,乾隆帝也好,明知道这样下去满人的江山会愈来愈不牢固,却又一时无从改起。几十年过去,一直这样。
道光帝早就想把顺天、奉天二府所辖州县的教授、训导来一次改观;武的方面减轻,文的方面加强。这是他把兴、宛二县的县学从宗人府里剥离出来的主要原因。他希望曾国藩能拿出个好的建议,来一次实质性的突破。
曾国藩在大兴县行辕连夜看了县学教授最近一时期的教学案宗,发现文字方面的教学问题并不像道光帝想得那样严重;秀才们每七日要成诗一首,半个月要上交八股文章一篇,这和其他县县学的课程安排基本相近。
此后,曾国藩又调看了十几名秀才平时所做的功课。这一看,才看出问题来。先说秀才们每七日做成的诗。
有个叫艾宏的秀才,是道光二十二年进的学,应该说是位饱读诗书的老秀才了,他是这样咏柳的:
底下像旗杆,脑袋像把伞。
突然落雪花,大骂北风寒。
这大概是五言绝句,教授的评语是“贴切优”。
曾国藩把这首被教授称之为“贴切优”的诗读了两遍,还是品不出优在哪里。还有一首是专门歌颂战马的。写这首诗的人是道光二十四年的秀才,叫那那雄。曾国藩读这首马诗时,正含了一口茶在嘴里,一句没读完,那口茶先喷了出来。
马诗是这样写的:
全身乌黑黑,尾巴像把锥。
四蹄扬起来,就往天上飞。
教授的评语是:“写得恁好!”大清如果多几匹这样的马,海外霎时就一统了,优上加优。原本八股文章是代圣人而立言的,可曾国藩调看三篇,竟有一篇是骂圣人的,另两篇也把圣人与文人写得不成样子。说什么文人误国,文人丧国。又说什么,大清的皇上就是圣人,圣人就是大清的皇上。统统一派混话!
曾国藩只好传县学教授进辕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