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不孝孙男子城来晚了!”
随着大门一开,一声歇斯底里的痛哭,曾国藩一身重孝扑倒在祖父的脚下。
周升及两名伴差也跟着一起跪倒,口里说着:“奴才们给老祖宗请安了!”
曾星冈先是一愣,当俯下身子看清来人就是长孙子城时,全身猛地一抖,再难把持,伸开双手一把抱住孙儿的头,原本干涩的眼眶里,忽地闪出了多年不见的泪花。
“宽一,是宽一!”曾星冈因为太激动,只会说这一句话。
“奴才们叩见大少爷!”十几个下人从灵堂里跑出来,一起跪倒在地。他们朝思暮盼做京官的大少爷终于回来了!
满身素裹的曾国潢、曾国华、曾国荃、曾国葆闻声,也从黄金堂里走出。当他们发现确是大哥后才一齐叫着“大哥可回来了”,飞跑了过来,眼里也都含着泪。
曾国藩一步一头,一直磕进黄金堂。众人扶着曾星冈,也跟着走进去。黄金堂霎时哀声动地。道光帝所赐并加盖御印的“贤德永存”四个大字在黄金堂的上方升起来了,下面是大学士穆彰阿及十几名在京的大小官员送的挽幛、挽联。
望着这格外的天恩,连一贯矜持的老太爷星冈公都把持不住了,黄金堂的气氛也陡然肃穆起来。
星冈公颤巍巍地讷讷自语:“老东西,我曾家积了什么阴德,有了这样的光辉。天恩!天恩哪!”说完,竟喜得流下泪来。
当晚,曾国藩让人把床支在黄金堂,要为祖母守灵。话一出口,不仅父母亲不准,国潢哥几个也是坚决阻拦。
曾麟书道:“宽一呀,不是爹不让你尽孝,爹也知道祖母疼你,实在是你的身子不许呀。黄金堂又潮湿,又不干净,不行啊!”
大姐曾国兰也道:“大弟呀,你就那么几天的假,闹出点儿毛病,可怎么向皇上交代呀?”
曾国藩边流泪边道:“在京里做官是尽忠,回到家里就是尽孝啊!祖母疼我一回,我再不守她老人家几日,你让我如何再做人哪!”
曾国潢、曾国华、曾国荃、曾国葆见大哥如此,只好赶紧让人把床移过来。曾麟书、曾骥云哥俩已是早守在这里的了,这时就一齐搬回到内室,把位置让出来。
头半夜,曾麟书两口子陪着儿子坐了一会儿,尤其是母亲江太恭人,打着眼睛不好的旗号,紧偎着儿子,两手握着儿子的手,一刻也不松开,曾麟书觉着这样讲话别扭,拉了两次没有拉开,只好作罢。
星冈公这一夜也是一趟一趟地来黄金堂看视。一会儿问下人:“大少爷的褥子可够厚?不成就多加条毯子吧。黄金堂潮啊!”下人们就赶忙往黄金堂送毯子。
下人们抱着毯子还没走到黄金堂,星冈公又一颤一颤地走过来了,还有几步远就问:“大少爷的被子可够厚?不成再加一条被子吧。毯子薄,黄金堂潮啊!”
下人们有问必答,并不厌烦。大家知道,老祖宗平时不大言谈,现在这么絮叨,是高兴哩。
曾国荃、曾国葆两个却背着大哥,早把周升央求进书房,又是打躬又是作揖,使用了各种手段,软逼着周升打开包袱,取出曾国藩的四品朝服,青金石暗蓝顶戴,挤着看。
曾国荃道:“像大哥这样,也不枉一世人了!”眼神里的羡慕,再高明的画师,亦画不出。
曾国保也道:“大哥才三十几岁,就做到四品官,全湖南也没几个呢!”曾国荃自言自语道:“我都二十二了,尚未入县学,咳!”
得知曾国藩回籍奔丧,县衙马上便拨出十几名衙役捕快来为曾家守大门。曾麟书见国藩一刻也不离开黄金堂,一天的三餐也是吃在这里,便没有把衙役守大门的事告诉他。他认为,儿子作为皇上身边的四品京堂回籍奔丧,地方上的衙门是理当出些力的,更何况曾家年年上交的漕粮地丁总是全县之首。一人得道,鸡犬尚且升天,何况当了京官呢!
但周升却马上把这件事禀告给了曾国藩。临末,周升补充道:“想那地方上原也是一番好意,依奴才看来,大人就权当不知道吧。就算皇上知道了,因为大人不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曾国藩略一沉吟,说:“周升啊,拿我的帖子,去见他们的首领,告诉他们几位,本官不是公差,是回籍奔丧的,恕本官热孝在身不能和他们见礼。转告他们,按大清律例,奔丧是不能扰官的,大清国无此先例。转告张明府,待本官孝满,再去拜访他,去吧。”
曾国藩到家的第三天,湖南著名的风水先生“赵铁眼”带着曾国藩父子,在二十四乡的八斗冲转悠了一整天,才终于选定了一块吉地,按着罗盘指出的方位插上了竹签。转天,曾家便开始着人打墓。
曾国藩原本对地仙一说持怀疑态度,但乡俗不能违,自己没甚话说,当天就议定了下葬的日子。曾家的亲戚已到了五百几十位了,王太恭人的娘家也来了二十多人。整个荷叶塘都住满了。
出殡的那天,罗泽南、刘蓉等曾国藩的一班老友早早便赶到曾家帮忙张罗。曾家自然又是一番的呼天抢地。府衙和县衙都派了人参加,几百号人热热闹闹,吹吹打打,一直把王太恭人风风光光地送进吉地。
曾国藩因为扶柩前行,已是哭得昏天黑地,自然顾及不到这些,等发现时,衙门来的人已然坐到席面上推杯换盏了。
曾国藩私底下把曾国潢、曾国华好顿埋怨,直到曾麟书把过错揽到自己头上才罢休。
送走亲戚邻居后,曾国藩依老例,决定闭门谢客三天,和家人好好叙一叙,第四天,再去拜会族亲好友、当地的乡绅,以为答谢。
但湘乡县正堂张县令张也在第二天便持着片子来拜会了。
“下官叩见曾大人。”张县令一揖到地,毕恭毕敬。
曾国藩赶忙还了一礼,便扶起他来,道:“张明府多礼了。本官受皇恩回籍奔丧,连连扰动地方父母,深以为歉。原本想等过完头七再到县衙拜谢,县太爷倒抢先一步了,真让本官汗颜!周升快给张父母献茶。”
归座毕,张县令道:“曾大人,您老到家,下官原该一步不落侍候在左右的,怎奈公务缠绕,一直不得脱身,下官特来向大人请罪。”
曾国藩道:“明府大人快不要这么说。家祖母大丧,已扰动官府,本官深以为歉,张明府不上奏朝廷已是曾门大幸,何敢有他念哉!”
张也笑道:“大人尚未进府,穆中堂的八百里快骑已经先到了衙门。穆中堂再三交代下官,一定要侍候好大人。穆中堂的身子骨还算好吧?”
曾国藩道:“恩师虽事情繁多,身体尚好。本官替恩师谢过了。”
张也道:“只要中堂大人身体好,下官就心安了!想起十年前,下官在典史任上蒙抚院抬举进京引见时,穆中堂只一句话,便把下官由未入流而递补成正八品的县丞缺分,连进四级。回来后,不仅同僚吃愣,抚院也惊讶。没有穆中堂,哪有下官的今天!”
张也,字和真,一榜出身,做过一任衡州府首县钱谷典史,很是捞了一些银子,把抚院弄得极端高看他。先是给了他一个吏部叙优,然后又保举进京过班引见,回来便重用。张也到京后,却不忙着到吏部,而是先忙着找关系四处拜师,比引见还忙。拜来拜去,就拜到了穆彰阿的头上。穆彰阿当时还不是首揆,但已很有权势,而且正以大学士之位管吏部。张也已是打听清楚,穆彰阿最爱欣赏的是古玩,最爱玩弄的是女子,所以第一次进穆府,就给穆彰阿送了花十万两银子才弄到手的一对古瓶,压倒穆彰阿半室的藏品。
引见归来,张也不久就被抚院放了湘乡县知县的署任,一年后即放了实缺,已在湘乡县稳如泰山般地做了两任的县太爷,现在正在第三任的任上。湖南走马灯似地连换巡抚、布政使、按察使,也绝没有干到两任的,但张也谁都奈何他不得。尽管湘乡百里人称张也为“张三尺”,意思是把地皮刮掉三尺,但他总有办法让巡抚不敢撤任。湘乡县归长沙府管辖,知府换来换去他来我走,但张也却稳坐不动。现在的知府署任是两榜出身的刘向东,是曾国藩的同年,也奈何张也不得。
这张也不仅精明,胆子也大,再歉收的年景,只见他加租,从未见他减息。漕粮地丁上头,最最仔细不过,无人敢糊弄他。尤其是灾荒年,不管国库拨下来多少赈灾银子,他都悉数收下;饿死人的年景,他也只是拿出十分之一或者更少些的银子象征性地建几座粥锅,却又十天半月地熬一次粥,那粥又稀得见到底,每人还半碗不到。灾情越重,百姓受苦越深,独他喜煞。这些,曾国藩早就有所耳闻,父亲和弟弟们的信中也多次提到衙门累累给曾家加赋增税,美其名曰:全县首户要做出表率云云。而灾荒年又从没有给百姓救济过一两银子。
据说,张也对曾家还是颇多照顾的。有的乡绅,为了抗捐,竟有被打了板子的,告都无处告。
县学生刘蓉、罗泽南也多次给曾国藩写信言及张也的丑行。曾国藩对张也已是蓄了老大一个厌恶在心里头的,只是奈何他不得。又闲谈了几句,见曾国藩面上讪讪的,张也只好起身告辞,意犹未尽的样子,仿佛有话没有说出口。
曾国藩礼节性地拱拱手,也没有送,眼望着张也出门登轿去了。
正在这时,曾国潢却领着刘蓉、罗泽南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