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园春是保定数一数二的烟花地,长顺和曾国藩是早闻其名的了。
按大清律例,官员是不准嫖妓吃花酒的,一交夜,便有监察御史们领着禁军专到烟花地查夜巡视,逮着嫖妓吃花酒的在籍官员,是可以马上抡起巴掌打的,不管你中堂也好,部堂也好,打完,还要记下名,不顺眼的,还要让禁军把随身带的官照收了去交到吏部,轻则处分、罚薪,重则革除功名,甚至发配军台出几年苦力,处理的形式是五花八门。私下里人们都把监察御史称为“都老爷”,意即都察院的老爷。
曾国藩说的“打个干茶围”是指不在妓院住宿,只借妓院嗑嗑瓜子和妓女谈谈话的那种。曾国藩做举人时,长沙妓院的干茶围是打过的。只因长相不雅妓女们不喜,银钱上又特别仔细,才渐渐死了心的。
满园春不同于茶肆,昼夜都是车水马龙。两个人迈进门时,时候尚早,但楼上已是人声鼎沸了。长顺一进到这里,霎时活跃起来,这是当时满人公子哥的通病。不吃花酒不打野鸡还算个满人吗?
“哎呀!我的祖宗!”年轻的鸨娘一把就把长顺拢个正着,像待熟客似的,“这两年不见您的影儿,我以为是把咱忘了呢!”
鸨娘一说话,立时便有姑娘们从小套间里走出来。有两个上来拉长顺。曾国藩因为长了一对三角眼,加之全身有癣疾,不发作时,脖子和手上还看不出什么来,一旦发作起来,脖子和胳膊上便麻麻裂裂,就跟长癞似的,姑娘们是不大喜欢的。曾国藩今晚癣疾虽没发作,但因心事重重,三角眼一直吊着,阴沉沉地像要杀人。姑娘们有心想做他的生意,又莫名其妙地有些怕他,只能不远不近地冲着他笑,无非是敬他兜里的银子。曾国藩能成为理学大师、一代名臣,一半靠的是毅力、才学,一半靠的是长相不雅,也算天养其名。
瓜子、茶水摆上来,长顺点了名叫春红的,曾国藩便点了名叫春顺的,四个人就围着桌子嗑瓜子,喝茶水,唠起闲话来。春红早已经将屁股坐进长顺怀里头,春顺虽没敢往曾国藩怀里坐,却也将身子偷偷摸摸地往曾国藩的身上靠,曾国藩只顾了想心事,没有理会春顺的小动作。
“这不是长爷吗?”不知何时,长顺的面前多了位瘦小枯干的男人,冲着长顺笑眯眯地抱拳施礼,仿佛久别重逢。
长顺先是一愣,但很快便站起身,拉过那人的手道:“您是官爷!发哪路财了?”回头让添凳,添茶碗。
曾国藩知道长顺遇到了熟人,只得又替这官爷点了叫春闹的姑娘来陪。春闹果然有些闹,扭扭搭搭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到官爷的腿上,搂过脖子就喊大老官。曾国藩于是知道,这官爷是常来这里的了,否则春闹不会跟他恁热。
长顺这时对曾国藩道:“万爷,这位官爷和小的祖上是有姻亲的。”又对着官爷道:“您不是一直在盛京吗?几时来到直隶的?”
官爷道:“早不在盛京了,我在直隶已经混十多年了,也没有固定的事做。不知长爷来直隶何干?长爷不是在宫里当差吗?”
长顺指着曾国藩对官爷道:“这位万爷是去年的孝廉公,想在直隶捐个官补个实缺。小的昨天才和总兵府的任意接上头,也不知那个任意靠不靠得住。我早就开缺回奉天了,不是因为这万孝廉的前程,我才懒得来直隶呢!”
“您是说任护院?”官爷瞪起眼睛,“想在直隶混事做,必须得靠上总兵府的文师爷,才算没花冤枉钱。文师爷五万两的典史,到姓任的手里,少说也得七八万的筹码,还说没算茶钱。”
长顺忙说:“听官爷的口气,和那文师爷想必很熟?”
官爷一拍大腿:“岂止是熟!我和文师爷是顶顶好的朋友嘛!这十年多亏他带挈,老弟手里才有了几文的积蓄。长爷,您老要想在直隶混,老弟我负责让你认识姓文的!”
长顺喜道:“有这层关系,可不是天意!官爷,远的咱不说,就说万爷这件事。明儿你就约那文师爷出来,万爷这件事你就帮到底吧,也省得花冤枉钱。”
官爷一拍胸脯:“咱是世交,又都是在旗的人,容得推托吗?不过,文师爷昨个儿进京去郡王府了,要耽搁些日子才能回来。万爷很急吗?”
曾国藩这时才得以接上话:“急倒不急,但总归是越快越好的了。不知这文师爷办的是哪桩差事?要很久吗?”
官爷这才神秘地对长顺说:“这件事直隶人都知道了。这次安军门着人查抄李纯刚的家产,很是得了几件珍稀字画和古玩。郡王爷是专爱玩这个的,这样的差事,总是文师爷去办军门才放心。文师爷去年还到西域走过一遭儿呢!军门的家事,无一件不是文师爷经手的,件件都妥帖。”
长顺拉了拉官爷的袖子:“这姓文的多大的能耐,竟让军门大人这么信任他。”
官爷一笑道:“长爷还不知道吧?文师爷是军门九姨太的哥哥呢,生得比他妹妹还好!”
见曾国藩没有言语,长顺又道:“官爷府上也搬来保定了吧?我和万爷要约官爷吃酒呢。”
官爷道:“家人却没有过来,还住在盛京。我一个人在保定耍单帮,是居无定所的。你要找我,就到这里好了,这里有我的房间。好了,时候不早了,我就不叨扰您二位了,明儿由我做东请二位,如何?二位是住在客栈还是朋友处?”说着站起身,做出要走的样子。
长顺忙说:“哪能让官爷破费,我们来这里找官爷好了!”
官爷不再谦让,由春闹扶着一晃一晃向里边去了。曾、长二人也会了账,走出满园春。
回到客栈,两个人在房间里又喝了一会儿茶,曾国藩突发奇想,笑着对长顺道:“长侍卫呀,本官想出有一条路好走,只是有些风险。”
长顺笑道:“呵呵,有风险还能做吗?”
曾国藩喝了一口茶后,和颜悦色道:“人在官场,做事要三思而行,更忌畏首畏尾,凡事只要有五六分把握,就可以开干!”
长顺放下茶杯:“大人请讲,卑职洗耳恭听。”
曾国藩道:“现在,可以肯定地说,想知道安总兵的底细,文师爷是个关键。依本官想来,不妨利用官爷这条小鱼,到京师把文师爷这条大鱼钓到手。本官推测,安格在直隶绝不只卖官鬻爵那么简单,定有其他的隐情。”
“大人的意思是……”长顺满脸狐疑地问。
曾国藩沉思半晌,压低声音,把自己的计划慢慢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