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案子发生在直隶境内的保定府。时间是道光二十六年(公元1846年),这一年曾国藩三十六岁。
据直隶总督衙门转来的保定知府折子称:保定府东门外有屠户苟二,屠牛宰羊无所不能,某日忽来首县,举报县学生李纯刚私藏当朝禁书并注有反批,说得眉眼齐全。首县只得着人赶到城关东门外的李府。经搜查,确从李纯刚私处搜得《水浒传》一部,上有“官逼民反,反清复明”等字样。反批属实。逆犯李当即由学政革除功名,下在大狱;经知府大堂连夜突审,逆犯李对所犯之罪供认不讳。目前府衙已将李纯刚合家五十余口清查完毕,家产亦抄没;李纯刚按律当斩,其他人发配三千里充军,女子十三岁以下者送新疆披甲人终身为奴。
按常理,这样的案子刑部照批就是了,但偏偏那李纯刚有一个亲家,是当地的一名士绅,有五子三女,当中出息了两个儿子:一个在县学,一个是举人,都很得学政赏识。亲家倒没出头,两个儿子气愤了,竟联络当地士绅五十余人,联名到总督衙门替李纯刚喊冤。制台自然不准,这些人就不停转地奔京师而来;先到刑部喊冤,刑部不准,又到大理寺,大理寺亦不准,就又到军机处,军机处只得把状子接下。一看那状子,却又离奇,不说李纯刚私藏禁书,仅说知府正印图谋李家的百万家财,与人串通合谋诬陷。军机处先把这些喊冤的人稳住,安排到一家客栈住下,这才急忙把状子呈给皇上。
道光帝原本对文字上的案子是不大理会的,加上决心要做一个好皇帝,看了状子,就连夜传谕直隶总督衙门,着总督衙门速派员将人犯李纯刚等押赴京师审理。
保定离京师最近,快马小半天就到。不上三天,五十几辆囚车便在亲兵的押送下进了京师。
道光帝便召集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等一班人,在刑部大堂来了个三法司会审,以示司法公正。出人意料的是,竟然没有审出什么冤枉!李犯不仅私藏禁书是实,反批也是真的。
供状再次呈到道光帝的龙案上,道光帝龙颜大怒,立即传谕刑部,着即刻派亲兵到客栈将替李纯刚喊冤的人全部拿进大牢,不准一人漏网,尽管这五十人里有秀才、有举人,也顾不得了。
至于怎么处理这些人,大学士们拟的是斩立决;道光帝却不想因为一本书大开杀戒,乾隆爷的文治是道光帝顶不赞成的做法。民族矛盾已很激烈,道光帝不想再火上浇油了。道光帝批的是:“其他人发配三千里军台效力,只把李纯刚一人问个秋后斩刑。”
这件案子原本已经定了的。令人想不到的是,一个回乡省亲的御史——曾放过一任江南学政,也是有过圣恩的——回京途中在保定歇了两天,顺便看望了几位在籍养病的老同年。歇这两天原本也不打紧,回到京师却上了一个“直隶总督、提督受贿,李纯刚大受冤枉”的折子,把这个已经定了的案子复杂化了。
一日午休后,道光帝在御花园后书房召见了曾国藩。
礼毕,道光帝问:“李纯刚私藏禁书一案你不会不知道吧?”
曾国藩答:“臣听刑部的人说了。”
道光帝又问:“三法司会审想必你也知道吧?”
曾国藩答:“三法司会审臣也知道。”
道光帝道:“可昨天福御史却给朕上了个折子,说直隶总督、提督共同受贿,李纯刚是屈打成招,冤枉的。朕把你召来想问问你的主意,地方上冤枉个把人是有的,三法司会审还能冤枉人?”
曾国藩应道:“皇上定的案子,何况又是三法司会审,自然不会错了。御史本来就是闻风而奏不获罪的,皇上大可不必太在意。”
道光帝长叹了一口气:“灾荒年,朕不想杀罚过重。朕亲自过问这件案子,也是怕保定府审案不实。可朕看了福御史的折子,连夜又把保定府呈上的抄李犯私宅清单看了看。替李犯喊冤的人说,李犯百万家财,保定、天津都有钱庄。可保定府却只抄了李犯十万的家财,其中还包括了四百多亩土地。曾国藩,你给朕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曾国藩一下子愣在那里,许久才道:“臣也不明白。”
道光帝忽然笑了一下,说:“曾国藩哪,你得走一趟了。去趟保定府,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你连夜就走,不要声张,替朕访个明白回来。”
曾国藩边磕头边道:“臣谢皇上信任,只是……不知是哪位大人和微臣前往?”
道光帝没等曾国藩说完便道:“朕还想让长顺和你一同去。长顺是练家子,功夫了得,有他在你身边,你的安全起码没有问题。你让翰林院值事官到府上说一声公事紧不能回府,你和长顺收拾一下就出发吧!长顺在内务府等你,朕刚才已让曹公公通知四阿哥了。你先下去吧。”
当夜,就着很好的月光,曾国藩和长顺易服后悄悄出了京城。曾国藩这次打扮成一个坐馆的先生,长顺则扮成书童,两人作主仆样。当晚,他们二人宿在京师城外的一家客栈里。长顺称曾国藩为张爷或东家爷,曾国藩则称长顺为小顺子,一帆风顺的意思。
两个人在客栈起了个大早,顺着官道一直往保定赶,当晚又在路边的客栈住了一夜。第三天的中午时分,才进保定城。
长顺选在离知府衙门不远处的一家小客栈安顿下来,轿夫是一进保定城门就打发了的。坐馆的先生哪里有闲钱坐轿呢?书童坐轿更是闻所未闻了。
曾国藩知道李纯刚一案不像三法司会审得那么简单,所以特别不敢大意。直隶是京师门户,非能员不能派任,稍有不慎,随时都有掉脑袋的可能。
曾国藩和长顺决定先到茶肆坐上半天,看保定人是怎样看这件事的。两个人在杏林茶肆要上一壶闷头茶,便坐下来。闷头茶是比较低廉的一种茶,一个大钱便能喝一天。杏林茶肆里喝闷头茶的还真不少。
长顺这时道:“爷,咱再要上两个圆烧饼打打尖吧,一上午没有什么东西填肚子,现在小的饿得心慌。”
曾国藩叹道:“小顺子,你省省吧,烧饼还是睡前再买吧。爷手里只有二十个大钱了,还不知道那李纯刚李大官人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这主仆二人的一问一答,分明是说给周围人听的,想引些故事出来。
果然,就有一个喝闷头茶的当真说道:“敢则二位是投奔那李大官人的?”
长顺忙说:“可不!有人介绍我们老爷去李府坐馆教那小公子,还说李家好大的一份家业,束脩厚着哩。哪知道到了这里,爷不仅自己没了着落,带累小的也跟着饿肚皮。真不知道这李大官人犯了多大的事故,遭此灭门之灾。”
茶博士①这时接口:“说起来嘛,这李大官人也是活该犯这事。他要早拿出十几万的银子,圆了知府大人的教堂梦,不就遮天的一块乌云,霎时就散了?咳!可就抄出什么禁书了,这又怨谁呢?”
曾国藩这时道:“听老哥这么一说,在下又不明白了,修不修教堂跟李大官人又有什么联系呢?何况修教堂原也不是衙门该管的事,是洋人的事。没听说知府管吏、管民还管替洋人修教堂的!”
一个喝茶的老头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接着曾国藩的话茬:“听你说的话,我是敢肯定你不是当地的。你以为只有洋人修教堂吗?回民就没有教堂吗?那伊斯兰教清真寺,哪座不比衙门漂亮!”
长顺问:“敢则咱保定府的正印是回民?”
老头笑答:“知府大老爷是不是回民我可不知道,但他一家子不吃猪肉却是真的。”
茶博士这时道:“吴老爷子的大儿子在衙门里当差,说的话想是不会错的。”
几个人正你一言我一语谈得兴起,门忽然一开,走进来两个衙役模样的人。
茶博士一见,忙迎上去,道:“张捕厅、李捕厅,什么事让二老搞得这样气?还是毛尖?水正开着呢。”
被称作张捕厅的人道:“就毛尖吧。你们还不知道吧?万典史今天一早吞了鸦片了……又是抹尸又是扎灵堂,这不,刚忙完。”
先前被称作吴老爷子的人这时才道:“昨儿我还见万典史来着,活得好好的,咋就吞了鸦片了?该不会是鸦片膏子吃多了没醒过来吧?前拐李家老二,上个月不就是鸦片膏子吃多了再没醒过来。”
李捕厅接口:“这个谁能说准呢。像咱跪腿学舌没钱的人做梦都想钱,可像万典史这样有钱的,听说一顿膏子得半两银子呢。”
茶博士刚把茶端上来,张捕厅也把帽子摘下来放在桌子上,一个小衙役却慌慌张张闯了进来,见到张李两位捕厅,就一拍大腿道:“你们这两位爷,可让小的好找哇!万家太太带着一班丫环在知府大堂闹呢,小的四处找你们两位老人家,只是找不见!府台大人在签押房都拍了桌子了!”
两位捕厅一听这话,猛地站起,张捕厅边忙往头上戴帽子边道:“知府不是答应给她银子了吗?她还闹个啥?敢则还能把老万闹得活过来?”李捕厅也嘟嘟囔囔道:“还没完没了呢?”
小衙役边往外走边说:“还不是嫌少!说万典史给知府弄到手好几百万的大勾当,不二一添作五,也要三一三十一呢,否则,谁也别想过安稳日子!”
吴老爷子见三个人忙三火四地走出去,叹了一口气:“这是怎么说,自己吃膏子送了命,又不是哪个害的,跟衙门闹个啥呢,把正堂惹急了,一顿板子下到大牢里,看你还能咋的!”
这时,一个人冷笑道:“吴老爷子这回可要说错话了。别看那知府大人整那李纯刚吆三喝四的,他还真就怕万太太几分呢!”
又一个喝茶的嘻嘻笑着接口:“许大官人,这又是咋回事呢?”
被称作许大官人的汉子这时却神秘地说:“知道现在总督衙门护印的大人和万太太什么关系吗?万太太是护印大人的干女儿呢!”
众人就一连声附和:“怪不得!”
曾国藩和长顺又吃了一会儿茶,看看天色晚了,长顺付了茶钱,两个人便踱出茶肆,回到客栈用晚饭。
在客栈又听到些议论,但都是局外人的口吻,不摸根底,曾国藩也懒得去听。开了房间,长顺忙着张罗洗脚水,店家忙着换床布。曾国藩坐在桌子边,独自一人想主意。
临歇前,曾国藩和客栈掌柜的拉闲话,顺便了解一下万典史的情况。店家对这万典史还真有些了解,讲出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