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简阳府,曾国藩等人取直道回京,这就大大缩短了行程,只五十几天光景,主持四川乡试的一行人就平安进京。
到了翰林院才知道,曾国藩已升授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由从五品上升到正五品,长顺也由宫廷侍卫,调任皇四子奕的贴身侍卫,台庄则分到皇六子奕身边充任侍卫。
奕和奕,是道光帝比较宠爱的两个皇子,有人推断,将来的皇位继承人,此二人必居其一,据说是一个和尚从《推背图》里找出来的,真伪待考。
赵楫也交部叙优,各考官也都各有赏份。川中一行,大小十几人等,人人有份,个个得赏,真个是雨露甘泉,皇恩浩荡。
文书交割完毕已近午时,曾国藩到路边的饭铺匆匆吃了一碗馄饨,自然是不放辣子的那种,然后就急匆匆赶往穆府拜谒座师。
见到曾国藩,穆彰阿果然十分高兴,又是让座又是请茶。曾国藩亲手奉上一盒在成都为恩师买的毛尖,又献上一罐在三峡特意灌的上峡水,专用来泡毛尖的,又从袖里摸出一柄破烂的、说不清具体颜色的湘妃竹扇。
穆彰阿打着哈哈,口里说着:“涤生万不要如此。”用手轻轻地把毛尖推开,不很在意般地打开那把不成样子的扇子。等到扇子完全展开之后,穆彰阿猛地坐直身子,眼里射出两道惊喜之光。在这柄很破旧的扇面上,一只小虾清晰地蜷伏在水中的一片杂草中,六如居士几个小楷字更让老中堂为之惊讶。他把扇子平放在案上,拿过放大镜,一处一处细看起来。
这柄小竹扇曾国藩已反复鉴定过了,确属唐伯虎画的上品。唐寅画虾极少点睛,一生中好像只点过两次。这柄扇当是唐寅在极兴奋时随手画给秋香的,据说当时很被唐室其他姐妹眼红过一阵。
这柄竹扇,是曾国藩在成都一处深巷里的一家老字号古玩店买的。唐学士的点睛虾何以流落到蜀地已无从查考,老掌柜开价就是二百两,并且声明,不真保退。曾国藩开始并没有太往心里去,他抱定的主意是江南第一才子的作品不可能流落到川中腹地的。但他经过一番细细察看之后,却断定,这是真货,而且是京师古玩家们寻觅已久的、唐学士仅有的两幅点睛虾中的一幅!无疑,老板开的价钱一点儿都不高。唐寅的作品一般都在五十两至二百两白银之间,但这柄点睛虾却远远不止二百两这个数了,曾国藩给它估定的价钱当在五百两与一千两之间,很可能更高。
从老掌柜开出的价钱看,是把这柄湘妃竹扇作为一般唐寅作品来对待的。曾国藩决定五十两买下这柄扇子,多拿出一两都超出他自己的预算,尽管河南巡抚衙门替皇上垫赏的一千两银子尚分文未动,但那笔赏银曾国藩是有大用的,不肯轻易拆封。
入蜀前,湘乡的父亲曾鳞书就要带他的家小及两位弟弟进京看他,同时也是让曾国藩这位翰林大哥亲自指导一下刚刚进县学的两个弟弟。曾国藩的大儿子纪泽也已长到五岁,曾国藩尚没有看见自己儿子的小模样。他因为典试四川,所以只好写信申明缘由,告诉父亲及家小缓来。曾国藩的这一千两银子是准备回京之后安排家小用的。
他掏出五十两一封的银子往柜上一放,真诚地说:“在下只有五十两。出手,扇子打包归我,不出手,请把扇子收好,在下凑足了钱,再来取。”
老掌柜是个老古玩,看人的眼力也毒,从曾国藩进堂那几步走来推断,这是个京里来的官家人,但看不出职位高低,揣摩不透品级大小,只能从举止分析不是一般的小官小吏。曾国藩那日着的是便装,青衣小帽,一派书生打扮。
老掌柜先盯了一眼曾国藩的脸,慢慢地便把扇子收回柜里,同时把银子往外推了推,说:“爷,您老把银子收起来吧。”曾国藩无奈地叹了口气,收起银子慢慢地转过身去。他的眼前浮现出三年前在北京琉璃厂附近的古玩店出现的一幕情景,他在这家古玩店的墙上发现乾隆年间的大学士刘墉写的一副对联,他赏玩许久,叹羡不已,决定买下来,寄回湘乡让弟弟们临写。哪知掌柜一开价,竟是十两银子不打折扣。
等他攒够了钱再来买时,那副对联已经出手了。每当想起这事,他就后悔不已。人们都说大户人家藏古玩,富足门第购字画,说得一点儿不假。曾国藩虽是穷书生,偏偏也爱古玩字画,就因为囊中羞涩,与多少上品失之交臂!曾国藩走出店门的一刹那,又猛地回头望了一眼,眼里流露出无限的眷恋之情。
“客官慢走一步,”老掌柜忽然跑出柜台,抱拳而问,“敢问您的台甫①?”
“在下曾国藩。”曾国藩拱了拱手无奈地说道。
“您老敢则是京师来川主持乡试的曾大人?”
“正是在下。”
“怪不得您老拿不出更多的银子,看样子真像传闻的那样,不拿分外的银子啊!得,这柄扇子,小老儿就五十两让了!”
曾国藩得到这把湘妃竹扇竟兴奋得一宿没睡安稳。
“涤生啊,”穆彰阿把扇子放到案上道,“你又得了件宝贝!唐解元画虾不点睛,点睛的作品传世的只有两件啊!”
曾国藩深知,送礼要送对方真正喜欢又难以得到的东西。他站起身笑着说:“恩师,门生如何消受得起湘妃竹扇!这是门生特意送给恩师的,请恩师笑纳。”穆彰阿立时满脸喜色,拉着他的手,客气道:“这怎么敢当,这怎么敢当!涤生啊,奉天将军府今天给老夫送来几尾鲜活的龙虾,过一会儿陪老夫抿上两口。你这次入川,可曾碰到名医?”
穆彰阿深知曾国藩癣疾严重,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访求名医。但对曾国藩在洛阳所遭遇的陷害却只字不提,好像发生在海外,又仿佛不曾发生过。曾国藩面露喜色:“谢恩师记着!”便把宝制军如何求助怡兴堂、怡兴堂老掌柜如何赠药膏的事复述一遍。
曾国藩道:“想不到怡兴堂的膏药确有与众不同之处。门生贴了两贴,临进京前,只觉浑身奇痒,脱掉衣服看,竟然都结痂了,内毒明显地去了一些,但一遇潮,还是泛痒发作,这就靠自己以后注意了。今天在公事房坐了一上午,就很安稳。”
穆彰阿笑道:“涤生这次入川,虽受些辛苦,也算值得,升了官又得了膏药方子……”
“这也是恩师栽培的结果。”曾国藩笑着摇了摇头,“恩师近来身子骨可好?”
“还是老样子,六分能吃四分能睡。”穆彰阿捋着胡须道。
看着笑呵呵的穆彰阿,曾国藩颇有些百感交集,他虽对穆彰阿的结党营私心存戒备,但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训却是断断不敢忘怀的。所以,每逢穆相的生日或是逢年过节,曾国藩都要写上几个字亲送到府上以尽门生之孝。入蜀前,他就已打定主意,要寻一件罕见的东西送给恩师。这也是曾国藩于入蜀途中得闲便游寺庙逛古玩摊子的原因。虽不乏自己兴趣使然,也确是出自曾国藩让恩师开心一回的诚心。
穆彰阿不缺银子不缺权势,唯独缺少这种诚心。穆彰阿居官几十年,门生故吏成千上万,能特别高看曾国藩,就是因为这个门生能补上他所缺的这个“诚”字。
饭后,曾国藩正要告辞,穆彰阿道:“涤生啊,这几日办事的时候要小心一点,皇上最近心绪不佳,已连连斥责了好几位大臣。听太医说,皇后得了一种怪病,腹肿不泻,已三天没有进食,是一种非常怪的气症。”
曾国藩的心猛地一沉。怪不得今天的翰林院失去了往日的活泼气氛,大家说话走路都格外地小心。看样子,谁也不想这时候闯祸。曾国藩怏怏地回到府邸,周升早早接着。
“爷,”周升悄悄道,“四川来的亲兵候您大半天了,问也不说话,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交割。小的给他泡了一壶茶,就那么一直在堂屋喝着。”
曾国藩一端详,原来是同来的亲兵把总,这才放下心来,落座问道:“制军大人交办的事情都办妥帖了?”“回大人的话,”亲兵一抱拳,“都办妥帖了,卑职准备明天回川复命。”
“辛苦你了。”曾国藩略静了静,“一路风尘护送学差,千辛万苦总在不言中。周升啊,去封十两银子交给这位老哥。”
“谢大人!”亲兵把总略跪了跪,忽然用手往屋角一指,道,“请大人给卑职写张回条,卑职好回去跟制军交差。”曾国藩顺着手指望过去,这才发现屋角里多了一只三尺见方的木箱子,像是景德镇装瓷泥的木柜,箱口赫然封着四川总督衙门的紫花大印。不用问,这自然是那宝制军送给曾国藩的礼物了。
“真是防不胜防!”曾国藩心里嘀咕了一句,然后提高音量,“周升啊,烦你打开箱子。”
箱子很快便打开了,四十封官银整整齐齐地出现在曾国藩的眼前,每封为五十两,四十封即是两千两,又等于一份程仪!面对这两千两整齐的白银,曾国藩沉思了一下,这才拿起纸笔,给宝兴写了一封谢函,也无非承蒙关照、受之有愧等谦词。
把总拿到回函,高高兴兴地回客店去了。周升直送到大门外,才闭门。
但曾国藩却让周升把卧房里的一个竹箱子打开,他从里面拿出一个油纸包后,才重又扣上,放回原处。这个油纸包从他进京点翰林开始就跟着他,已经跟了他五年了,从没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