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洛阳城门,曾国藩就闻到阵阵花香,顿觉心旷神怡。城门左侧的一大块地里,先就被人挤挤挨挨地栽上了鲜艳的牡丹,辉映得半壁城墙都红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这里,都情不自禁地吸上几口香气,这才恋恋不舍地走开。
尽管这里也遭了大旱,又发现了蝗虫,但毕竟是文化名城,几朝故都,人们走路也好,交谈也好,都比其他的地方精神多了。
长顺在马上道:“老爷,咱们这回可以歇上几天了!洛阳的牡丹花会可是天下闻名哩!”
曾国藩笑道:“可别像在开封,歇出事故了!”
两个人的笑意还没有褪尽,就见二道城门边呼啦啦拥出一顶仪仗整齐的八抬绿呢大轿,正好停在曾国藩的轿前。轿帘一掀,河南按察使英桂英大人一步跨出轿来。
曾国藩此时正满面笑容地边看景色边和长顺说话,猛见一顶绿呢大轿挡在前头,不觉一愣,右脚下意识地踏了踏轿板。
英桂,满洲正蓝旗人,赫舍里氏,字香岩。一榜出身,历任军机章京、国史馆提调,外放青州知府、山西按察使,由山西任上到河南不过半年光景。曾国藩对英桂原是认得的,英桂对曾国藩也是了解的。但是没有几个旗人把汉人放在心上的,英桂亦然。但他最熟的是长侍卫。因为长顺是肃顺身边的人。所以,长顺刚过二道城门,他便急忙带人闪了出来。
见英桂从轿里走出来,长顺愣了一下,刚要行礼,师爷已跑在他前头高声喝道:“翰林院侍讲、钦命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接旨!”
曾国藩不敢多想,急忙跨出小轿跪伏在地,边磕头边道:“翰林院侍讲曾国藩接旨。”
长顺、台庄也滚鞍下马和曾国藩跪在一边。英桂先看了一眼跪伏在地的曾国藩,这才不慌不忙地打开锦缎圣旨,高声诵道:“据河南巡抚和春奏报称:经河南按察使英桂、开封总兵清同、游击肇衍等查实,钦命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等一路招摇,打着钦差旗号行不法之事,替地方衙门办案草菅人命,因受贿不成恼羞成怒,竟指使随行人等,将开封镇标外委把总张保左腿打断,右手致残,民愤极大。着河南巡抚衙门作速遣员先头拦截,不论何地何时,即行将曾国藩拿下,暂由巡抚衙门看管;着二等侍卫长顺、三等侍卫台庄即行回京复命,待查实后再行问罪。钦此。”
曾国藩没等把圣旨听完,便已昏厥过去,隐隐约约听英桂说了句:“把人犯扔进轿子里,送巡抚衙门大牢!让英某不好过,谁都别想好过!”
迷迷糊糊的,曾国藩感觉被人架起来又塞进轿子里,以后怎么样他就不知道了。
等到曾国藩醒过来时,已在巡抚衙门的牢里了。牢里没有其他的人犯,只他一个人趴在湿草堆上。曾国藩四周看了看,见房间窄小,就知道这不是大牢该是小号;种种迹象表明,皇上尚未给他定罪。曾国藩坐起来,眼里已是溢满了委屈的泪水。他知道自己被英桂告了,确切地说是被英桂诬告了!
曾国藩站起来冲到牢门前连连大叫:“来人!放我出去!我要和英大人讲话!”空喊了半天,见无人搭理,曾国藩气得只好用手猛摇木栏门。他就不信,偌大个牢房会无人看管。
终于,从旁边亮灯的小房里,走出一个凶狠狠的狱卒来。那狱卒牛高马大,秃着个大脑门子,一对大眼睛里满是凶光,绝非善良之辈。此人脾气十分火爆,未及走到牢门前就早已破口大骂:“你要死的人嚷什么嚷!你要跟英大人讲话英大人跟你讲吗?你这个假钦差,你再嚷,看爷不赏你一顿大棒!”
曾国藩知道这人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主儿,于是就长叹一口气,只好依然坐下去。看样子,撞进这个凶神恶煞的手里,只能听天由命了。
见曾国藩乖乖地坐下去,那人这才嘟囔一句:“等到了大堂,看你还有几多力气喊?不扒你一层皮,爷算没说!”调转头,重新回屋里去了。
曾国藩渐渐地冷静下来。明天过堂,英桂将怎样处治自己呢?
一只肥大的老鼠,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从护栏的缝隙中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了,仿佛在向新进来的人示威。曾国藩不敢坐了,他站起身,用脚试着踢那乱草,果然又踢出三只老鼠。三只老鼠懒洋洋地从乱草堆里钻出来,仿佛很不愿意,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这才恋恋不舍地走开去。曾国藩两眼瞪着三只老鼠,好半天才定下神来。
曾国藩怀里的圣旨,以及随带的物品都被收去了,英桂连一两银子都未给他留下。长、台二侍卫也不见踪影,估计是在巡抚衙门饮酒作乐,也可能回京复命去了。曾国藩作为一名翰林,天子门生,从五品侍讲,尤其还是该年四川乡试钦命的正主考,这样的人无论犯什么法,于情于理都该解京由刑部问罪。曾国藩依稀记得,圣旨好像说的是“暂由巡抚衙门看管”,并没有“关押”等字眼。英桂怎么把他给扔进牢里了呢?莫非皇上又有了旨意?钦命的乡试主考大臣若途中做了什么不法事被地方参奏,暂由地方先行看管的事是有的;直接交给地方督抚关押,大清开国以来还是第一次。要么是皇上当真想治该主考大臣的罪,要么就是地方办案官员在挟私报复。除开这两点,曾国藩想不出别的理由。
曾国藩冥思苦想,彻夜不眠,还是想不通。是皇上糊涂当真想治自己的罪,还是英桂仗着自己是满人贵族子弟,在挟私报复呢?最让曾国藩不解的是河南巡抚和春,如何就只听英桂一个人的话,连查实一下都不肯,便上折参奏呢?大学士们也糊涂了吗?穆彰阿不是保举过自己吗?他不会这个时候病倒了吧?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一个胖墩墩的狱卒拎着篮子来送饭。
这是曾国藩平生第一次吃狱饭,觉着好奇又觉着新鲜。急忙接过来,却是一个黑糊糊的窝头和一碗浑浑的水。曾国藩知道窝头是吃的,但那碗水是用来漱口还是用来喝的,他就拿不准了。狱卒退出去后,曾国藩先喝了一口水,感觉出咸咸的,这才明白原来是汤,拿起那黑窝头咬了一口,却是牙碜得倒胃。这哪里是面做出来的,分明是用土捏的。
尽管早已饥肠辘辘,但曾国藩还是把“饭”推向一边,心中默念起《冰鉴》的章章节节,以此来抵抗饥饿。背诗背书确能打发光阴,他以前试过,蛮好使。一会儿,曾国藩便沉沉睡去。
狱卒来取篮子的时候,曾国藩隐约听那狱卒念叨:“第一次没人吃,第二次没人剩。”说完,好像还冷笑了两声。
果然,待第二次把饭篮子送进来以后,曾国藩不仅吃得精光,那浑浑的汤水也全部灌进肚子里了。第三次曾国藩吃得就很香甜了,不仅窝头一点儿没感觉牙碜,汤也喝得有滋有味,肚子仿佛还欠些,没有饱感。
曾国藩在狱中得出了一个真理:“大凡人没有吃不了的苦,没有享得够的福。苦也好福也好,跟生存比起来,全在其次。”但他终于开始有些隐隐不安了,尽管他不知道自己在狱中过了几天几夜,但是……英桂为何迟迟不提自己过堂呢?不过堂,人犯怎能签字画押?不过堂,又岂能把案子弄个明明白白?案件稀里糊涂,人犯又不签字画押,岂能定案!但是英桂为何不提自己过堂呢?莫不是他把自己给忘了?他作为按察使,一省的刑判长官,是有权提审的呀。巡抚衙门如何也不见一丝动静呢?难道都在等皇上的圣旨?
曾国藩在这不见天日的牢房里苦苦地熬煎着。一天除了盼那三顿递送的还算准时的窝窝头外,就是默念《冰鉴》,默念“四书五经”,默念《古文观止》以及唐诗宋词。尽管这些他已是默诵得很熟了,尤其唐诗宋词,因朗朗上口,让他的嘴吟诵得发麻。
他想家乡的亲人,想荷叶塘的一草一木。他想起小时候,祖父带他到八斗冲去捕鸟的片段。
四岁那年,他已能背诵三十余首唐诗。曾星冈听得高兴,破例带他去捕鸟。他记得很清楚,祖父捕鸟用的工具是片网眼很细的大网,到了八斗冲,祖父用四根木棍把大网支起来,网上面放了些稻谷一类的东西,便领着他隐藏起来。他当时好不兴奋,好不紧张,两眼瞪得跟铜铃似的。他不相信一张大网便能捕到满身都透着灵气的鸟,他以为爷爷这回肯定失算,但很快,他便惊呆了,他发现鸟儿不仅抢着往上落,而且一个都跑不掉。最让他不解的是,他和祖父往下摘这些鸟儿时,竟然还有十分精灵的鸟往下落,全然不知这就是陷阱!那天,祖父整整捕了一笼子的鸟,乐得曾国藩又蹦又跳,尽管他也知道这些鸟不是用来吃的,拿回家后要由祖母和母亲在院子里放掉,但仍然极其开心。曾星冈捕鸟,是因为鸟吃庄稼,作为庄稼人不捕便是罪过;祖母和母亲放飞,是因为鸟也是生灵,祖母和母亲都是极其虔诚的佛门俗家弟子。这事直到现在还让他疑惑,几穗稻谷就能让鸟豁出命吗?或者它们早就知道,捕它的人,是断断不会害它们命的?
潮湿的大牢使他的癣疾爆发到了极点,牢里的一面泥墙被他蹭得血迹斑斑。他的周身也沾满了稻草、泥土,已与牢外的乞丐无二。
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是墙南角那只马桶,生了根似的,从没有见人洗刷过。狱厨往来送饭都要捏紧了鼻子,只呼气不吸气,临阵对敌一般。如果在以前,曾国藩肯定要上下呼吁一番:“犯人就不是人吗?”但他现在算彻底明白了:犯人的确不能再算人了!农家养猪主人要定时地清圈,可这牢里,清过圈、换过草吗?没有!
曾国藩自己认为在英桂的大牢里度过了几年甚至十几年,其实,只是十几天的光景。
一日晚饭后,当牢房的大门被大张旗鼓地打开,几个衙役来提曾国藩过堂的时候,他竟呆住了。他披散着头发,嘴里讷讷地说着:“皇上让先行看管,你却把人扔进牢里几年不管不问,英桂呀英桂,你岂能把大清律例当儿戏?”
这句话,曾国藩一边走一路说,一直重复到大堂之上。衙役们全都认定:曾国藩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