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平原县衙不远的龙门客栈,曾国藩等人歇了脚。
偌大的龙门客栈,也冷冷清清,住的人连一半的房间还不到。长顺、台庄倒是喜得抓耳挠腮,因为他们走这一路的所有客栈都是满满当当,挤得不曾有一宿好觉睡。曾国藩倒是愈发奇怪了。
轿夫走了大半天累了,简单吃了口饭便开了房间躺到床上。曾国藩等三人则要了两荤两素四样菜,又要了个山东的大杂烩,长顺、台庄二人今天特意让店家多烫了一斤酒,好啃猪蹄儿的台庄又到街上的熟肉店包了八个肥猪蹄,三人就边吃边喝边谈闲话。
曾国藩因为有癣疾喝不得酒,一沾酒身上的癣疾就大发作,只能慢慢地啃猪蹄儿。吃饭的人越来越多了,店家的话也多起来。
“看这位爷的举止,小的猜得不错的话,应该是开大铺子的。”店家笑着问曾国藩。
曾国藩微微一笑,没言语。长顺这时道:“掌柜的,你看我呢?”
店家歪头看长顺和台庄,见他二人吃东西的狼吞虎咽劲儿,就满脸堆笑道:“小的肯定,二位爷是这位大爷的伙计,怎么样?猜得不错吧!”一句话说得曾国藩三人全都笑了起来。
“动问掌柜的,”曾国藩放下筷子道,“这平原县,倒是太平得很哪。我们几个路过县衙门,竟没有看见一个打官司告状的;我们在直隶,大小衙门口告状的人排成长龙。全国都像平原县这样,那真是国泰民安的升平气象啊!”
“哼!”吃饭的人中有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哼了一声。
曾国藩循声望去,看见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汉子,乌黑的面皮,半眯着一大一小两只眼睛,一脸的络腮胡子,戴顶破毡帽,正在下死力地咬手中的那卷煎饼,一副不解气的样子。咀嚼的时候,两个耳朵也跟着动。
曾国藩站起来笑着招呼一声:“小哥,过来一起吃如何?”
“破毡帽”警惕地望一望曾国藩,冷冷道:“谢了,我这天生咬煎饼的嘴,吃不得牛肉肥猪蹄儿!我这四川巴蜀人要能顿顿吃上大煎饼,又何至于来平原天天挨板子!”
店家忙道:“客官省省嘴吧,这话真传出去,您老就走不出平原县了。您以为平原还是以前的平原哪?”
见“破毡帽”不再言语,店家转身又对着众人道:“吃罢饭喝完酒,各位都早早歇吧。俺平原县天一擦黑就清街,碰到准头上,打板子罚银两整你个两手空空,干做冤大头。俺家在平原开了三代的客栈,从没骗过人。”
曾国藩和长顺对望了一下,谁也没言语,坐下怏怏吃起来,各揣满腹心事。吃完饭后,曾国藩略在房间床上躺了躺,对长顺道:“长管家呀,这平原难得来一趟,听说大汉皇叔刘玄德曾在这里做过县令呢,我俩是不是逛一逛啊?”
长顺站起来道:“还是老规矩,台庄看行李,我陪爷逛。”
走出客栈的大门,曾国藩吃一惊,大街上果然有衙门中人穿着皂衣皂裤在四处巡街,除这些人之外,看不见一个百姓。天刚见黑,正该是人们饭后闲逛的时候。如在京师,此刻最热闹。他和长顺对望了一眼,慢慢踱到街上,很快三五个衙役火燎燎地从不同方向包抄过来。
当中一个奔跑如飞的小衙役最早来到曾国藩的面前,捕人的链子往两人的头上一搭,喜滋滋地尖声尖气道:“这回总算有米下锅了,谢两位爷了!跟大爷回衙门吧。”
曾国藩正要讲话,见又有四个胖大衙役气喘吁吁地来到近前,其中一个用手一指先到的那位,瓮声瓮气道:“吃独食不仗义,哥几个平分!”另外三个人急忙道:“自然平分!跟他啰嗦啥!”
先到的那位小衙役尖着嗓子急道:“这两个明明是我抓的,怎么能平分呢?你们抓的又何曾给过我!四位大爷呀,这两个就让小的这一回吧!你们吃干的,俺喝碗粥还不行吗?”
“让你个鸟!”一个高个子衙役一拳把先到的那位打倒在地,又劈手把套在曾国藩、长顺二人脖子上的链子摘下来,往地面上一掼,愤愤地道:“你听着,这两个肥佬是我们哥四个逮的,没你的事儿!我数三声,赶紧给我滚!”
瘦小枯干的小衙役麻利地爬起身,用双手抱住头狼狈逃窜。
长顺这时笑道:“你们几个争来争去,把爷都闹糊涂了!抓人也该有个理由不是?!”
高个子先把手中的链子哗啦啦往他二人脖子上一套道:“先套上再给你看理由。俺平原县是山东省最太平的县,大堂上都有吏部叙优①的文告呢!”说着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往长顺手里一塞道:“边走边看吧。俺张老歪从来都是公事公办,没难为过人。”
长顺展开那张纸,送到曾国藩的眼前,曾国藩见写道:
安民告示
因旱灾匪乱,防流民窜境,为安全计,本县全境酉时净街;净街后有胆敢游玩闲逛者,处以杖二十,罚银十两,老幼不论,按人头算。若想免杖,添银五两。皇亲国戚,一律平等。
平原县正堂启
看完告示,曾国藩心道:“怪不得平原看不见流民、百姓,流民不敢走平原,百姓是不想进城来惹麻烦。”
长顺大声道:“爷,咱到大堂上开开眼也无妨。刘大叔坐过的地方,肯定差不了。”
曾国藩笑了笑,他知道长顺把刘皇叔理解成刘大叔了,就顺势道:“想不去,由得我们吗?”
四个衙役笑眯眯地把曾国藩、长顺带进县衙的公堂之上。厅堂虽不甚大,倒也干净整洁;正对面悬挂着一块“明镜高悬”的金字匾额,地面上摆满了各种刑具。靠东墙根儿,已有十几个人犯跪着候审,十几根大蜡烛照得大堂白昼一般亮。
曾国藩心下纳闷,别的衙门都是昼忙夜伏,这平原县倒是昼伏夜忙,看那县正堂汗流满面的样子,已知道很是忙过一阵子了。
曾国藩和长顺被衙役们牵到墙根儿和其他人犯跪在一处。大内出来的长顺先还觉着别扭不想跪,被大个子衙役一拳打得醒过来,也只得挨着曾国藩乖乖跪下了,嘴里还嘟囔着说:“爷跪天跪地跪皇上,进个小县衙也要跪,这算什么事呢?”
曾国藩捅了他一下,他才闭上嘴,抬起头来看那太爷审案子。
那太爷审案子也有别于其他衙门,什么也不问,先就掷下一支签去。衙役们也不去捡那签,只管把人犯摁倒了就打板子。哪位人犯都是二十下,不多也不少,然后就画押,接着就是下一个。真个是干净利索,简洁明快,令曾国藩大开眼界。
一刻光景,就轮到了曾国藩。那太爷正要掷签,门外忽然走进两个衙役来,直奔大堂,一边一个附在太爷的耳边说:“昨晚大人看过的那个,小的们弄来了,请大人示下。”全不顾忌有人犯在堂,和在家里一样。
那太爷霎时红光满面,边脱官服边喊:“李师爷,替我!”把官服、官帽往案子上一扔,随那俩衙役兴冲冲地下堂去了。
后堂马上便转出一个人来,小眼睛紫胡须秃脑门儿,不用说就是那李师爷了。但见那李师爷慢慢地把官服穿在身上,又戴上官帽,用手正了正顶戴,这才大模大样一屁股坐下来,开始审案,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一支签刷地扔到曾国藩脚前,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把曾国藩架起来,一个附在曾国藩的耳边道:“拿五两就免打。看你弱不禁风的样子,一看便知是个读书人,你就多掏五两吧。二十板子,够你养半年的了。”
曾国藩道:“我认掏了,免了吧。”
那两个人就跑上堂去,拿过一张供纸和笔来,道:“画押吧。”曾国藩细细看那供纸,见写着:“人犯触犯了平原县正堂的告示,自动认罪,认罚银十两,免打银五两,共十五两。”
曾国藩画了押,衙役便把他押到一边问:“你是现在就掏还是让爷们去取呀?”
曾国藩一愣,问:“这有什么区别吗?”
衙役笑笑道:“现在掏呢,就是十五两,当堂释放。要劳动爷的身子骨儿跟你去取呢,你就得多破费一两银子,这是俺平原县衙的规矩。不过呢,你要听小的话,还是多破费一两银子,让爷陪你走一趟吧。真的当堂释放你,你出衙门十步都不到,保准还得被抓回来。二次进来,你破费的可就是三十两的数啦!”
曾国藩道:“烦你告诉堂上,我那伙计也免打吧,求几位爷跟我们去取银子。”
几个人走在街上,曾国藩忽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感觉好似出了阎罗殿一般。曾国藩对跟在旁边的衙役道:“小哥,像您老人家,逮着一个违法的有额外的好处吗?”
那衙役龇着牙道:“看二位不像本地人,我就跟你说了吧,衙门不给我们发薪水,全衙门包括师爷在内三十几号人全靠这点收入养家糊口。不瞒二位,一年下来,赶巧了,仅这一项也有百八十两的收入。”
“这么多!”曾国藩吃了一惊,“赶上京里七品官的收入了。那你们的太爷能弄多少呢?”
衙役四处看了看,见没人,才伸出一根指头道:“总不会少于这个数吧!”
这回连长顺也吃惊了:“什么,能弄一千两?”
“一千两?”衙役一撇嘴,“一千两俺太爷就不花几万署这破任了。看准了,这叫十万两啊!”这回是曾国藩发懵了,他小声问衙役:“照小哥这么说来,这要让府、道知道了,你家太爷不得蹲大牢吗?”
衙役一笑道:“山东巡抚是俺太爷的亲戚,何况俺家太爷的银子也不能独吞,要分一半打点呢,别说府、道、巡抚,俺太爷京里还有靠山呢!像俺家太爷这样的硬角儿,怕在全国也找不出第二个哟!满山东光四品的候补道就有十六七个,哪个得过实缺!有的穷得就剩卖裤子了!”
长顺咧咧嘴道:“也就是手黑点儿敢捞银子罢了!比那和珅恐怕还不及吧?”
衙役歪起脖子和长顺辩解道:“和珅是谁俺不知道,俺只知道像俺家太爷这样的官儿,再穷的地面都能整出银子,这就是能耐!听说抚院就要保举俺家太爷进京引见呢,回来还不得弄个五六品的顶戴!像这样的官,下人跟着也有奔头儿!”
说着话已到客栈门前,三个人走进客房。曾国藩付了银子,把笑眯眯的衙役打发走,正要关门,店家一闪身进得房来。
“几位客官,不听小的劝,破财了吧?”店家压低声音说,“俺这平原县不比别处呢。出了平原县就好了。咳,何苦呢。”摇了摇头推门便走。曾国藩忙摆了摆手:“掌柜的,来来来,我们聊几句。”
店家是个闲不住的人,一见曾国藩诚心相邀,就道:“客官稍候,容俺沏一大壶茶来,边喝边说多滋润!”
曾国藩笑道:“也好,茶钱算我的。”
片刻光景,店家托着茶具进来,后面跟着小二;见这屋热闹,午时吃饭的“破毡帽”也挤进来。曾国藩让店小二也给“破毡帽”斟了一杯茶,道:“看小哥吃饭的样子,好像也在平原县犯了规矩吧?”
掌柜的抢着说道:“岂止是犯了规矩!这位客官原来是兄妹两个,现在,连妹子都搭进去了呢。这位客官天天上县衙去要人,都被打了十几回了!咳!”
“破毡帽”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一言不发。
曾国藩道:“小哥,有话别憋在心里,说说好受点儿,你就说说吧。虽说帮不上什么,说说也能亮堂点儿,对不对?”
掌柜的也劝:“客官,你总这样也不是事儿呀,说说心里兴许就能好受点儿,没准,大伙儿还能给你出出主意呢!”
“破毡帽”的两眼一下子溢满了泪水,他哽咽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