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可谓是个“多事之秋”,随着唐山大地震,中国的政治生活也发生了一系列强烈“地震”:毛泽东去世、“四人帮”倒台……毛泽东去世时我正在郑州参加全国围棋赛的预赛。河南省委书记刘建勋对围棋很支持,河南围棋能搞起来,出了刘小光,就是因为他把罗建文等人弄到河南,培养出了这些人。当时他也想把我调去,我也很想去,河南总比黑龙江离家近,再说刘建勋和我们家是世交,同我的关系也不错。可惜没有办成。后来说刘建勋和“四人帮”有牵连,我是完全不能相信的。我跟他一块下棋、闲聊时,他骂“四人帮”多了,而且骂得很难听,特别是对江青,王八蛋都骂出来了。他亲口对我讲过一件事,有一次在人民大会堂吃饭,江青带着浩亮、刘庆棠等人远远地进来,江青开始讲话,一派胡言。
刘建勋说,当时他听了都在那儿发抖,这不是公开给毛主席丢人吗!他对江青恨透了。
我还认识一个叔叔苏民,是黑龙江省军区副政委,彝族人。他夫人叫张玉,在延安时和我妈妈一个班,同班的还有李伯钊、江青、叶群等人。由于这种关系,我在哈尔滨时,也就是1974年之后,每星期他都接我到他们家吃饭,过周末。那时他胆子也真大,经常骂江青和张春桥。我对“四人帮”那么反感,就和他们有关。可后来他也被打成“四人帮”的爪牙,我就无法理解。其实我看这里面有冤案,他主要是没看清毛远新。当时毛远新是沈阳军区政委,还兼毛主席的联络员。
由于毛泽东的去世,1976年的全国比赛也终止了。
1977年我仍然代表黑龙江队参加全国比赛,在个人赛中我再次获得冠军。陈祖德因参与清查“四人帮”的活动,没有参赛。
在团体赛中却出了问题,有人指责我们黑龙江队作弊。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由于比赛是在哈尔滨举行,所以组委会的主要负责人是由黑龙江省体委主任担任的,许多具体工作也由黑龙江体委组织落实。当时王加良负责编排比赛程序,据说他在这方面很有一套。在抽签之前他曾问我,把哪个队排在你们一个组里最有希望。我说福建队。这次团体赛一共只有十二支代表队,分六个小组进行预赛,只要小组出线,即可进入前六名。
按我们黑龙江队的水平来说,除了我之外,其他四名选手很差,根本进不了前六名,这我心里是非常清楚的,除非我们和比我们还弱的福建队分在一个组。
抽签结果真的就和福建队分到一个组,开始我自己还觉得挺幸运。可是没想到这一下引起全国围棋界的意见,都来找我说,你怎么作弊呀!凭良心讲,我没有作弊,抽签仪式我都没去,根本就不在场,而且我平生最讨厌作弊。可是抽签前我确实说过福建队是我们最想碰到的对手,怎么会这么巧?真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这件事后来闹得很大,全国各代表队都指责我们,甚至还刷了大字报,当然矛头不是指的我,而是黑龙江省体委的负责人。后因查无实据,不了了之,我们也如愿获得了第六名。
事后我想可能是作弊了,至于在裁判长和各队队长都在场的情况下怎样作弊我搞不清楚,也没有证据,只是猜测而已。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就像吃了只苍蝇,让人心里特别扭。
1978年的全国比赛是在郑州举行的,这次陈祖德参赛,我输给他。但他输给别人几盘,最后我以总分第一获得冠军,他得第二名。这个时期只有陈祖德对我构成威胁,其他人都差了一截。但这年马晓春参加比赛,我看他不错,收他做了徒弟,那时叫“一帮一,一对红”。他那年刚满十四岁。
另外还有一名年仅十岁的女孩张璇,我也注意到了。如今她已是八段棋手,成为女棋手中的佼佼者。
1979年赶上第四届全运会,围棋赛也列入全运会。这年我仍然代表黑龙江出战。在个人赛中我一盘没输,获得全胜冠军。团体赛我们获得亚军,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从1975年到1979年,可以说是我的全盛时期。在此期间,我一次又一次地击退了优秀棋手们的挑战,把全国冠军的桂冠死死地抓在手中。在国家围棋集训队的内部训练赛中,我创造过二十三连胜的出色记录。在对日本棋手的比赛上,亦有突出表现。于是,棋界人士把这五年称作“聂卫平时代”。
然而在这期间,有一个对手最让我头疼,他就是四川队的黄德勋。从1975年到1980年的全国团体赛上,我连输他六盘,这也是创了纪录的,所以有人称他为“聂卫平的克星”。
黄德勋年纪与我相仿,但资格比我老得多。他的棋凶猛好杀,极善计算,是“力战型”的代表人物之一。按说1975年时他的实力和我已有一些差距,平时训练比赛,他几乎赢不了我,可是一在全国比赛中相遇,我就会糊里糊涂地输给他。头两次失利,我心里十分恼火,因为都是在优势很大的情况下输掉的。尤其是1977年在哈尔滨举行的全国比赛我对他的那局,简直使我哭笑不得。
当时我决心报1976年的“一箭之仇”,所以执黑棋也下得非常谨慎,很快就把他逼入绝境。白棋一个大角被“点死”,胜负已成定局。可他紧锁双眉,抱头苦思,就是不肯认输。难道他还有什么高招不成?我疑惑地又把局势仔细地分析了一遍,确信他已“难逃法网”,就满心欢喜地等他停钟认输了。就在这时,他忽然走了一步谁也没料到的怪着,居然把这个角走成一个“后手死”,然后拼命缠绕攻击我外围的两块黑棋。其实这种怪诞的下法,对他来说是出于无奈,我还有不少胜机,但急躁之下,我到底还是昏头昏脑地败下阵来。
以后每逢全国比赛遇到他,我心里就打鼓,越想赢越赢不了。以致在后来的比赛时,如果第二天是黄德勋,便会有人来给我打气:“明天对黄德勋,你可得留神啊!”并且当天晚上的话题也全是围绕着这件事,反而弄得我心里更发毛。第二天果然又输了。
对于我总是输给黄德勋,棋界议论纷纷,有的人说我轻敌,有的人说黄德勋运气好,还有的人说是棋风的关系,认为黄德勋的棋专克我的棋,换句话就是一物降一物。对此我也甚感不解。后来黄德勋在《围棋》月刊上发表的一篇文章上,一语道破真情。他写道:“聂卫平确实比我棋高一筹,但他背着冠军的包袱,一方面急于求成,想很快取得优势;另一方面,想利用技术全面的优势,稳中取胜,这原是两种互不相容的心理,撞在一起,枪法就有些乱了。而我没有任何包袱,一上来就竭力拼杀,所以常常能乱中取胜。”细想一下,此话果真有道理,我确实是输在心理上。
另外我还有一件输给他的事,不为外人所知。1973年刚集训时,有一次食堂吃饺子,我那时刚从农场回来,饭量特别大,而且我从小就喜欢吃饺子,所以一下子吃了七十个。这时黄德勋也说他吃了七十个。于是旁边有人撺掇我们比赛,看谁吃得多,先吃到一百个。我当时也是年轻气盛,看黄德勋个子比我小,肚子肯定没我大,就答应了。我们吃一个,旁边的人就给数一个,我吃到第九十四个时,他连吃了两个,我实在吃不动了,当场认输。事后我觉得很奇怪,他怎么能吃九十六个呢?肯定是前七十个有水分。
这件事当时过去也就完了,可是十五年之后,1988年,方毅副总理在一次全国发奖大会上,开始还表扬我,说着说着突然之间对我提出严肃的批评。他说他在报纸上看到我跟人赌吃饺子,这怎么可以呢?!他说:“你不能因自己的兴趣就可以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你的身体并不单纯属于你个人,国家培养你不容易,你应该对国家负责。”方毅的话对我感触很深,使我明白我自己不能随心所欲地乱来。后来我很自律,比如我从来不赌博,凡是赌钱的东西我绝对不沾,包括打麻将,玩可以,只要带钱,哪怕是一角钱,我也不打。再比如喝酒,你比我厉害就厉害,我也不比。一是自己注意身体保养,二是不要给国家造成不必要的负担。
我和黄德勋的关系不错,他赢了我非常得意,而且正是在我“独往独来”之时。我真正翻过身来是1981年,我克服了心理障碍,彻底击败了他,以后再也没输过他。这件事给了我一个教训,切不可小看心理因素对棋局胜负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