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运动的逐步升级,我渐渐对这场“革命”产生疑问。
按当时的阶级划分,我是“干部子弟”,属于“红五类”之列,所以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我就参加了红卫兵,什么“破四旧”、“抄家”、“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辩论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等等我都参加过,当时抄出很多值钱的东西,谁也没有往口袋里装过一样,真是“一颗红心闹革命”。
那时我和我两个姐姐的关系不好,我觉得她们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大小姐作风,原因就是每天都化妆。记得大串联时我们一起到了广州,住在广州军区一位副政委家里,有一天早晨,我突然对她们大声呵斥道:不许你们化妆!她们一下子都愣住了。其实那时她们也谈不上化妆,根本就没有什么化妆品,也就是对着镜子梳梳头,抹点擦脸油儿,打扮打扮,这本是女孩子的天性,而我却认为是资产阶级思想作怪,可见我当时是多么“左”,也是多么无知。
随着运动的逐步升级,我渐渐对这场“革命”产生疑问。
那时各种红卫兵组织非常多,这个“总部”,那个“司令部”的,经常发布一些“通令”,而且印刷的非常好,就像现在的布告,贴得满街都是。这些“通令”极有权威,谁要是不执行,就会遭到红卫兵的严厉“镇压”。那个时候,别说是普通老百姓,就是政法机关、部队都怕红卫兵。外电把红卫兵比成“洪水猛兽”,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很形象的。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一张“通令”上赫然写着围棋也是“四旧”,是封建帝王将相、士大夫和资产阶级臭老爷们消遣的工具,必须坚决取缔云云。
这“通令”就像迎头浇下的一盆冷水,使我的心凉了半截。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陈老总大力提倡、毛主席和周总理也都支持的围棋项目,怎么转眼之间就变成了“封、资、修”的“四旧”呢?
雷溥华先生的死是对我的又一个打击。当我得知雷老被打成“牛鬼蛇神”,遭到毒打,后不明不白死去时,几乎惊呆了。这么一位正直、善良、从未伤害过任何人的老人,竟会是什么“牛鬼蛇神”,谁能相信呢?!回想起雷老对我的关心和教诲,心里就像被剜了一刀似的……从此我再也不去参加任何打击“牛鬼蛇神”的“革命行动”了。
终于,我最感恐怖的事发生了,我的父母也被打成“黑帮”。那天我回家看见家门口刷满了大字报,让我爸爸妈妈交代和刘仁的“黑关系”,交代他到我们家都讲了哪些“黑话”,做了哪些“黑指示”,布置了哪些“黑任务”。可悲的是我也认为刘仁是个大黑帮,因为当时报纸上都这么讲,北京市委背着毛主席把北京搞成了“独立王国”,还揭露出大量“事实”,不由得你不信。只有一点我还可以庆幸,那就是怎么也回忆不出他说过什么“黑话”,既然没有,也就不能乱编。
刘仁到我家来都是来看我下棋,从来没有单独和我爸爸妈妈待在一起过,如果有什么黑指示,我也应该听到。于是我就反复回忆他所说过的话,是不是里面有什么,比如“吃饭了吗”是不是联络暗号,就像《红灯记》里李玉和问卖木梳的“有桃木的吗”一样。那时幼稚得不得了,弄张报纸,也要横过来倒过去地看,总想发现点问题,比如反动标语之类的。即使这样,我也没发现刘仁有什么黑话。
紧接着我们家被抄,我爸爸被剃成“阴阳头”,胸前挂着“黑帮分子聂春荣”的大木牌,被造反派押到阳台上,弯腰站着。我看见爸爸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着,黄豆大的汗珠一滴滴落在脚前的水泥地上……这痛苦的一幕我永远也忘不了。
有一天我爸爸和我谈话,问我相信不相信爸爸妈妈都是好人,是革命的,是跟毛主席的。我回答相信,可心里也很矛盾,看人家贴了那么多大字报,我是红卫兵,对毛主席无限信仰,无限热爱,文化大革命又是毛主席亲自指挥的,如果不是因为是自己的父母,我肯定认为他们是“黑帮”。我爸爸接着说,他们之所以成为“黑帮”,跟他们工作中可能得罪了一些人有关,但主要还是刘仁到过我们家。在那些造反派的眼里,你不是黑帮刘仁怎么会到你家里来呢?而刘仁到我们家里来就是因为看我下棋,这一下我成了“罪魁祸首”。我姐姐也抱怨我给家里添了多大的“乱子”,叫我以后绝对不能下棋了。当时说得我心里还很不愉快很生气。最后我爸爸叫我去找一下李立三,把这个情况向他反映一下,争取得到解放。因为当时领导北京新市委的李雪峰是华北局第一书记,而李立三是华北局书记处书记,想通过李立三向李雪锋打个招呼。我一想,这事是我惹起的,只能我去,于是就去找李立三。
我刚拐进李立三家的胡同口,就看见墙上刷满了大字报,比我们家可厉害多了,说他历史上就曾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是“立三路线”的代表,这可更不得了。我正在犹豫,就听见他家院里传来造反派的喊声,很不正常,像是在开批斗会。我没敢进去,我想不能再找黑帮了,否则会犯更大的错误。回家后我告诉爸爸说没见到,具体的都没敢讲。
在这之后,我在劳动人民文化宫见到李立三,他正在散步,我发现他后正想躲,他却看见了我,老远地就叫我小聂。我当时心里很害怕,和他说了两句马上就走了。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李立三,现在想起来感到非常内疚。
从“文革”开始以来,我所熟悉的许多叔叔、伯伯陆续被打成了“黑帮分子”,除了刘仁、李立三,还有张劲夫、金明、宋汝棼等等,就连我所敬爱的陈老总也被造反派揪斗过,我想我这人真绝,怎么认识这么多“黑帮”!加上我爸爸妈妈也成了“黑帮”,我对“黑帮”就开始有些怀疑了,而且也没有那么大的仇恨了。但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时,一听说“黑帮”,反对毛主席,真是仇恨得不得了。
父母既成了“黑帮”,按照“老子反动儿混蛋”的逻辑,我也从“红五类”变成了“狗崽子”,社会地位的急剧变化使我饱尝了世态的炎凉,也使我万念俱灰,心中一片茫然。那时候我最怕回家,家里人那愁云密布的脸和屋里沉闷的空气,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所以只要有地方去,我就不回家。
万幸的是,不知是因为“革命任务”太忙,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有一段时间造反派们居然没有光顾北京棋社,结果那里成了我的绝妙的“避风港”。棋社的人几乎个个是下棋出身,“臭气”相投,对什么“下棋是四旧”
等等的说法,只作耳边风,因此,尽管社会上闹得天翻地覆,棋社里照样可以安然下棋。于是我就成了棋社每日必到的常客。只有坐在棋桌旁,在噼啪作响的棋子声中,我才能暂时忘掉心中的凄苦,感到活着还有一些乐趣。
可惜好景不长,“革命的铁扫帚”到底还是伸进了这个幽雅的小院,棋社被查封了。失去棋社这块“宝地”后,我在很长时间里就像丢了魂似的,整天毫无目的地东游西逛。
最为奇怪的是,学校说我是“联动”,还说我是个小头目什么的,让我交代,并把大字报刷到我们家门口。那时我爸爸妈妈的大字报经过风吹雨打,已经脱落了,这一下全换上我的了。我根本就不知道“联动”是什么东西,到现在都不知道,我怎么交代?愤怒之极,我干脆连学校也不去了,成了彻底的“逍遥派”,整天在社会上“晃荡”。别人逍遥学会了围棋,我逍遥则学会了打桥牌,并成为我终生最大的业余爱好。
后来我爸爸妈妈分别被各自单位的造反派关押了起来,美其名曰“审查”。家里断绝了经济来源,生活顿感拮据。父母单位发的一点生活费,除去要交的房租水电费,每月只剩下三十多元钱,这点可怜的钱却要养活爷爷、姥姥和我们五个孩子,其艰难程度是可想而知的。万般无奈,只好卖东西。俗话说,坐吃山空,家里值点钱的东西很快就卖光了,我也开始尝到挨饿的滋味。
我自小就嘴馋,尤其爱吃肉,在我那个年龄又正是能吃、长身体的时候,可家里那苦行僧似的伙食不但见不到肉星儿,而且还吃不饱。有时实在忍受不住,就只得去棋友家“蹭饭”,但“蹭饭”终究没有把握,如果碰上人家不在或已经吃过了,那就只好咽咽唾沫,自认晦气了。
记得有一天,我为饥饿所迫,竟跑到我的母校力学胡同小学,想把我在参加1962年全国儿童比赛获得的奖杯要回来,卖钱买东西吃,结果被人家当成了“小疯子”而毫不客气地赶将出来。当初这个奖杯还是陈老总嘱咐我送给母校,以表示对培养教育我的老师们的感谢。如果不是逼急了,我也不会想出这条“下策”。
棋社被封后,没处下棋了,有好事者就撮合我和吴玉林到几位爱好者的家里下“十番棋”。当时还没有出场费一说,但所去的那家要准备一桌丰盛的饭菜。我一听正中下怀,欣然同意。
吴玉林比我大五六岁,1964年就到了专业队,当时和我的水平差不多。
我们实际上没有下满“十番棋”,下到五六盘,我大赢,只输过一盘,没法再下了。后来高旭光又找我下,他比我小三岁,但极狂,他对我说,中国除了你还懂下棋,就没什么会下的了。那时国家队还没解散呢,他说他去国家队碰谁赢谁。我想他是当着我这么说,我不在,他肯定说我也在不会下棋的那类人中。我跟他下是特别卖劲儿,因他叫号叫得厉害。我很快就把他打翻,没让他赢一盘。
我们常去的那几家有楚天任楚老家,他是卫生部顾问,日语非常好。
陈胜武陈老家,他是中医院的老大夫。去的最多的是沈老家,他那时已经九十多岁,还能和我们一起喝酒,看棋,谈笑风生。那段日子我过得很开心。
有一次我去北京医院看病,挂号要等很长时间,等得不耐烦了,我就溜了出来。我听说东单公园有摆棋摊的,就去看看。有个老头正和一个年轻人下棋,他的棋很臭,不如年轻人,可他的嘴功太厉害,欺负年轻人欺负得不像话,年轻人也回他两句,但嫩得多,根本顶不住老头的巨大的嘴上攻势,棋也眼看不行了。我就给年轻人支了两招,老头就顶不住了,马上就把棋胡噜了,对我说,有本事你来啊!跟我叫号。
我知道老头肯定跟我不能比,可我没法跟他说,又不好暴露身份,最后只能一句话不说,往旁边一坐,准备和他下。老头儿也不客气,把白棋一拿,那意思还要让我几个子。我也不好意思说让他几个子,只好就这么下吧。一会儿我就把他吃飞了,老头儿的脸都变了色,可他还是不愿认输。
那时每个公园都有园主之类的人,围棋水平最高,谁都服。我们正下着,那园主来了,对那个老头儿说,你怎么跟他下还敢拿白棋?他让你九个子你也赢不了!那老头儿这才明白遇到了高手,他也挺绝,马上收拾起棋盘转身就走了,话都没说。事后听说这人再也不在东单露面了,其实我当时并不是有意要砸他的盘子,就是看他太欺负年轻人了,有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意思。
还有一次,刘文龙突然来找我,说地坛不得了了,有人敲着棋盘说还有没有会下棋的人,你还不去把他们平了。我说不会吧。他说谭炎午都在那儿遭了毒手了。谭炎午当时绝对是北京业余棋界的老大,比我大两岁,后来成为专业棋手。我在刘文龙的唆使下一起去了地坛。结果人家并不是他那么说的那么狂,是他把人家的话传邪乎了。既然来了,就分别和他们下了让三子的棋,结果我全赢了。其中有个叫朱小明的,后来到黑龙江足球队踢过球,我在黑龙江时他来找过我,说起地坛的事,我才想起来。
当时在北京业余棋界,可以说被我杀通了,一般的业余棋手都不敢跟我下,我主动找他们都不下。有时我也去棋院,那些高手我也认识,但他们是专业棋手,我是业余爱好者,他们根本不屑于跟我下,我也只能旁观一下他们的对局。说实话,那时我的水平和他们还有一大块差距。
在对前途彻底绝望了的情况下,为了寻求刺激,填补精神上的空虚,我曾干过许多无聊的事,比如跟随“哥们儿”去打群架;为了赢顿饭甚至几根冰棍儿去和别人下棋赌博等等。
到了1968年春天,学校开始毕业分配工作,“红五类”可以优先参军或留在北京,一般家庭的学生或多或少也有留城的希望,但像我这样的“可教育好的子女”,唯一的出路就是“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由于我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学校既没动员我“上山下乡”,也不给我在北京分配工作,对此,我倒是毫不在乎,反正已经“泡”了两年了,再多“泡”几年也没关系。
就在这时,一个女孩儿闯进了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