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注意他。
他叫叶鸿眷,是叶家的第三子。
1907年秋天,上海县官立敬业高等小学开学的第一天,叶鸿眷身着黑衣布褂默不做声地从层层叠叠的石库门楼群里走出,来到小学堂。
从他的家蓬莱路东首到敬业学堂,约有几百米的路程,然而叶鸿眷却走出了一身汗。事情坏就坏在他这套新“行头”上。
这套黑布褂是从二哥鸿基身上强行“扒”下来的。
临近开学了,叶鸿眷一连几天愁眉不展。他是个文静内向的人,平时话就少,高兴时也只是会对人咧嘴笑笑。但他的愁绪还是被家人发现了。
父亲叶景沄是第一个发现儿子反常的人。
叶景沄是敬业学堂的第一任校长。
敬业学堂的前身为敬业书院。书院和学堂虽是两字之易,但却是两个时代的标志。敬业书院1748年创办,当时担任江苏按察使的翁藻奉旨办学,以经书举业为主旨,建起了这所著名的书院。道光年间,林则徐出任江苏封疆大吏时,曾在这里小住,因此,他留下了一道至今仍令敬业学人激赞不已的历史印记:“海滨邹鲁”。后又有近世维新思想家冯桂芬出任书院山长,更使书院声名鹊起,“在沪诸生,多求肄业”,“他邑亦有负笈而来者,海上文风骎骎乎日上矣”。
叶景沄就读时,书院仍兼作考棚,岁科两届县试仍在这里进行。叶景沄曾在光绪年间被书院厘定为超等第八名。不久,又于甲午科江南乡试取中第十五名举人。这等成绩,在当时的上海县邑已算是学界名人了。
1902年,清廷正式颁布“癸卯学制”,西学东渐的趋势开始显现。这一年,许多书院改称学堂,于是敬业书院也急急改换门庭,对外自称敬业学堂。上海知县力主叶景沄先生为学堂董事,并委派他与当时名流黄炎培等一同赴日考察教育。回国后,叶景沄便致力于创建新式学校。1905年,学堂改制,采用校长制,他就顺风顺水出任校长,敬业学堂也更名为“上海县官立敬业高等小学”。
当了两年校长,而今自己的老幺儿子也要进学堂念书了,叶景沄不禁有些欣然。他的续弦顾氏,为他生了3个儿子、3个女儿。大儿子鸿绩,上海龙门师范学校就学,学成自有出路;二儿子鸿基,自幼显露艺术天赋,现在师从画家张东绅先生,若能持之以恒,日后想必也能成器。3个儿子当中,最惹他怜爱的当数老三。叶景沄出身世家,亦属簪缨望族,祖上有人曾加国子监典簿衔,后封典海运,“一时亦颇煊赫”。叶景沄自幼饱读诗书,研习经文,实有济世凌云之志,又有光大门庭之愿。然而,眼看年过半百,除了儿女绕膝、人丁兴旺之外,治国平天下的宏愿还遥不可及,这使他不得不把自己的心愿寄托在3个孩子身上。然而,老大初学时,时事维艰,自己又当壮年,对前程仍有念想,根本无暇顾及鸿绩的学业。待到老二上学的年龄,自己虽有了这方面的准备,谁知孩子却没有这方面的心性。鸿基是爱蹦爱跳打打闹闹的性情,除了喜欢画画,倘若让他坐下读书,他就像屁股扎了刺一样,一分钟都难以安生。可是,同样的情形,到了鸿眷身上,立时就显出了他非同一般的禀赋。他从小沉静,几乎生下来就呈现出思想者的模样。他独自一人时,即使还是两三岁,也会令厅堂静穆无声,等你走到他跟前,发现他总是瞪着眼睛向远方凝视,目光穿过厅院,跌落在对面看不见的地方。初时,叶景沄看到他如此模样,便有些慌乱,以为这孩子有些傻,或是有些痴,但试过之后,就有些欣喜若狂了。
一天,佣妈从街上提来两只鹅,孩子们立时围拢上来。
“鹅,鹅,鹅……”
二儿子鸿基手拿小竹竿,拨弄着鹅们雪白的颈项,欢快地嚷叫着。孩子的喧闹引起了叶景沄的注意,他放下手中的书,走出屋子。见鸿基正跺着脚往鹅身上溅水,三儿子鸿眷倚着佣妈静静地望着鹅出神。叶景沄制止住鸿基,指着鹅问他:
“阿囝,还记得骆宾王的诗吗?”
鸿基局促起来,脸一下红了。
“记得……”
他嗫嚅着,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
“背背看。”
“鹅,鹅,鹅……”
“不要着急,想想看。”
说着,叶景沄从鸿基手中拿过小竹竿,在鹅的身上比画着。他是教国文的,阳光下的鹅,平和宁静的生活,这不就是诗吗?他的心里柔软起来,想着骆宾王创造的意境,他很职业地在鹅的身上画出优美的曲线。
“侬看,侬看。”
然而鸿基却平白紧张起来。他并没有顺着父亲的启发找出鹅的诗意,他只是更留心父亲手上的竹竿。从戒尺到教鞭,从私塾到洋学堂,调皮捣蛋的学生总是对惩罚的工具格外敏感。在那一刻,他真后悔自己不该得意忘形,不该找出竹竿来惹是生非,竹竿太像教鞭了,它身上凝聚的沉重信息足以控制自己的思维,眼下自己的脑筋已经锈成一团,就像冬天里冻僵的蛇一样。他突然想起无数次在学堂受罚的情景,到了末尾,他总是把双手伸出来,迎接那痛彻骨髓的一击。
鹅,鹅,鹅……
鸿基被竹竿分散了精力,陷入迷乱状态。本来这首诗他是会的,不久前他甚至教过三弟鸿眷,那时他甚至还为三弟画出了鹅在水中优游的画面。可是,可是那些鹅呢,好像还有鹅的颈项,还有鹅们拨动池水的状态,这些画面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就是无法组成优美的诗句。他的心绪完全被这根竹竿破坏了,精力无法集中,只能悲愤地放弃努力了。
他不再思考了,心里大喊冤枉,而手却不由自主伸了出来。
叶景沄仍然在那些柔软的意境中畅想着。他不明白二儿子伸出手来是索要什么,是要回玩耍的竹竿,还是……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而且着实愤怒了!
“侬!”
他把竹竿扬起来。
“不要,不要!”
小鸿眷哭着跑过来,抱住叶景沄的腿。
“我替二哥背……”
当3岁的小鸿眷一字不差地背出骆宾王那首咏鹅诗后,全家人被这戏剧性的一幕惊呆了。
仅仅是一首诗,叶景沄从此认定他的三儿子是个异数。
进敬业学堂之前,叶鸿眷的启蒙是以家学形式完成的。老师就是叶景沄。
鸿眷虽然生得聪慧异常,但因性格文静,3岁之前,叶景沄几乎没有过多地留意过他。多子女的家庭,整日价鸡飞狗跳大哭小叫的,他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爱闹事的孩子身上,比如老大、老二、长女常桂、三女鸿桢。倒是二女儿常德和三儿子鸿眷整天价不哼不哈,既省力又省心。一个家庭的管理和部门的管理多少有些相似,爱哭的孩子有奶吃,就是这个道理。
自从那天发现了鸿眷的超人禀赋之后,叶景沄大喜过望。他不但宽宥了鸿基,还夸奖他教弟有方,借着高兴劲儿,叶景沄又问鸿基还教了弟弟什么,鸿基说了几首诗。再问鸿眷,依然一一背出,弄得鸿基也拍额称奇道:
“阿拉都忘了,侬倒记得清爽,真是天才哟!”
现在,叶景沄的目光开始往三儿子身上聚焦了。身为老师的他知道孩提时期启蒙的重要性,于是,一个近乎现代的“学前班”的小课堂在叶家正式“挂牌”开课了。
当小鸿眷稚嫩的诵读声从叶家庭院里飞扬而出的时候,叶景沄总觉得有清清溪流在他心间淙淙而过,他每每会因这读书声而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泪。
从叶景沄记事起,他就在父亲的讲述中知晓了自己的责任。
叶家原本姓夏,明嘉靖年间族居上海附近的青浦。在夏家传至九代时,历史已经从明嘉靖年代走到清乾隆时期,就在这个时期,夏家开始姓叶。这其间是何原因不得而知。从叶氏的后人口中得知的唯一解释是叶姓是当时的母姓。同叶姓一同流传下来的还有诗书继世的耕读传统。从《叶氏家谱》上得知,叶家数代都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叶景沄的父亲学问最大,竟做到国子监的典簿厅办公主事,在兼具行政机关和最高学府两种职能的国子监里,在这个类似今天文书和财会专业的领域,他有着最权威的话语权和解释权。他的能力和专业知识受到了朝廷和各省官员的赏识,特别是漕运和海运发达的南方各省更是极力保奏,这使他有机会由一个纯粹的读书人进入到大清王朝的官场中。叶景沄的父亲生于1828年,卒于1897年。熟悉中国近代史的人都知道,这是一段耻辱的年代,一个凄风苦雨愁煞人的多事之秋。12岁那年,鸦片战争爆发,那时他少不更事,对此并没有太多的印象,然而,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却正是他人生的黄金时代。在奋发有为生命力最旺盛的时期,却无端要去品味丧国辱家之痛,用学富五车换来低眉折腰之耻,可以想见他的愤怒和痛苦是多么强烈。
那是1857年的冬天,叶景沄的父亲为了一桩海运的公案到广州出差。他们刚在总督府附近的一家客栈住下不久,就听到了城外隆隆的炮声。急问店家,方知海上已经泊满洋人的舰队。
翌日,叶景沄的父亲一行急到总督府办理公务,然却大门紧闭。询问良久,门人才告知战事吃紧,总督大人已到前线视察。
于是他们一行只能在客栈滞留下来。
叶景沄的父亲就是这样亲历了一场战争。
有人说时间如白驹过隙,一切都匆匆而过,而叶景沄的父亲却在这次的经历中体验到了有关时间的最早的相对论。英法联军于1857年12月28日清晨开始攻城,战事仅仅持续了一天多,广州城便失陷了。当时叶景沄的父亲一行都换上了老百姓的服装,他们蜷伏在床榻之下,任呼啸的炮弹切割着自己的神经。仅仅一天多的时间,不到30岁的他,双鬓已经出现丝丝白发。
他终于见到了当时的两广总督叶名琛。
不过不是在总督府内,而是在广州的大街上。
叶景沄的父亲混在人群中,见到了他本要以公务身份晋见的总督大人,而这时,叶名琛却以英法联军俘虏的身份正被游街示众。
广州城失陷后,叶名琛躲进了粤华书院,他在巨大的悲痛中度过了洋人入城的第一天。第二天,他被部下转移到了左都统署。就在洋人入城的第五天,一队洋人来到左都统署的后花园八角亭,用来复枪对准了他——叶名琛被俘虏了。
一个叫柏贵的官员出卖了他。
英法联军获得叶名琛藏身之所的情报后,立即派一百名快枪手前去粤华书院搜寻。结果人去楼空,只剩一个看门人。看门人被押回去严刑拷打,却宁死不招。正在这时,一个投降英法联军的官员柏贵说出了叶名琛的下落。
在左都统署,洋人的枪队对准了大堂。一个清朝官员端坐着说,我就是叶名琛。
然而,洋人的军官是见过叶名琛的,这人原是左都统双龄。
快枪队继续搜查,终于在后花园找到了叶名琛。
叶名琛被洋人押解着走回英军指挥部。他顶戴花翎,身着朝服,脚穿朝靴。他以两广总督的身份庄严地走着,像是视察战后的广州城。肩扛来复枪的洋人两旁列队,高筒皮靴踏出陌生的西洋鼓点。叶名琛走得缓慢而又滞重,像背负着一个沉重的王朝。无疑,他艰涩的步伐和洋人们很不合拍。但他仍以自己坚强的定力很有韵味地走着,以空前的执拗不屈地走着,终于使整个队伍走得心烦意乱,洋人们不得不时走时停来迁就他的步履。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快步走到叶名琛跟前,小声催促他快些走,叶名琛勃然大怒,圆睁环眼叱骂:你是什么官阶,竟敢催促天朝命官?下边站去,让你们的公使过来跟我说话!
大街上拥挤着沉默的广州市民。人们都为叶名琛威严的仪表和这番字正腔圆的叱骂声所振奋,有人激动地鼓起掌来,更有不少妇女老人流下了眼泪。
叶景沄的父亲躲在人群里目睹了这惨烈的一幕。
弱国强臣,一个孤傲的中国传统士大夫形象定格在他的心里。
叶名琛,曾是多少读书人的榜样。书读得多,读到金榜题名;官做得也大,官拜两广总督。他是忠臣良相孝子贤人传统士大夫的完美典型,也是传统的儒家文化和中国文化塑造出来的成功范例。但是,如果这等成功和完美就是为了在被洋人俘虏时做一个不屈名节的精彩亮相,这个结果难道不显得滑稽和古怪吗?
叶景沄的父亲心头被人狠狠刺中,不禁万念俱灰。
他们是趁着夜幕从水上逃出合围的广州城的。一艘打鱼船,辛酸逃亡路。路过零丁洋时,吟诵着文天祥的诗句“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叶景沄的父亲不禁悲从中来,跪在船舷边无声地哭泣起来……
多年之后,叶景沄的父亲看到洋人的报纸,才得知叶名琛被洋人押解到印度的加尔各答,囚禁在威廉炮台。随行的有仆人许庆、胡福,厨师刘喜,理发师刘四和巡捕兰宾,且带着衣服、饰物、银钱等物。他们一行成了19世纪的“海上苏武”。最后,叶名琛移至大恩寺花园楼上居住,当从中国带去的食物告罄之后,仆人要求到加尔各答购买一些,以免冻饿而死,然叶公却坚决不允准。他说,我身为天国大臣,之所以不怕羞辱含恨前来这里,不是我怕死,而是要见识一下洋人的文明,见识一下英人的国君如何明理。我想见见英国女王,和她当面探讨一下国家是非,不想英人竟如此野蛮,让我滞留于此。似这等不可理喻之人,我已对他们失去信心。我既不能当面斥责这个野蛮的国家和它的君主,苟生何为?
1859年4月9日,叶名琛“不食周粟”而亡。
叶景沄清楚记得,那时他已入私塾念书,父亲看完报纸后号啕大哭,在厅堂设下叶公的牌位,令家人焚香祭拜三日……
父亲从那时起就对仕途了无兴致了。
他从叶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山河破碎,国难频仍,国之不存,家何以堪?本来他被叶家看做家道中兴的领军人物,从青浦到龙华,继而又汇入南市新区,他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向上攀越的步伐。尽管叶家住地大都是石库门类的楼群,但叶家新建的宅楼却非其他石库门所能比,三进布局,偌大的天井和客堂,东西厢房互为映照,厅堂后还有偌大的后院。楼上卧房装饰得富丽堂皇,上上下下透出殷实人家的富贵气。可是,家再兴,国将亡,可奈何?
真正给叶家蒙上巨大阴影的是帮助小刀会的“政治事件”。
从广州逃回不久,叶景沄的父亲就被上海道传唤,说是小刀会起事期间,他和小刀会有所勾连。本来似他这等官阶,上海道无权羁押,但因“通匪”事大,刑部特上折奏请朝廷后,密告上海就地询审,若通匪罪成,就地正法。
1853年农历八月的一天,上海小刀会趁全城举行祭孔活动,突然起兵,占领了当时上海的教育中心和文化中心——文庙。文庙又称县学和孔庙,是当时上海最高的教育行政机构的所在地和祭祀孔子的场所。
文庙之前原是一个破烂小庙。南宋末年上海设镇之后,就建有镇学,文庙遂立。在庙内供有孔子神像,另有桌椅纸砚,让学子在孔子目光的注视下孜孜不倦地学习。元代之后,上海升镇为县,镇学也升为县学。但庙还是那座庙。自清一代,上海逐渐繁华,文庙渐渐显得破旧不堪,于是,在两浙盐运使瞿霆发捐助下,上海各界纷纷响应,建起一座颇具规模的大型庙宇,前有棂星门,左有兴贤堂,右有育才坊,庙内有大成殿、崇圣殿、名宦祠、乡贤祠等等。这里不仅是当时上海的教育中心,同时也是上海读书人心目中的圣地,因为它是乡试科考的地方。叶景沄的父亲就是在这里完成学业和科考中举的。到了叶景沄这一代,文庙旧址划归敬业书院,他也是在此完成学业的。可见,叶家对文庙有着多么深厚的感情。
正因如此,当叶景沄的父亲听说文庙又要重新扩建的消息后,第一个以五品官的身份捐赠了为数可观的一笔银两。而主持修建工程的地方官告知他说,等文庙修缮完毕,第一个“丁日”,也就是祭孔活动的第一天,一定会通知他参加盛大的庆典活动。
叶景沄的父亲果然接到了邀请。
然而,他却因此而被裹挟到这场影响他前程的旋涡之中。
当小刀会的首领刘丽川占领文庙后,叶景沄的父亲是少数被挟持的官员之一,而大部分民众却一哄而散。刘丽川把文庙当成了小刀会的指挥部,他要在这里安营扎寨,要把这读书的场所变成吃喝拉撒睡的营盘,因此,他需要银两。他挟持这些官员大体基于这样的用意。通俗点说,小刀会把这些官吏当成了人质,他们要从这些人质身上敲出一笔令他们满意的钱财。
叶景沄的父亲曾和小刀会首领刘丽川零距离接触过,甚至交谈过。从外表上看,刘丽川更像个读书人,他得知叶景沄父亲的身份后,很专业地和他商量,倘若筹措不来银两,那么,把新修缮的文庙房梁木椽木器用具一应烧掉,该维持几多辰光?寥寥几句话,经验丰富的刘丽川就使这位前国子监专管财会的权威惊出了一身大汗,他的眼前立时晃动着燃烧的火焰,文庙——仅仅光鲜了几天,人们甚至还能嗅到油漆味道的新文庙,将慢慢在火光中訇然坍塌……他妥协了。
他让家里送来了一笔银两,把自己赎出来了。
第二年,清军向小东门发动攻击,刘丽川所在的文庙成了主要的进攻目标。文庙又一次被破坏得千疮百孔,比刘丽川描绘的图景要惨好多倍!
几年过去了,每忆至此,叶景沄的父亲总是长吁短叹。
原想事情已经了结,谁知这桩公案却在几年后被人告发。
当叶景沄的父亲出现在上海道公堂时,才知道被审问的并不是他一个人,而是当年被小刀会挟持的一干人等。事后他才得知,小刀会被剿灭时,一个负责粮秣的头目混乱中得以逃脱,他随身带有大批银票和账簿。几年后,他在江西被捕,而被查获的账簿上,赫然写着这一干官人的名字……
叶景沄的父亲经历了他人生中最黑暗的几个月。
尽管他据理力争,尽管主审官审案时也发现了他们这一干人等是被挟持而非通匪,尽管有许多乡亲邻里作证,但负责审案的官员仍不放人。
他们面临着和当年被小刀会挟持时一样的处境。
当他们终于明白现实的黑幕之后,不得不再一次让家人拿出银两,将自己赎出去……
出狱之后,叶景沄的父亲像换了一个人。
他很少说话,三十多岁的人,已经呈现出未老先衰的样子。
等叶景沄长大读书后,才知道由于父亲的这一段“政治问题”,族上的几个叔叔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连累,科考时一律不准参加应试。再后来,因为年代久远,再加上叶家在当地颇有名望,县府方格外开恩,允许地方保奏,许叶景沄参加科考。在光绪元年县试时他考取了第一名,后又考中甲午科江南乡试第十五名举人。
考中举人后,叶景沄再无心科举。父亲并不希望他再走读书做官这条路,只希望他认认真真读书,本本分分做人,用自己的学问挣口饭吃。于是叶景沄就选择了教书这条路。
叶景沄现在把目光聚焦到三儿子鸿眷身上,实际上也是把几代人的期望寄托在他身上。
他对三儿子的启蒙先从背诵古诗开始。《唐诗三百首》背得差不多后,开始习写《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家文》。叶鸿眷每天闻鸡而起,在晓风残月里吟诵一通古诗,然后再挥臂磨墨,在如豆灯火下默写昨天的作业。作业自然是父亲在书上圈点好的,他要求鸿眷不仅要会背诵,还要会写,更要知道其中意蕴。白天,父亲因在学堂教课或忙于公务,无暇顾及儿子,只能利用晚上的时间为鸿眷补课,有时回来很晚了,洋泾浜桥上的更声已经传过来了,父亲仍会叫醒睡着的儿子。一般人家的孩子7岁始去读书,而叶鸿眷6岁之前已经粗通文墨了。6岁之后,父亲又开始让他读《论语》和《孟子》,每天背诵默写3行以上,后来加至10行以上,六万余字最后背得滚瓜烂熟。之后,父亲又让读《大学》、《中庸》、《诗经》等等,虽不能全部背诵,凡父亲圈点文章,鸿眷竟能一一诵出。天资聪慧的鸿眷给叶家带来了莫大的欣慰,只要有全家聚会的时候,叶景沄总会让三儿子挑战大哥、二哥,或背诗词,或背诵古文,不消说二哥背不过他,就是大哥也渐渐不是对手。每每此时,叶景沄就会哈哈大笑,笑声像蛱蝶一样从宅院里飞出来。
从6岁起,父亲就让鸿眷习字,这是和背诵诗文并行的一道教育。先学执笔,悬腕,然后学习研墨。用清水注入砚间,将墨在砚中磨擦,姿势要端正,用力要均匀,手腕要灵动,更重要的是要心平气和。研墨就像佛家参拜的仪式,有庄严的神圣感。倘若你心浮气躁,通过这个仪式,心绪就会慢慢平复,棱角突兀的性情就会被一点点打磨,消蚀在水墨人生里。再是临帖,先是颜柳大楷,再练晋唐行书。古老的汉字经过书法大家的圣手,会传达出丰富的人文信息,甚至包含着书者的人生理念。中国传统文化的汁液会在书写的过程中渐渐滋养着身心,在血液里结晶沉淀。只要有闲暇,叶景沄还会带着鸿眷去张园或别的地方听演说。
1902年,上海南京路泥城桥福源里挂起了“中国教育会”的牌子,发起人是蔡元培、章太炎、叶瀚等。蔡元培、章太炎都是叶景沄敬重的学者,叶瀚还是自己的本家同姓。因此,他对教育会颇有好感。而教育会更令他心仪的还是黄炎培。他们曾一道赴日考察教育。在此之前,叶景沄早就知道黄炎培的大名。黄是上海川沙人,1901年入南洋公学求学。南洋公学是清末重臣盛宣怀于1896年创办的一所专门培养洋务人才的学校,因经费充足、设备现代、师资雄厚和出路优越而闻名遐迩。当时发起创办中国教育会的蔡元培等人多在这里任职。该校有六个普通班和一个培养高材生的特班,黄炎培初时就在特班学习。因为是洋务学校,学生大都推重民主与自由,崇尚科学与进步,于是和校方因循守旧的管理层时有冲突。终于有一天,一件小事酿成了一场震动全上海教育界的“墨水瓶风波”。普通班五班教习郭镇瀛原本是个学识浅陋的人,他常以钳压学生思想为能事,给学生种种约束和规定——不许读新书报刊,不许议论时政,只能看《大清会典》、《圣武记》等等,引起五班学生的普遍反感。
此时的中国,“反清排满”的呼声已经遍及各地,特别是留日学生吴稚晖、孙揆均等人不满清廷压制革命迫害学生而愤然回国,受到中国教育会的热烈欢迎,他们在张园欢迎会上公开声讨清廷,使学生们受到很大的触动。五班学生决定恶搞一下郭镇瀛,以表达他们的不满。一个学生趁郭训话的时候,悄悄地把一瓶墨水塞到他的座椅上,待训完话的郭镇瀛坐下时,顿觉异样,站起时,洁净的长衫已是一片黑污,学生见状,不禁哄堂大笑。受到羞辱的郭镇瀛气急败坏,便报告总办,并对学生严词诘问。校方应郭之请,开除学生伍正钧。五班学生集体向校方请愿,求其收回成命,校方不允,于是五班学生决定集体退学,并举行告别演说会。
五班行动引起了全校同情,次日,全校学生集会,派代表向总办汪凤交涉,仍不获允,学生们决定全校退学。此时校方才慌了手脚,只得请深受学生爱戴的蔡元培教习等出面调解。全校学生二百余人一大早检点行装,列队操场,等候交涉的最后消息。谁知蔡元培去见督办盛宣怀欲转达学生的意愿时,盛宣怀竟一直高卧不起。到了10点钟,忍无可忍的学生只得愤然离校。在这次“墨水瓶风波”中,黄炎培一直走在学生队伍前列,代表学生向校方交涉,因此深得蔡元培赏识。南洋公学集体退学后,大部分学生无学可依,中国教育会遂筹款成立爱国学社,蔡元培被推举为总理,吴稚晖为舍监,章炳麟、黄炎培、蒋维乔等为义务教师。因师资不够,作为特班学生的黄炎培被蔡元培聘为教普通班的老师。这次经历使黄炎培从学生一下子变成了老师,才有了他日后被上海方面以老师身份委派赴日考察教育的机遇,叶景沄也因此与黄炎培做了短暂一段时间的同学。
叶景沄是1856年生人,黄炎培是1878年生人,论年龄,二人行状如同父子,论地位,叶景沄当时是敬业学堂的总教习,而黄炎培却只是初入师道的新生代,二人不可同日而语。尽管如此,叶景沄仍然非常看重黄炎培。
黄炎培身上散发的爱国热情和忧国忧民的情怀感染着叶景沄。在日本考察期间,适逢俄国拒不按照中俄《交收东三省条约》撤军的事件,由留日学生率先发起抗议,纷纷在日本街头集市发表演说。黄炎培每每出现在反俄的集会中,并报名参加了留日学生的拒俄义勇队。回到国内,他又在张园发表演说,向国人报告留日学生的爱国壮举,在上海掀起了声势浩大的拒俄运动。
近距离观察黄炎培,叶景沄发现这个年轻人有许多与众不同的东西,他的激情和活力,总能给人深刻的震荡。他显然与自己不同。但正是这不同,才吸引了习惯四平八稳生活的自己。
这一天,叶景沄又带着小鸿眷来到南汇永宁寺,适逢黄炎培演讲。黄炎培就最近慈禧下令杖杀北京报馆记者沈荩及清廷下令撤销《苏报》一事发表评论,言词直指慈禧和清廷。他大声援引章士钊的话“不有死者,谁申民气;不有生者,谁复九世”,公开号召民众推翻清廷。此等话语,对叶景沄来说真如一道雷霆。他是个生性胆小的人,这等直指皇上惑众造反言论是会引来杀身之祸的。他惦记着黄炎培的安全,急忙挤到戏台前想趁别人演说时把黄炎培扯到一边,示意他赶快撤离此地。然而,还没等和黄炎培搭上话,就见南汇知县戴运寅带领一队清兵赶来。黄炎培已经看到了叶景沄,看见眼前的情势,他忙对叶景沄说,去找总牧师步惠廉来救我!
步惠廉是英国人,是叶景沄和黄炎培赴日回国时在轮船上认识的。他是外国传教士中少有的崇尚中国文化的人,对叶黄这样的读书人更是尊敬有加。因此,回国后,一来二去步竟成了他们共同的朋友。
叶景沄不敢耽搁,连送小鸿眷也没来得及,急忙租了一辆马车,赶到上海总教堂总牧师步惠廉家中,向他说明了原委,希望他出面说情,以总牧师的身份对清政府施加影响,以解救危难之中的黄炎培。
步惠廉星夜赶到南汇知县府上,经多方斡旋,连夜将黄炎培等4人从大牢里救出。紧接着,中国教育会一行又直接把黄炎培等人送到浦江码头,登上了东渡日本的轮船。
斯时,由于南汇知县已经向两江总督和江苏巡抚电告了黄炎培等人的罪状,江苏巡抚电令“解省查办”,而两江总督却电令“就地正法”,南汇知县不知所以,只得再请两府合议。就在等待上峰合议之时,步惠廉将黄炎培救了出去。半个小时之后,知县收到了督、抚双方会商后的电令:“就地正法”。
而这时,黄炎培已经离开了上海。
叶鸿眷虽然年纪尚小,却亲眼目睹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爱国志士的形象在他幼小的心灵上烙下了深深的印记。
父亲把眼前发生的一切归纳为“读书救国”,只有把书读好,才会明义明理明事明耻。小孩子家,读书为了谁?不仅仅是为了光宗耀祖,还得为了国家振兴,这样的启蒙,而今看来似乎还没有过时。
叶鸿眷以私学的形式完成了那个时期一个书香门第所寄望的启蒙教育后,便顺风顺水地进入父亲主持的敬业高等小学。
马上要上学了,小鸿眷却愁眉不展。叶景沄叫住他,问是不是书没有找全。因为学校新设外文课,这是叶景沄所不曾教过的,因此,鸿眷书箱里就少了这本书。鸿眷摇摇头说不是的,外文书二哥已经答应借给他。叶景沄问,那你为何还不高兴?鸿眷看看父亲,低头拧着自己的衣角说,我想借他的衣服他不给。
叶景沄这才注意到鸿眷的穿着,青布小褂又瘦又小罩在身上,下身袍子上破了两个洞,露着棉花套子。叶景沄心一酸,眼圈红了。
鸿眷7岁那年,母亲得了急病,撒手而去。如今几年过去,叶景沄竟没有注意过,儿子竟还穿着他母亲在世时为他置备的衣服。他已经长高了,眉目清爽,让人怜爱,而且爱打扮,爱整洁。这些当然都是好习性。只是明天就要入学,来不及请人做衣裳。佣妈只会干粗活,针线活是不成的。眼下只能把老二的衣服借给老三穿几天,等天气转暖再为他添购新衣吧。于是他便亲自当说客,答应了老二许多条件后,才在吵吵嚷嚷中把老二的衣服拿来换在老三身上。
老二的这黑布褂是黑绸布做的,领子处还镶了一圈羊羔毛,非常时尚。只是穿在身上有些肥大。但叶鸿眷说不要紧,把扣子往里缝一下就是了,于是又让佣妈在灯下忙活儿,又把二哥的青布袍子拿来,穿在身上,把袍子使劲往上提好,连叫合身合身,就在屋里走来走去,竟至夜半方得歇息。
第二天,叶鸿眷穿着昨晚得来的“战利品”兴冲冲地出现在蓬莱路的街区上,正是阳春三月,太阳公公明晃晃地贴着他照,不一会儿他就走出了汗。里弄庭院里还有些偏冷,大天光下,一切都是那样温暖,看看自己肥大的衣服,叶鸿眷觉得自己有些不合时宜。好在没人注意他,他快步走进庙宇一样的学堂里,找到自己的班级,在报到簿上端端正正写下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