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2月5日下午2:40~4:30
蔡德贵:我查阅了,您的《商人与佛教》收入《季羡林文集》第7卷。电脑也上网,可以看了,但是扫描的辨识率低,错误很多。大概6万多字。
季羡林:差不多。
蔡德贵:昨天听仲跻昆老师说,贺剑城写了一本书,里面谈到您。是不是应该跟他要一本啊?
季羡林:我听说了。他应该送我一本。
蔡德贵:您和他交情还不错吧?
季羡林:嗯。
蔡德贵:他和黄宗鉴是您的入党介绍人啊!
季羡林:对。
蔡德贵:当时有没有人动员您入党?
季羡林:没有人动员。
蔡德贵:那时候特别需要老知识分子入党。
季羡林:对。我以前不加入任何党派的,我一辈子也没有加入国民党。有几次集体加入,我也没有参加,原因是我对蒋介石十分瞧不起,认为他是个流氓。这个人我见过,我跟你说过,没有好印象,原来也没有好印象,他就是骗人。当时重点是抗日,他是又想攘内,然后抗日。攘内就是消灭共产党,蒋介石这个人哪,他一个是坏,一个是蠢。那个蠢哪,其愚不可及也。鱼与熊掌,两者不可得兼,他又想抗日留名,又想消灭共产党。他有这个想法,(从他自己来说)当然没有想错。我跟你说过,当时有个顺口溜,蒋家的天下,陈家(陈果夫、陈立夫)的党,孔家(孔祥熙)的银行,剩下的是宋家的,不好听了,这个词。为什么呢?宋美龄、宋庆龄、宋蔼龄三个都是女的,宋家的什么东西,我不用说,你也就知道了。我听说陈立夫晚年有转变,包括对共产党啊,有好感了。
蔡德贵:他给大陆题写了很多弘扬传统文化的字幅。
季羡林:现在有个提法,弘扬国学,从娃娃抓起。我写过这个字幅。
蔡德贵:给哪个单位写的呢?
季羡林:忘记了,弘扬国学,从娃娃抓起。反正不久,现在是2月了,去年下半年吧,很近的。因为我赞成这个提法。当时我有个想法呢,给这个真正研究中国文化的学者,中年、老年的学者,提出了一个课题,就是他们平常写的弘扬中华文化的文章,都是一个调子,学者的调子,娃娃不懂那个啊!国学要从娃娃抓起,怎么来抓,很难,怎么让娃娃了解,让娃娃了解什么是文化,这个都很难。现在让我给娃娃讲文化啊,我讲不了。我们的讲法,娃娃都接受不了。
蔡德贵:北京的一些国际学校,就是采取像过去私塾的办法,让小孩先背,然后讲一些故事,效果很好。如“有朋自远方来”,“德不孤,必有邻”一类。中国的孩子现在采取这个办法是不是也行?
季羡林:哦,先背。对。过去我们小时候,在我出生之前,近代以前吧,反正老办法,念什么呢?《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这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四书”了,主要是《论语》、《孟子》。
蔡德贵:当时韵律的小学启蒙有了吗?
季羡林:当时啊,后来我知道,那些教师啊,都讲不了。他自己也讲不了,因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个问题非常复杂的。他怎么讲得了呢?不是我从小,大概几百年来,就是背,背就是《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先背老三篇。后来我才知道,只能自己背,那个老师是讲不了的。因为这个,比方“人之初,性本善”,六个字,“性本善”是儒家一派的观点。“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谁也讲不了。“天地玄黄”后来改过“天地元黄”,为什么改元呢?因为康熙不是叫玄烨吗?玄改成元,这一改,面目全非,玄是黑的,老百姓对开天辟地的知识,就是天黄地黑,这是基本的概念,天是黄的,地是黑的。黑是玄么,改成元,就没有法子讲了。
蔡德贵:有的地方改动很有意思,如《静夜思》。
季羡林:原来是“床前看月光”。不过这个事还没有了结,怎么叫没有了结呢?就是怎么来的。应该是这样子,先看看宋版的《李太白集》,看那上面是怎么写的。这个《参考消息》讲,是从日本一个中学课本来的。它哪儿来的,它是这样子,这个问题要研究起来,大了。就是中、日的文化交流,是不是它早就传到日本去了,“床前看月光”。是不是,如果是的话,中、日的文化交流,正面的结果,就“床前看月光”从逻辑上讲,比“床前明月光”好多了。而且不但是逻辑,就是作诗,二十个字里面两个明月,是忌讳的。我说,首先应该查查宋版的《李太白集》,看是明月光,还是看月光,你没有事的时候,可以到北京图书馆善本部,看看明版的,或者更早一点的,查一下宋版的《李太白集》。看看到底是什么?那个雕版哪,有人研究,晚唐就有了。再早没有。
蔡德贵:您也觉得看月光比明月光好。
季羡林:当然,好得多了。不但好得多了。而且二十字里面两个明月,李太白不会这样做的。
蔡德贵:后边一句是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可能是后人改动的。
季羡林:天地玄黄,因为玄烨而改动,没有办法解释了。天地玄黄啊,这里面包括很大的学问,中国的开天辟地的历史,就是天黄地黑。天是黄的,地是黑的。黑就是玄,你改成元黄,完了,面目全失了。
蔡德贵:元黄没有办法解释了。
季羡林:对。
蔡德贵:您小时候背过不少东西。包括《书经》,您都背过的。
季羡林:我们那时候就是背。他这个老师要讲,如果没有一个大学教授的水平啊,也讲不了的,所以只能背,那个私塾老师怎么讲得了呢?讲中国历史上对开天辟地的看法,私塾老师他连知道,都不知道,他怎么讲啊?重要的,你讲中国哲学史,首先得从这里讲啊!那“人之初,性本善”,里面很大的问题,这只是一派的看法,并不认为性善,而且是儒家一派的看法,荀子就讲性恶,也是儒家。
蔡德贵:荀子在稷下学宫当了祭酒,相当于大学校长,他吸收了齐文化的因素,尤其是淳于髡的影响,淳于髡是他的老师,由于文化交流的结果,荀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就是吸收齐文化的因素。
季羡林:当年我们念书的时候啊,不是我那个时候,在我之前就是背。开始啊,私塾先生从来不讲,后来我一想,他也讲不了。私塾先生没有那么大的学问,就是认几个字。讲不了,也不能讲。就是背。你也别问。那时候,学生也不问,“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就是背。背的多了,你慢慢就懂了。
蔡德贵:那时候教师的法宝是打板子。现在不能体罚。
季羡林:嗯。这个老的教育方法,也有它的好处。背了再说,慢慢就懂了。你要让老师讲,那老师是讲不了的,就是背。“人之初,性本善”,那个老师讲不了的。
蔡德贵:钱文忠在“百家讲坛”讲《三字经》就是通过讲故事,把故事串起来,就好懂了。
季羡林:我没听他讲《三字经》。我们就是背。
蔡德贵:背还是有好处的。您从小背过好多中国古典。
季羡林:就是背。后来到了高中还是背,背《书经》,那老师也讲不了。那个老师外号叫“大清国”,张口就说,你们民国,我们“大清国”。他忘记,“大清国”是满洲人的。他不是忘记,他也不懂,“大清国”是满族建立的。他也不能讲。学生就是背,“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讲不了的。什么叫“曰若”,讲不了的。
蔡德贵:这个对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也有难度的。
季羡林:也是有难度。
蔡德贵:您除了《书经》,还背过《易经》吗?
季羡林:《易经》没弄过。《书经》、《诗经》。《诗经》的“关关雎鸠”,老师也讲不了的,说不清楚。
蔡德贵:您这一辈子,背很多书,多背点有好处。
季羡林:有用处。所以我现在这个看法,现在年轻孩子啊,多背点书,有好处,特别是多背点诗,年轻孩子最少能够背几十篇诗,我这个诗背得不少,甚至于后来那个很长的,像《长恨歌》,都能背,现在不行了。《琵琶行》,当时都能背。我们那时候到了高中时期,我们那个高中写文章都是文言,一直到北伐军,那时候是什么什么军总司令,蒋中正,从那时候,就是军阀混战结束了。蒋家的天下了。
蔡德贵:王崑玉老师对您的文章评价,简劲、畅达。
季羡林:第一篇文章是《读徐文长传书后》。徐文长。
蔡德贵:董秋芳老师是对您回家奔丧文章评价高了。
季羡林:嗯。其实那时候我对国文,没有下多少功夫,英文在全班第一,尚实英文学社,我是下过功夫的。国文有一个姓韩的,叫韩云鹄,他比我高。我只能承认。可是那老师发卷子的时候,还有一个习惯,把不好的卷子先发,最后留两份或者三份,当时我就承认,不如韩云鹄。因为我的面也太广,他就一条,就干国文。
蔡德贵:韩云鹄后来没有名气。查不到了。
季羡林:我们那时候的英文老师刘老师,是北大英文系毕业的,北园高中的时候。那时候英文的Not at all,这个典故,造一个句子,在课堂上问学生,先问那些不行的,最后就问到在班上,数一数二的。用Not at all,造一个句子,那天连那个老师也造不出来,始终不知道怎么造句子。Not at all,当一个词用,就是中文的“小意思”,不算什么,Not at all,可是造一个句子,说I don\'t know you at all,这就不行。那天那一堂上,连老师在内,Not at all,都造不成。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怎么造啊!Not at all,造一句子,不是一个单词,单词是很简单,“小意思”,算不了什么,造成句子就不行。连老师也没有造出来,始终不知道怎么造。
蔡德贵:为什么非出这个题呢,那课本上有吗?
季羡林:课本上没有,连老师也没有造出来。
蔡德贵:佛教您出过好几部集子,您在台湾出过繁体字版的佛教著作。
季羡林:没见过。
蔡德贵:您出过的,给我送过一本。圣严法师去世了,您知道了?
季羡林:知道了。
蔡德贵:您跟他是很好的朋友,是不是应该发唁电?
季羡林:应该。我自己写吧。
下午4时左右,蔡德贵拿出笺稿纸,季老为老友的圆寂坚持亲自撰文,发送唁电:
惊悉老友圣严法师圆寂,实深悲悼,谨电致唁。
季羡林
2009年2月5日下午4点
于北京
季羡林:圣严非常瘦,当时我想说,你喝点牛奶,可是,我不知道啊,这牛奶呢,算不算肉类,听说有的严格的话,不能喝牛奶,和尚,不严格的话,可以。我不知道。所以,我就老替他担心,可是说不出话来。
蔡德贵:严格的,韭菜和大蒜都是荤的。圣严圆寂之后,林青霞还专门从香港到台湾去三叩头。她对圣严的境界还是很钦佩的。这么多年,您的佛教研究最满意的还是语言学方面的吧?
季羡林:我对这个教义啊,中国的学问不是分三种么,义理、词章、考据。我的重点是考据,对这个义理啊,不感兴趣。为什么不感兴趣呢?因为考据能看得见,摸得着,讲义理啊,越讲越玄,所以我对这个大学里边讲哲学的老师,敬意不大。就是因为他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蔡德贵:哲学是可以按照自己的逻辑讲下去的。
季羡林:对。
蔡德贵:北大最早的哲学门,有个叫陈黻宸是最早讲中国哲学的,给冯友兰上过中国哲学史的课。据说他曾经讲过,中国哲学史要是讲短,一句话可以说完,要是长,可以永远讲下去的。冯友兰说,陈黻宸讲中国哲学史,从前三皇、后五帝讲起,每星期四小时,讲了一个学期才讲到周公。冯友兰问他,像这样讲,什么时候可以讲完。他说:无所谓讲完讲不完,要讲完一句话就可以讲完。要讲不完就是讲不完。您曾经说过,一百个哲学家,有一百个结论。
季羡林:对。
蔡德贵:您晚年对义理感兴趣,是出于一种责任感。您主张东方文化会再现辉煌。
季羡林:对。
蔡德贵:您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人机械理解,以为您说西方文化在21世纪不存在了。
季羡林:我从来没有那种想法,那是傻瓜说的话。西方文化照样发展。
蔡德贵:您的很多文章,包括《“天人合一”新解》等引用率很高了。
季羡林:我后来经常引用恩格斯的一句话:“我们不能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因为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后来有人告诉我这是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说的。我很早的一篇文章说,讲到,气候变暖就是报复之一。气候变暖这个事情,不能等闲视之,为什么原因呢?因为暖到一定的程度,南极的冰山要脱离基地,向大海游去,边游边化,有人预测,如果南极的冰山都融化了,海平面要升高5英尺。这海平面真要升高5英尺,那不得了啊,好多国家就没有了,像马尔代夫,就没有了。就是咱们沿海地区也没有了。
蔡德贵:现在北冰洋据说冰所剩无几了,北极熊都找不着家了。
季羡林:我听说了。其实造成这个温度上升的国家,主要就是美国。他们说,日本哪,在这个海里面建了一个油库,专门收藏这个油,预备世界没有油的时候,再拿出来使用。
蔡德贵:按照您的说法,这都是损人不利己的事。
季羡林:嗯。这就是恩格斯讲的啊,大自然对人类的报复。那个自然辩证法现在好像不大讲了,其实那还是马恩,真有水平。
蔡德贵:您还翻译过马恩著作。
季羡林:马恩著作,一个大问题,我以前问过中央编译局的一个局长,我说你们翻译马恩全集,依据什么语言啊?他坦然回答:俄文。咱们现在的马恩全集啊,是俄国人对马恩的理解,不一定正确。这个事情是真的假的,我不知道。
蔡德贵: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季羡林:就是最近几年的事情。中央编译局啊,一个领导,他说,根据俄文最可靠,我认为是不对的,马克思、恩格斯写的东西有德文的,有时候是英文的。一本书,我和曹葆华翻译的,《马恩论印度》,那是我们根据原文翻译的,原文是德文的,就根据德文,原文是英文的,就根据英文。一转译啊,就发生错误。而且按道理讲,原文是什么文的,就以这个文字为主,这连小孩都知道,这是常识。
蔡德贵:是不是解放初俄文的力量强一些。
季羡林:有可能。
蔡德贵:我们小时候都是学俄语。
季羡林:北京有一个外国语学院,(解放初是)师哲是校长。
蔡德贵:是外国语学校吧?
季羡林:不是外国语学校,那是小孩的。就是现在的北京外国语大学。
蔡德贵:您在清华上学用英文上课吗?您英文很扎实,从尚实英文学社开始。
季羡林:那倒不一定。因为那些教员的英文哪,有的也是很蹩脚的。
蔡德贵:您俄文也相当不错吗?
季羡林:不行。我在德国学过。
蔡德贵:您在高中翻译了俄罗斯的作品,包括屠格涅夫的,不是从俄文翻译的?
季羡林:不是,是从英文翻译的。
蔡德贵:高中没有学俄文?
季羡林:没有。英文为主。
蔡德贵:先生,顺便问一句,您一共学过多少外语?
季羡林:七八种。
蔡德贵:英文是开始就学的。
季羡林:后来在清华这个外语系啊,它有几个专业,有的英文为主,有的德文为主,俄文为主,我是德文为主的那个专业。
蔡德贵:在清华学过希腊文和拉丁文吗?
季羡林:没有。也没有人教。当时我们请陈寅恪先生讲梵文巴利文,陈先生说不能讲。我学过英语、德语,到德国以后考虑过学拉丁文和希腊文,有人就说,学这些语言,你没有办法竞争,因为那个德国中学里边学8年拉丁文,致辞可以用的。当时我不知道有梵文巴利文。后来去看教授有什么课,一看梵文、巴利文,就选择了。瓦尔德施密特教授开的,我跟他学习了一学期以后,他问我是不是要学下去,我说学下去。所以后来的博士论文哪,是他给的题目。
蔡德贵:当时您的希腊文、拉丁文到什么程度?
季羡林:我的希腊文没有程度,我怎么比啊,没有法子比啊!人家中学学了8年了,我没程度。反正这个语言哪,跟梵文巴利文是一个语系的,实际上应该说并不难。我学过阿拉伯文一年多,读过《古兰经》。《古兰经》非常明白、清楚。
蔡德贵:现在翻译成中文的《古兰经》,通行本是马坚先生的译本。
季羡林:那个马坚,马老师他这个人,翻译的不一定很准确。他不是那种学习语言的。
蔡德贵:我们看过王静斋阿訇的那个本子,比较好理解。但是通行本是马坚的。
季羡林:嗯。
蔡德贵:您的阿拉伯语学多长时间?
季羡林:一年多。后来反正读过《古兰经》。
蔡德贵:还有俄文。
季羡林:俄文是在德国学的。
蔡德贵:您俄文以外的斯拉夫语言,还有什么?
季羡林: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就是南斯拉夫,不叫南斯拉夫语。因为那时候是这样子,在德国考博士,得三个系,要一个主系,两个副系。我的副系呢,选的是英文,因为我多年学英文,特别省力,以前学过的。另外一个副系,选择斯拉夫语,但是这个副系规定光俄文不行,还得另外一种,要两种,就选了俄语和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
蔡德贵:这门语言也能看书吗?
季羡林:没有。
蔡德贵:您学过孟加拉语、印地语吗?
季羡林:都没学,不学现代的。
蔡德贵:还有后来的吐火罗语。
季羡林:嗯。就是西克,那个教授,我们的感情啊,就像我的爷爷。我那时候二十几岁么,每天从研究所回家,都是我扶他,一直送到他家。他的家离我住的地方不远,顺路。西克是专门研究吠陀语的,就是梵文巴利文的老一代。他当时就说,我会的东西一定都教给你。
蔡德贵:您给钱文忠讲过吐火罗语吗?
季羡林:没讲,没讲,有很厚的一本语法。
蔡德贵:就是西克、西克灵编的。
季羡林:西克、西克灵,还有舒尔茨,三个“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