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0—1899
时间是20世纪30年代初,场景是哥伦比亚北部的热带海岸地区,一个炎热得令人喘不过气的早晨,一位年轻女性坐在联合水果公司的火车上,凝视着窗外一排又一排的香蕉园,随着阳光的变化由闪闪发光而变得逐渐朦胧。她所搭乘的蒸汽火车从加勒比海的港口城市巴兰基亚出发,一路上被蚊子围攻,这夜车越过谢纳加大沼泽,此时正经由香蕉区前往内陆小镇阿拉卡塔卡。许多年前在这里,她把自己尚在襁褓中的长子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留给年迈的父母。除了加夫列尔之外,此时的路易莎·圣蒂雅嘉·马尔克斯·伊瓜兰·加西亚还有三个小孩儿。当时,她的先生加夫列尔·埃利希奥·加西亚带着她离开此处前往巴兰基亚,把贾布(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昵称)留给外公和外婆照顾,他们是尼古拉斯·马尔克斯·梅西亚上校和特兰基利娜·伊瓜兰·科特斯·马尔克斯,这是路易莎·圣蒂雅嘉那之后第一次回到阿拉卡塔卡。马尔克斯上校自世纪初苦涩的“千日战争”中退役,毕生忠贞拥护哥伦比亚自由党,后来担任阿拉卡塔卡当地市政机关的出纳局局长。
对于路易莎·圣蒂雅嘉和英俊的加西亚的恋情,上校和特兰基利娜夫人相当愤怒地反对。他不只是个穷小子、外地人,而且还是私生子、混血儿,也许最糟的是,加西亚热情支持令人厌恶的保守党。他遇见路易莎这位城里最适婚的年轻女子时,才当了没几天的报务员。路易莎的父母把她送出城,寄宿亲戚家近一年的时间,希望借此浇熄她对这位充满魅力的外地人疯狂的迷恋,但终究失败了。至于加西亚,如果他以为和上校女儿的婚姻会让自己发财,那么,结果令他失望。虽然想尽办法安排在这地区的首府圣玛尔塔举行婚礼,但新娘的父母仍拒绝出席,他也丢了阿拉卡塔卡的工作。
望着车窗外时,路易莎在想些什么?也许,她早已忘记这段旅程有多么不舒服,她在回想着度过童年和少女时期的大宅院吗?大家对她的出现会有什么反应?她的双亲、她的姨妈、姑姑、两个许久没有见到的孩子:最大的贾布,还有如今也和外公外婆同住的妹妹玛格丽妲。经过小香蕉园马孔多时,火车发出汽笛声,让她想起自己的童年。几分钟后,阿拉卡塔卡映入眼帘,在阴影下等待的是她的上校父亲……他会如何迎接她?
没有人知道他说了什么,不过,我们非常清楚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回到老上校的家,大屋里的女性帮贾布作好准备,迎接他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天: “她到了,你的母亲到了,贾布,她到了,你的母亲。你有听到火车的声音吗?”附近的火车站再度传来汽笛声。
后来,贾布说自己并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她在他有任何记忆之前就离开了。如果现在她对他有什么意义,那是外公外婆从来没有解释过的缺席、一种焦虑、好像有什么事不对劲,也许有问题的是他。外公在哪里?外公总是把一切说得很清楚,但外公此刻并不在家。
接着,贾布听到他们进到房子的另一头,一位姨妈牵起他的手,一切都如梦境一般。“你妈妈到了。”姨妈说。他跟着进去,过了一会儿,他看到一位不认识的女士站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背对着关上百叶窗的窗户。她是位美丽的女士,头戴草帽、身上的宽松洋装长袖及腕。她在中午的热气中沉重地呼吸着,他则充满陌生的迷惑,因为他喜欢这位女士的外表,却马上了解到自己并没有像他们所告诉他的,以他应该爱母亲的方式爱着她,也不像他爱自己的外公外婆那样的方式,甚至不像他爱自己的姑婆姨妈一般。
那位女士说:“你不来拥抱一下你的母亲吗?”她把他拉向自己,拥他入怀。她有一种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味道,母亲离开时他还不到一岁,如今他已经快七岁了。只有现在,因为她的归来,他才明白了一件事:母亲离开过他。对此,贾布永远无法释怀,最重要的也许不是因为他始终无法面对这份感觉,不过与此也相去不远。接着很快地,她再度离开了他。
1905年7月25日,上校任性的女儿、贾布的母亲路易莎·圣蒂雅嘉出生于小镇巴兰卡斯,位处内华达山脉以东,遥远的瓜希拉和山区省份帕迪亚之间。路易莎出生的时候,她的父亲属于溃败陆军的一员,在哥伦比亚内战“千日战争”(1899—1902)中被保守党击溃的自由党。
1864年2月7日,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外公尼古拉斯·里卡多·马尔克斯·梅西亚出生于哥伦比亚北大西洋岸的里奥阿查,此处阳光普照、海洋气味浓厚、满布灰尘,是这片未开化地区小小的首府,也是令人敬畏的瓜希拉印第安人的家乡,从殖民时期到现今都是走私毒品的避难所。关于马尔克斯早期的生活所知甚少,仅知他只有小学教育程度,却能充分发挥所学;曾经有一阵子被送往西部和表妹法兰希丝卡·西莫多希雅·梅西亚一起住在埃尔卡门德尔·玻利瓦尔市,位于雄伟的殖民城市卡塔赫纳的南部。这对表兄妹在此处由外婆何瑟法·法兰希丝卡·维达抚养长大。后来,尼古拉斯花了几年时间游历了整个海岸区之后,法兰希丝卡加入他的家族,住在他家,终身未嫁。尼古拉斯在卡玛罗内斯住过一段时间,位于距离里奥阿查约十五英里的瓜希拉沿岸。传说当时早熟的他参与过一场或一场以上19世纪时哥伦比亚经常发生的内战,他在十七岁时回到里奥阿查,在父亲尼古拉斯·卡门·马尔克斯·埃尔南德兹的监督下成为银匠,这是传统的家族事业。尼古拉斯虽然完成了小学教育,但他的工艺家族无法负担他继续接受教育。
尼古拉斯·马尔克斯在其他方面也有很强的“生产力”,回到瓜希拉的两年内,这位恣意而为的少年旅人就已成为两名私生子的父亲——在哥伦比亚称为“自然的孩子”——何塞·马利亚出生于1882年,卡洛斯·阿贝尔托出生于1884年。他们的母亲是里奥阿查性格古怪的未婚妇女阿塔葛拉西亚·韦德伯朗奎兹,来自一个颇具影响力的保守党家族,比尼古拉斯年长许多,我们并不清楚尼古拉斯为何没有娶她。两个儿子都跟母亲的姓,都养育成坚定的天主教徒和保守派,但尼古拉斯却是热情的自由派。直到最近为止,哥伦比亚的传统向来是孩子接受父母的政治立场,但这两个孩子并不是由尼古拉斯所抚养长大,而是由母亲那边的家庭。因此在“千日战争”里,两个儿子都对抗自由派,也就是他们的父亲。
就在卡洛斯·阿贝尔托出生后一年,二十一岁的尼古拉斯娶了一位年纪相当的妻子,特兰基利娜·伊瓜兰·科特斯,她出生于1863年7月5日,同样来自里奥阿查。虽然特兰基利娜也是私生女,她的姓氏却来自当地两个主要的保守党家族。尼古拉斯和特兰基利娜都明显可见是欧洲白种人家族的后裔,尼古拉斯这个无可救药的猎艳高手则流连于不同种族、肤色的女性之间,不过不论在家还是出外,基本上还是维持这种由浅到深的肤色阶级。许多事最好先作保留。
因此,我们开始摸索着回到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最知名小说《百年孤独》的读者所熟悉的晦暗的家谱迷宫。在书里,他故意不提供提示以助读者厘清家族关系;通常只用名字(而非姓氏),而且重复好几代到夸张的程度。对读者而言,这也成为本书不言而喻的挑战,但无疑也复制了作者所经历的迷惑和焦虑及孩童时期试着解开的纠结不清的家族传说,及其历史架构。
以尼古拉斯为例,他出生时是私生子,不是由父母养育,而是由外婆抚养长大。当然,在一个以旁系家族巩固安全的边塞社会里,这是很寻常的事。如我们所见,他在二十岁前就已经有了两个私生子,这一点儿也很平常。在那之后,他马上娶了特兰基利娜,她和阿塔葛拉西亚一样来自比他高的社会阶层,虽然为了门户相当,但她也是私生女,而且还是他的表姐,这一点儿在哥伦比亚也稀松平常。即使世界其他地方已经有所改变,拉丁美洲仍然维持这样的习俗,但如同私生子一般仍然带有污名。这对夫妻的祖母是同一人,胡安妮塔·埃尔南德兹,她在19世纪20年代从西班牙来到哥伦比亚。尼古拉斯来自她原先的家庭,特兰基利娜则是她和外遇的后代,发生在她守寡之后,和一个比她小十岁、在里奥阿查出生的欧洲移民后裔。结果只过了两代,胡安妮塔的两个孙辈尼古拉斯·马尔克斯·梅西亚和特兰基利娜·伊瓜兰·科特斯这对表姐弟也在里奥阿查结婚。虽然他们的姓氏并不相同,不过,他的父亲和她的母亲都是胆大敢为的胡安妮塔的小孩儿,互为同母异父的兄妹,却是事实。你永远不确定自己结婚的对象究竟是谁,这样的罪恶也许会带来诅咒,或是更糟糕的,如同《百年孤独》中布恩迪亚家族所害怕的,生出一个带着猪尾巴的小孩儿,至此绝子绝孙。
不用说,除了身为私生子,更不可避免地笼罩着尼古拉斯和特兰基利娜的乱伦的阴影,也为两人之间的关系增加了更黑暗的一面。后来,尼古拉斯在婚后又生了更多,也许十来个私生子。然而,他却生活在一个虔诚的天主教社会,这个社会有着所有的传统社会阶层以及势利眼,最底层的是黑人或印第安人(当然,对他们而言,没有任何可敬的家庭愿意和他们扯上关系,虽然在哥伦比亚几乎所有的家庭,包括最上层社会的家庭都有这样的关系)。这样混乱的族群混合和阶层使得私生子成为轻而易举之事,然而,通往上层社会却只有一条又直又窄的路。许多年后,小婴儿加西亚·马尔克斯成长的社会也是同样的令人感到困惑和虚伪。
就在他和特兰基利娜·伊瓜兰结婚不久之后,尼古拉斯·马尔克斯离开怀孕中的她——以家族家长的观点,这总是离开女人最好的方式——在当时仍属哥伦比亚一部分的巴拿马待了几个月,和舅舅何塞·马利亚·梅西亚·维达尔一起工作。在那里,他和似乎是一生至爱的女子,美丽的伊莎贝尔·卢伊兹生了一个私生女玛丽亚·葛列高利亚·卢伊兹。然后,他的第一个婚生子胡安·迪奥斯出生之后,他才在1886年回到瓜希拉。尼古拉斯和特兰基利娜还有两名婚生子女:玛格丽妲出生于1889年,路易莎·圣蒂雅嘉在1905年7月出生于巴兰卡斯,虽然因为觉得自己有难言之隐,她一直到死前不久都坚持自己也是在里奥阿查出生的,本文稍后提及。她也嫁了一个非婚生的丈夫,最后生了一个婚生子加夫列尔·何塞·加西亚·马尔克斯。不论不伦关系在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里受到如何幽默调侃的待遇,非婚生关系在书中如此多的着墨,其来有自。
尼古拉斯的非婚生子女并没有在内战中惨死,如同上校最喜欢的外孙后来在小说中幻想的(总共有十七个私生子)。比如说,莎拉·诺利耶卡是尼古拉斯和班恰·诺利耶卡的“自然”女儿,以“那个班恰·诺利耶卡”为人所知,后来和葛列高里欧·班尼拉结婚,住在丰达西翁,就在阿拉卡塔卡的下一个火车站。1993年,我在巴兰卡斯见到她的孙女艾莉妲·诺利耶卡,镇上只有她还拥有尼古拉斯·马尔克斯所设计的小金鱼。安娜·里欧斯是阿森妮雅·卡利尤的女儿,在1917年和尼古拉斯的侄子以及关系密切的工作伙伴欧亨尼欧·里欧斯结婚(他和法兰希丝卡·西莫多希雅·梅西亚有亲戚关系,也和尼古拉斯住在一起),安娜·里欧斯说莎拉和路易莎长得很像,“皮肤如花瓣一样迷人”,她大约在1988年左右去世。艾斯特班·卡利尤和艾尔维拉·卡利尤是莎拉·曼努耶拉·卡利尤的非婚生双胞胎。根据安娜·里欧斯所言,艾尔维拉是贾布的“巴姨妈”,和尼古拉斯一起住在阿拉卡塔卡,临终前住在卡塔赫纳,在那里,与她差很多岁的同父异母姐妹路易莎·圣蒂雅嘉“收留她,并料理她的后事”。根据另一项资料,尼古拉斯·戈麦斯是亚蜜利亚·戈麦斯和乌巴诺·索拉诺的儿子,和莎拉·诺利耶卡一样住在丰达西翁。
结果,尼古拉斯最大的儿子,非婚生的何塞·马利亚·韦德伯朗奎兹是所有孩子里最成功的一个:战斗英雄、政治人物、历史学家。他年纪轻轻就娶了曼努耶拉·莫雷乌,生了一子五女。其中一个女儿玛歌的儿子是何塞·路易斯·迪亚斯 - 葛拉那多斯,也是作家。
早在他成为上校之前,尼古拉斯·马尔克斯就从不毛的海岸首府里奥阿查搬到巴兰卡斯,也怀抱着成为地主的野心,看上巴兰卡斯附近的丘陵地既便宜又肥沃。(加西亚·马尔克斯对这些事的陈述不是很可靠,说尼古拉斯的父亲留了一些那里的土地给他。)很快的,在山坡上一块所谓牧场的地方,他从朋友手上买了一片农场,以当地的果树命名为“乡下佬”。马尔克斯开始种植甘蔗,用家用蒸馏器酿出粗酿的朗姆酒,称为“奇连奇”(私自蒸馏的烈酒)。如同其他地主一般,他应该有非法贩卖这些烈酒。后来,他在兰切利亚河畔买了另一座较接近镇上的农场,由于不论从哪一边走过去都必须越过河水,他称之为“海峡”。他在那里种植烟草、玉米、甘蔗、大豆、丝兰、咖啡和香蕉。这座农场如今依然存在,只是有一半已经废弃,建筑物倒塌,有些不见了,不过,一株芒果树仍然如同挥霍一空的家族标旗般地耸立着,整个热带景观充满了忧郁和怀旧的气息。也许,这个回忆起的影像只是游客的想象,因为大家都知道马尔克斯上校离开巴兰卡斯的时候并不太光荣,这片阴云至今仍笼罩着整个社区。然而,早在这发生之前,战争阴霾早已笼罩着呆坐着的上校。
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外公更不为人知的,是他父亲早年的生活。加夫列尔·埃利希奥·加西亚于1901年12月1日出生于玻利瓦尔的辛瑟,此地比大沼泽还要偏僻,甚至比尼古拉斯·马尔克斯在内战中活跃建立名声的马格达莱纳河还要偏远。加西亚的曾祖父显然叫佩德罗·加西亚·高登,据说在19世纪初出生于马德里。加西亚·高登如何或为何来到新格拉纳达总督区,不得而知,也不知道他和谁结婚。然而,1834年,他在玻利瓦尔的开米托(现属苏克雷省)有一个儿子,叫阿米纳达·加西亚。根据莉西亚·加西亚·马尔克斯指出,阿米纳达和三个不同的女子“结婚”,生下三个小孩儿,接着又成为“鳏夫”。他认识了比他小二十一岁的玛丽亚·安赫列斯·帕特尼那·布斯塔曼特,玛丽亚1855年出生于辛瑟列霍,他们也生下三个小孩儿,埃利塞尔、海梅和阿尔赫米拉。他们虽然没有结婚,阿米纳达仍接纳承认他的孩子,让他们跟他的姓。小女孩儿阿尔赫米拉·加西亚·帕特尼那于1887年9月出生于开米托,也就是她父亲的出生地。她十四岁就成为加夫列尔·埃利希奥·加西亚的母亲,因此是我们的作家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祖母。
阿尔赫米拉的一生多半在牧牛镇辛瑟度过。她是西班牙文化里所称“众人的女人”:高挑、如雕像般优美、皮肤白皙。她一生未婚,但和几名男性有过几段感情,和其中三人生下了七名非婚生子,特别是其中一名贝哈拉诺(她的孩子都跟她姓加西亚)。但她的第一个情人是加夫列尔·马丁内斯·贾里多,当时已经是名教师,也是保守派地主的继承人,但古怪到精神错乱的程度,几乎花光自己继承的财产。他在阿尔赫米拉十三岁的时候就诱惑她,不幸的是,当时加夫列尔·马丁内斯·贾里多已娶了同在辛瑟出生的罗莎·梅萨,他们育有五个婚生子女,没有一个叫加夫列尔。
因此,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父亲一生都用加夫列尔·埃利希奥·加西亚的名字,而非以加夫列尔·埃利希奥·马丁内斯·加西亚的名字闯荡。任何在乎这些事情的人几乎都可以马上想到他是非婚生子。不过在20世纪20年代后期,加夫列尔·埃利希奥摆脱了这些不利的处境。当尼古拉斯·马尔克斯在战争中得到军衔,成为“上校”之时,加夫列尔·埃利希奥这位自学的自然疗法医师也开始把“医生”加在自己的姓名前:马尔克斯上校和加西亚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