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十一月三日,杨绛先在学部大门口的公共汽车站等车,看见钱钟书杂在人群中出来。他过来站在她旁边,低声说:
“待会儿告诉你一件大事。”
杨绛看看他的脸色,猜不出什么事。
等两人挤上车,钱钟书才告诉杨绛:“这个月十一号,我就要走了。我是先遣队。”
尽管天天在等待行期,杨绛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却好像头顶上炸了一个焦雷。因为再过几天是丈夫虚岁六十生辰,他们商量好:到那天两人要吃一顿寿面庆祝。再等着过七十岁的生日,只怕轮不到了。可是只差几天,等不及这个生日,他就得下干校。
“为什么你要先遣呢?”杨绛不解。
“因为有你,别人得带着家眷,或者安顿了家再走;我可以把家撂给你。”钱钟书说。
“五七干校”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它是贯彻毛泽东的“五七指示”而采取的模式,即下放农村走劳动锻炼的“五七道路”。
一九六九年林彪的“一号通令”成了驱赶人们离开城市的最后通牒。由于“文革”而减少或中止业务工作的许多单位,纷纷在全国各地开办五七干校。仅中央、国务院所属部门在河南、湖北、江西、安徽等十八个省区,便创办五七干校一百零六所,共约十万多名干部。其中,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全部下放河南省。
王洪文曾经说过:“不听话的统统把他们送到五七干校去劳动”,用五七干校这种形式来排斥异己,对知识分子进行身心迫害。
学部五七干校的地点在河南罗山县。钱钟书作为“先遣队”,从得知消息到开拔只有一个星期时间置办行装。十一月九日,钱钟书才放假,回到家里,杨绛正在为他收拾东西。杨绛在外文所,暂时留京接受教育,她根本不放心钱钟书一人下放农村。
由于这次下放是所谓“连锅端”——含有拔宅下放、一去不复返的意思,所以连一时没用的东西,暂时不穿的衣服,自己宝贵的图书、笔记等等,一概带走,大包、小包行李一大堆。当时他们的女儿阿圆、女婿德一,各在工厂劳动,不能叫回来帮忙。他们休息日回家,就帮着收拾行李,并且学别人的样子,把箱子用粗绳子密密缠捆,防止旅途摔破或压塌。杨绛的感叹十分耐人寻味:“可惜能用粗绳子缠捆保护的,只不过是木箱铁箱等粗重行李;这些木箱、铁箱,也不如血肉之躯经得起折磨。”
经受折磨,就叫锻炼;除了准备锻炼,还有什么可准备的呢?准备的衣服如果太旧,怕不经穿;如果太结实,怕洗来费劲。杨绛已久不缝纫,胡乱把耐脏的绸子用缝衣机做了个毛毯的套子,准备经年不洗。她补了一条裤子,坐处像个布满经线纬线的地球仪,而且厚如龟壳。钱钟书倒很欣赏,说好极了,穿上好比随身带着个座儿,随处都可以坐下。她还说:
“不用筹备得太周全,只需等我也下去,就可以照看他。”至于家人团聚,等几时女儿和德一乡间落户,待他们迎养吧。
到了先遣队临行之日,杨绛和他们的女儿、女婿一起到火车站,为钱钟书送行。他们挤上火车,找到个车厢安顿下来。这时他们的心情是沉重的,杨绛和钱瑗差点流下泪水。钱钟书看在眼里,不等开车,就催促他们快回去。他们三人就下车,痴痴站着等火车开动。
此时此景,杨绛不禁想起三十年代的出国留学:
我记得从前看见坐海船出洋的旅客,登上摆渡的小火轮,送行者就把许多彩色的纸带抛向小轮船;小船慢慢向大船开去,那一条条彩色的纸带先后迸断,岸上就拍手欢呼。也有人在欢呼声中落泪;迸断的彩带好似迸断的离情。这番送人上干校,车上的先遣队和车下送行的亲人,彼此间的离情假如看得见,就决不是彩色的,也不能一迸就断。
文学所和另一所最先下放,用部队的词儿,不称“所”而称“连”。两连动身的日子,学部敲锣打鼓,大家都放了学去欢送。杨绛记得,“下放人员整队而出;红旗开处,俞平老和俞师母领队当先。年逾七旬的老人了,还像学龄儿童那样排着队伍,远赴干校上学,我看着心中不忍,抽身先退;一路回去,发现许多人缺乏欢送的热情,也纷纷回去上班。大家脸上都漠无表情。”
却说钱钟书等多人作为先遣人员到达罗山县的五七干校。罗山地处穷乡僻壤,而干校又设在远离县城的一个土积尘封的劳改营。他们先打扫这个废弃多年的劳改营,当晚在草铺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第二天忽然又下了一场大雪,满地泥泞,天气骤寒。
十一月十七日,大队人马来到,八十几个单身汉聚居一间屋里,分睡在几个炕上。有个跟着爸爸下放的淘气小男孩儿,临睡常绕炕撒尿一匝,为炕上的人“施肥”。休息日大家到镇上去买吃的:有烧鸡,还有煮熟的乌龟。杨绛问钱钟书味道如何,他却没有尝过,只悄悄做了几首打油诗寄她。
罗山无地可耕,干校无事可干。过了一个多月,干校人员连同家眷又带着大堆箱笼物件,搬到息县东岳。那里比罗山地僻人穷,冬天没有燃料生火炉子,好多女同志脸上生了冻疮。
干校的活是拉大车,脱坯,造砖,盖房。钱钟书和俞平伯等几位“老弱病残”者受到照顾,干些杂活、轻活。据说有一个笑话讲钱钟书和丁声树(著名的语言学家)两位一级研究员,分配烧开水,可是半天烧不开一锅炉水,被人们戏称为“钱半开”、“丁半开”。杨绛则为他们辩护:锅炉设在露天,大风大雪中,要烧开一锅炉水不是容易的事情。可是笑话毕竟还是笑话。
这时,杨绛在北京已不太平,她除了无休止的“学习”、“检讨”之外,挖防空洞,做砖头。挖完了防空洞——一个四通八达的地下建筑,就把图书搬来搬去。捆,扎,搬运,从这楼搬到那楼,从这处搬往那处;搬完自己单位的图书,又搬别单位的图书。
有一次,他们到一个积尘三年的图书馆去搬出书籍、书柜、书架等,要腾出屋子来。有人一进去给尘土呛得连打了二十来个喷嚏。他们尽管戴着口罩,出来都满面尘土,咳吐的尽是黑痰。杨绛记得那时候天气已经由寒转暖而转热。沉重的铁书架、沉重的大书橱、沉重的卡片柜——卡片屉内满满都是卡片,全都由年轻人狠命用肩膀扛,贴身的衣衫被磨破,露出肉来。这又使她不禁惊叹:最经磨的还是人的血肉之躯!
杨绛感到,“弱者总占便宜;我只干些微不足道的细事,得空就打点包裹寄给干校的默存。默存得空就写家信;三言两语,断断续续,白天黑夜都写。这些信如果保留下来,如今重读该多么有趣!但更有价值的书信都毁掉了,又何惜那几封。”
杨绛还帮助被打成“五一六”分子的同事。有一位年轻人郑土生也被打成纯属子虚乌有的“五一六”反革命集团的“分子”,逼他承认,不承认不招供只有死路一条。这无疑等于死罪,他想到了自杀。当时他欠杨绛七十五元钱,一九七○年四月七日,他把自己五十元的存折和二十五元钱塞进杨绛办公桌的抽屉里,留个条子给她,准备坦然地离开人世。第二天,杨绛一发现,中午赶快到办公室,看见郑土生一人坐在办公桌前低头发呆,那时他已打算待办公室人走后自杀。这时杨绛立即快步走过他跟前把一个小纸包放在他的书桌上。郑土生打开纸包,除了他的存折和二十五元钱外,还有杨绛写的字条,上面写着:
“来日方长,要保重身体;要耐心、冷静、坚强。这些钱我不需要,你自己买些生活必需品吧!”
杨绛自己身处逆境,对这样一位人人怕受牵连、避之惟恐不及的“五一六”分子给予极大的关心爱护和鼓励,使郑土生在黑暗中见到光明,从此鼓起了勇气,顽强不屈地生存下去。郑土生后来成为著名的莎士比亚研究专家,是中国最完备的《莎士比亚全集》的主编。
还有一位年轻人冀元璋,虽然在“文革”初期参加了对杨绛的批斗,此时,他也被当作“五一六”分子抓了起来。他家在农村,妻子务农,父亲在家长年卧病,家里生活非常艰难,他省吃俭用,每月的工资都寄回家中,还要四处借债。当他被抓起来,全家陷入绝境时,是杨绛不计前嫌,伸出了援助之手,她每月从工资里拿出钱来寄到他家,帮他渡过了难关,并支持冀元璋坚持原则,不要向邪恶势力屈服。杨绛的精神深深地感动了这位年轻人。
杨绛还同样关心、帮助所里其他受冤枉的年轻同志。她的正义感赢得了人们的爱戴。在北京挖地道期间,摊派每户做砖,一人一百块,自己挖土借工具,做好后自己送交上去,据此,杨绛一家三口就得做三百块。她的丈夫已下干校,女儿在厂劳动,女婿也离开了人世,这可使得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大感为难,她向监管的红卫兵小将求救,商量以代他打一套毛衣交换。这位红卫兵小将也知道杨绛钱钟书都是好人,一口答应,与所里其他年轻人一道为杨绛做好了砖并代她交上,却不肯要她打毛衣。杨绛要下干校,所里的年轻人主动为她捆扎行李帮她托运。
杨绛待人和善完全出于仁慈的天性,外文所里的同事,不管是谁有困难,她都会伸出援助之手。外文所里有位年轻同事的母亲和她年龄一样大,患有哮喘病,杨绛每为钱钟书的哮喘病求医问药,都不忘记这位同事的母亲,常常将各种秘方抄给她。外文所里有一位从部队转业的工作人员侯自明,自干校回来后一直患病,要不间断地服用糖浆,但老侯家里孩子多,又加上他长年生病,生活很困难。杨绛得知后,每月为钱钟书买糖浆的时候,就连带着为老侯也买一份,每月二十五日杨绛就会准时将糖浆送给他。一年多以后老侯的病完全治愈了,杨绛与钱钟书又给他家里寄钱和粮票,在经济上不停地支持侯自明一家,每逢过年过节,也不忘寄些钱去,从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从未间断。杨绛的真情赢得了所里上上下下的爱戴。
杨绛和钱钟书的女婿王德一在大学里被诬为“五一六”分子受到围剿,他承认自己总是“偏右”一点,可是他说,实在看不惯那伙“过左派”。他们大学里开始围剿“五一六”的时候,几个有“五一六”之嫌的“过左派”供出王德一是他们的“组织者”,“五一六”的名单就在他手里。那时候他已回校,阿圆还在工厂劳动;两人不能同日回家。他最后一次离开杨绛的时候说:
“妈妈,我不能对群众态度不好,也不能顶撞宣传队;可是我决不能捏造个名单害人,我也不会撒谎。”
王德一到校就失去自由。工宣队领导全系每天三次斗他,逼他交出名单。就在杨绛下放干校前夕,他含冤自尽。
杨绛是一九七○年七月十二日下干校的。上次钱钟书去干校离开北京时,尚有杨绛、钱瑗、王德一三人送行,而在杨绛出发时却只有女儿一个了。杨绛夫妇的同窗好友吴晗、袁震含冤自缢。一九六八年,杨绛的妹妹杨必被多次威逼交代在国际劳工局兼职一事,后来因急性心脏衰竭在“睡梦里去世”。不仅如此,在运动中,杨绛父母和三姑母的墓碑也被砸毁……
钱瑗欲哭无泪地送杨绛上了火车,杨绛促她先归,别等车开。看着她孑然一身的背影,杨绛心上凄楚,忙闭上眼睛;闭上了眼睛,越发能看到她在自己破残凌乱的家里,独自收拾整理东西的情景,忙又睁开眼。车窗外已不见了女儿的背影。杨绛又合上眼,让眼泪流进鼻子,流入肚里。火车慢慢开动,杨绛离开了北京。
杨绛到了息县的干校,看见钱钟书“又黑又瘦,简直换了个样”,而且他的脸上长了只脓疽。这时钱钟书已改行,不再烧锅炉,而是白天看管工具,晚上巡夜。并且还要充当“信差”。用黄裳的话讲:“这在那种场合已经算是一种‘美差’了,也许是对我们学者的特殊照顾。”
杨绛与钱钟书“虽然相去不过一小时的路程,却各有所属”:杨绛属于外文所,钱钟书属于文学所,不在一个“连”,他们“得听指挥、服从纪律,不能随便走动”。可是他们可以有书信来往,到休息日才许探亲。不过“休息日不是星期日;十天一次休息,称为大礼拜”。如果有事,大礼拜是可以取消的。这样比起独在北京的女儿,他们“算是同在一处了”。
在杨绛的记忆里,干校的劳动有多种。种豆、种麦是大田劳动。大暑天,清晨三点钟空着肚子就下地。六点送饭到田里,大家吃罢早饭,劳动到午时休息;黄昏再下地干到晚。各连初到,借住老乡家。借住不能久占,得赶紧自己造屋。造屋得用砖;砖不易得,大部分用泥坯代替。脱坯是极重的活儿。此外,养猪是最脏又最烦的活儿。菜园里、厨房里弱者居多,繁重的工作都落在年轻人肩上。
有一次,干校开一个什么庆祝会,演出的节目都不离劳动。有一个话剧,演某连学员不怕砖窑倒塌,冒险加紧烧砖,据说真有其事。有一连表演钻井,演员一大群,没一句台词,唯一的动作是推着钻井机打转,一面有节奏地齐声哼“嗯唷!嗯唷!嗯唷!嗯唷!”大伙儿转呀、转呀,转个没停——钻机并不能停顿,得日以继夜,一口气钻到底。“嗯唷!嗯唷!嗯唷!嗯唷!”那低沉的音调始终不变,使人记起曾流行一时的电影歌曲《伏尔加船夫曲》;同时仿佛能看到拉纤的船夫踏在河岸上的一只只脚,带着全身负荷的重量,疲劳地一步步挣扎着向前迈进。戏虽单调,却好像比那个宣扬“不怕苦、不怕死”的烧窑剧更生动现实。散场后大家纷纷议论,都称赞这个节目演得好,而且不必排练,搬上台去现成就是戏。
杨绛初下干校,与七八个人一起分在“菜园班”。而菜园是需要日夜看守的,所以“连部”特地在菜地里盖了一个简陋的“窝棚”,杨绛被分配在白天单独看守。作为一个勤奋好思的学者,岂肯让时间白白流逝?于是她就利用这个机会看书和写东西,写她每天的见闻和内心感受。其中有许多书信就是写给钱钟书的。钱钟书送信、取信所经过的这条路与杨绛的“窝棚”不过百十来步,所以他每天顺便来到菜园,与杨绛见面,谈谈心,这时候,杨绛便把一天来写的书信或稿子交给钱钟书。这样的田边相会,大约持续了一年光景,杨绛的记叙极为生动:
……那年十二月,新屋落成,全连搬到“中心点”上去;阿香也到新菜地去干活儿。住窝棚的三人晚上还回旧菜园睡觉,白天只我一人在那儿看守。
班长派我看菜园是照顾我,因为默存的宿舍就在砖窑以北不远,只不过十多分钟的路。默存是看守工具的。我的班长常叫我去借工具。借了当然还要还。同伙都笑嘻嘻地看我兴冲冲走去走回,借了又还。默存看守工具只管登记,巡夜也和别人轮值,他的专职是通信员,每天下午到村上邮电所去领取报纸、信件、包裹等回连分发。邮电所在我们菜园的东南。默存每天沿着我们菜地东边的小溪迤逦往南又往东去。他有时绕道到菜地来看我,我们大伙儿就停工欢迎。可是他不敢耽搁时间,也不愿常来打搅。我和阿香一同留守菜园的时候,阿香会忽然推我说:“瞧!瞧!谁来了!”默存从邮电所拿了邮件,正迎着我们的菜地走来。我们三人就隔着小溪叫应一下,问答几句。我一人守园的时候,发现小溪干涸,可一跃而过;默存可由我们的菜地过溪往邮电所去,不必绕道。这样,我们老夫妇就经常可在菜园相会,远胜于旧小说、戏剧里后花园私相约会的情人了。
默存后来发现,他压根儿不用跳过小溪,往南去自有石桥通往东岸。每天午后,我可以望见他一脚高、一脚低从砖窑北面跑来。有时风和日丽,我们就在窝棚南面灌水渠岸上坐一会儿晒晒太阳。有时他来晚了,站着说几句话就走。他三言两语、断断续续、想到就写的信,可亲自撂给我。我常常锁上窝棚的木门,陪他走到溪边,再忙忙回来守在菜园里,目送他的背影渐远。从邮电所回来就急要回连分发信件和报纸,不肯再过溪看我。不过我老远就能看见他迎面而来;如果忘了什么话,等他回来可隔溪再说两句。
杨绛所在的菜园班,他们没用机器,单凭人力也凿了一眼井。位于淮河边上的干校好在连续两年干旱,没遭逢水灾。可是干硬的地上种菜不易。人家说息县的地“天雨一包脓,天晴一片铜”。菜园虽然经拖拉机耕过一遍,只翻起满地大坷垃,比脑袋还大,比骨头还硬。要种菜,得整地;整地得把一块块坷垃砸碎、砸细,不但费力,还得耐心。他们整好了菜畦,挖好了灌水渠,却没有水。邻近也属学部干校的菜园里有一眼机井,据说有十米深呢,他们常去讨水喝。人力挖的并不过三米多,水是浑的。他们喝生水就在吊桶里掺一小瓶痧药水,聊当消毒,水味很怪。十米深的井,水又甜又凉,大太阳下干活儿渴了舀一碗喝,真是如饮甘露。他们不但喝,借便还能洗洗脚手。可是如要用来浇灌菜园却难之又难……所以他们决计凿一眼灌园的井。选定了地点,就破土动工。
那块地硬得真像风磨铜。那天杨绛费尽吃奶气力,一锹下去,只筑出一道白痕,引得小伙子们大笑。他们也挖得吃力,说得用鹤嘴镬来凿。杨绛的“拿手”是脚步快;动不了手,就飞跑回连,领了两把鹤嘴镬,扛在肩头,居然还能飞快跑回菜园。他们没停手,杨绛也没停脚。壮劳力轮流使鹤嘴镬凿松了硬地,大家配合着使劲挖,干了一天,挖出一个深潭,挖到二米时,土就渐渐潮润,开始见水了。
干土挖起来虽然吃力,烂泥的分量却更沉重。越挖越泥泞,两三个人光着脚跳下井去挖,把一桶桶烂泥往上送,上面的人接过来往旁边倒,霎时间井口周围一片泥泞。大家都脱了鞋袜。杨绛提不动一桶泥,她也凑热闹脱了鞋袜,把四处乱淌的泥浆铲归一处。
这样干了不知多少天,井已挖到三米深。水渐渐没膝,渐渐没腿,渐渐齐腰。灌园的井有三米多已经够深。杨绛说要去打一斤烧酒为他们驱寒,借此庆功。大家都很高兴。来帮忙的劳力之一是后勤排的头头,他指点了打酒的窍门儿。她就跑回连,向厨房如此这般说了个道理,讨得酒瓶。厨房里大约是防人偷酒喝,瓶上贴着标签,写了一个大“毒”字,旁边还有三个惊叹号;又画一个大骷髅,下面交叉着两根枯骨。瓶里还剩有一寸深的酒。杨绛抱着这么个可怕的瓶子,赶到离菜园更往西二里路的“中心点”上去打酒;一路上只怕去迟了合作社关门,恨不得把神行太保拴在腿上的甲马借来一用。她没有买酒的证明,凭那个酒瓶,略费唇舌,买得一斤烧酒。下酒的东西什么也没有,可吃的只有泥块似的“水果糖”,她也买了一斤,赶回菜园。
灌园的井已经完工。壮劳力、轻劳力都坐在地上休息。大家兴冲冲用喝水的大杯小杯斟酒喝,约莫喝了一斤,瓶里还留下一寸深的酒还给厨房。大家把泥块糖也吃光——这就是他们的庆功宴。
杨绛的这个菜园是中心点。菜园的西南有个大土墩,干校的人称为“威虎山”,和菜园西北的砖窑遥遥相对。砖窑以北不远就是钱钟书的宿舍。“威虎山”坡下是干校某连的食堂,杨绛的午饭和晚饭都到那里去买。西邻的菜园有房子,她常去讨开水喝。南邻的窝棚里生着火炉,她也曾去讨过开水。
杨绛只用三块砖搭个土灶,拣些秫秸烧水;有时风大,点不着火。南去是钱钟书每日领取报纸信件的邮电所。溪以东田野连绵,一望平畴,天边几簇绿树是附近的村落。杨绛以菜园为中心的日常活动,就好比蜘蛛踞坐菜园里,围绕着四周各点吐丝结网;网里常会留住些琐细的见闻、飘忽的随感。
杨绛每天清早吃罢早点,一人往菜园去,半路上常会碰到住窝棚的三人到“中心点”去吃早饭。她到了菜园,先从窝棚木门旁的秫秸里摸得钥匙,进门放下随身携带的饭碗之类,就锁上门,到菜地巡视。胡萝卜地在东边远处,泥硬土瘠,出产很不如人意。可是稍大的常给人拔去;拔得匆忙,往往留下一截尾巴,杨绛挖出来后用井水洗净,留以解渴。邻近北边大道的白菜,一旦捏来菜心已长瓷实,就给人斫去,留下一个个斫痕犹新的菜根。
有一次杨绛发现三四棵长足的大白菜的根已斫断,未及拿走,还端端正正站在畦里。他们只好不等白菜全部长足,抢先收割。又有一次杨绛刚绕到窝棚后面,发现三个女人正在拔他们的青菜,看见杨绛过来,她们站起身就跑,不料杨绛追得快,她们就一面跑一面把青菜抛掷地下。杨绛心想:“其实,追只是我的职责;我倒但愿她们把青菜带回家去吃一顿;我拾了什么用也没有。”
杨绛住在老乡家的时候,和同屋伙伴不在一处劳动,晚上不便和她们结队一起回村。她就独往独来,倒也自由灵便。而且她喜欢走黑路。打了手电,只能照见四周一小圈地,不知身在何处;走黑路倒能把四周都分辨清楚。她顺着荒墩乱石间一条蜿蜒小径,独自回村;近村能看到树丛里闪出灯光。但有灯光处,只有她一个床位,只有帐子里狭小的一席地……
杨绛在菜园班的时候,同班的一位诗人从砖窑里抱回一头小黄狗。诗人姓区。偶有人把姓氏的“区”读为“趣”,阿香为小狗命名“小趋”。诗人的报复很妙:他不为小狗命名“小香”,却要它和阿香排行,叫它“阿趋”。可是“小趋”叫来比“阿趋”顺口,就叫开了。好在菜园以外的人,并不知道“小趋”原是“小区”。
这只小黄狗,为枯燥乏味的干校生活增添了些许快乐。杨绛在《干校六记》中专门为小黄狗写了一章:《“小趋”记情》。在她的笔下,“小趋”是可爱的——
默存每到我们的菜园来,总拿些带毛的硬肉皮或带筋的骨头来喂小趋。小趋一见他就蹦跳欢迎。一次,默存带来两个臭蛋——不知谁扔掉的。他对着小趋“啪”一扔,小趋连吃带舔,蛋壳也一屑不剩。我独自一人看园的时候,小趋总和我一同等候默存。它远远看见默存从砖窑北面跑来,就迎上前去,跳呀、蹦呀、叫呀、拼命摇尾巴呀,还不足以表达它的欢欣,特又饶上个打滚儿;打完一滚,又起来摇尾蹦跳,然后又就地打个滚儿。默存大概一辈子也没受到这么热烈的欢迎。他简直无法向前迈步,得我喊着小趋让开路,我们三个才一同来到菜地。
我有一位同事常对我讲他的宝贝孙子。据说他那个三岁的孙子迎接爷爷回家,欢呼跳跃之余,竟倒地打了个滚儿。他讲完笑个不了。我也觉得孩子可爱,只是不敢把他的孙子和小趋相比。但我常想:是狗有人性呢?还是人有狗样儿?或者小娃娃不论是人是狗,都有相似处?
小趋见了熟人就跟随不舍。我们的连搬往“中心点”之前,我和阿香每次回连吃饭,小趋就要跟。那时候它还只是一只娃娃狗,相当于学步的孩子,走路滚呀滚的动人怜爱。我们怕它走累了,不让它跟,总把它塞进狗窝,用砖堵上。一次晚上我们回连,已经走到半路,忽发现小趋偷偷儿跟在后面,原来它已破窝而出。那天是雨后,路上很不好走。我们呵骂,它也不理。它滚呀滚地直跟到我们厨房兼食堂的席棚里。大家都爱而怜之,各从口边省下东西来喂它。小趋饱吃了一餐,跟着菜园班长回菜地。那是它第一次出远门。
我独守菜园的时候,起初是到默存那里去吃饭。狗窝关不住小趋,我得把它锁在窝棚里。一次我已经走过砖窑,回头忽见小趋偷偷儿远远地跟着我呢。它显然是从窝棚的秫秸墙里钻了出来。我呵止它,它就站住不动。可是我刚到默存的宿舍,它跟脚也来了;一见默存,快活得大蹦大跳。同屋的人都喜爱娃娃狗,争把自己的饭食喂它。小趋又饱餐了一顿。
小趋先不过是欢迎默存到菜园来,以后就跟随不舍,但它只跟到溪边就回来。有一次默存走到老远,发现小趋还跟在后面。他怕走累了小狗,捉住它送回菜园,叫我紧紧按住,自己赶忙逃跑。谁知那天他领了邮件回去,小趋已在他宿舍门外等候,跳跃着呜呜欢迎。它迎到了默存,又回菜园来陪我。
我们全连迁往“中心点”以后,小趋还靠我们班长从食堂拿回的一点剩食过日子,很不方便。所以过了一段时候,小趋也搬到“中心点”上去了。它近着厨房,总有些剩余的东西可吃;不过它就和旧菜地失去了联系。我每天回宿舍晚,也不知它的窝在哪里。连里有许多人爱狗;但也有人以为狗只是资产阶级夫人小姐的玩物。所以我待小趋向来只是淡淡的,从不爱抚它。小趋不知怎么就找到了我住的房间。我晚上回屋,旁人常告诉我:“你们的小趋来找过你几遍了。”我感它相念,无以为报,常攒些骨头之类的东西喂它,表示点儿意思。以后我每天早上到菜园去,它就想跟。我喝住它,一次甚至拣起泥块掷它,它才站住了,只远远望着我。有一天下小雨,我独坐在窝棚内,忽听得“呜”一声,小趋跳进门来,高兴得摇着尾巴叫了几声,才傍着我趴下。它找到了出“中心点”到菜园的路!
我到默存处吃饭,一餐饭再加路上来回,至少要半小时。我怕菜园没人看守,经常在“威虎山”坡下某连食堂买饭。那儿离菜园只六七分钟的路。小趋来做客,我得招待它吃饭。平时我吃半份饭和菜,那天我买了正常的一份,和小趋分吃。食堂到菜园的路虽不远,一路的风很冷。两手捧住饭碗也挡不了寒,饭菜总吹得冰凉,得细嚼缓吞,用嘴里的暖气来加温。小趋哪里等得及我吃完了再喂它呢,不停的只顾蹦跳着讨吃。我得把饭碗一手高高擎起,舀一匙饭和菜倒在自己嘴里,再舀一匙倒在纸上,用另一手送与小趋;不然它就不客气要来舔我的碗匙了。我们这样分享了晚餐,然后我洗净碗匙,收拾了东西,带着小趋回“中心点”。
杨绛写得那样克制、那样平静,充满了温情,真可谓“怨而不怒”、“哀而不伤”,她回避了许多血淋淋的惨剧,这也许是“寄沉痛于幽闲”吧。呆过干校的人,对干校生活刻骨铭心,不堪回首。她的《干校六记》体现了杨绛“温柔敦厚”的风格和特点,而杨绛在柔弱温和的背后,性格是极其坚强的。
干校后期,迁往明港。动身前,杨绛的菜园班全部都回到旧菜园来,拆除所有的建筑。可拔的拔了,可拆的拆了。拖拉机又来耕地一遍。临走杨绛和钱钟书偷空同往菜园看一眼告别。只见窝棚没了,井台没了,灌水渠没了,菜畦没了,连那个扁扁的土馒头也不知去向,只剩了遍布坷垃的一片白地……
这时干校的任务,由劳动改为“学习”——学习阶级斗争理论吧?有人不解“学部”指什么,这时才恍然:“学部”就是“学习部”。
看电影大概也算是一项学习,好比上课,谁也不准逃学,钱钟书则因眼睛不好,看不见,得以豁免。放映电影的晚上,杨绛他们晚饭后各提马扎儿,列队上广场。各连有指定的地盘,各人挨次放下马扎儿入座。有时雨后,指定的地方泥泞,马扎儿只好放在烂泥上;而且保不定天又下雨,得带着雨具。天热了,还有防不胜防的大群蚊子。不过上这种课不用考试。杨绛睁眼就看看,闭眼就歇歇。电影只那么几部,这一回闭眼没看到的部分,等有机会以后补看。回宿舍有三十人同屋,大家七嘴八舌议论,她只需旁听,不必泄漏自己的无知。一次她看完一场电影,随着队伍回宿舍。她睁着眼睛继续做自己的梦,低头只看着前人的脚跟走。忽见前面的队伍渐渐分散,她到了宿舍的走廊里,发现不是自己的宿舍。她急忙退回队伍,队伍只剩个尾巴了;一会儿,这些人都纷纷走进宿舍去。她不知道自己的宿舍何在,连问几人,都说不知道。他们各自忙忙回屋,也无暇理会她,她忽然觉得好比流落异乡,举目无亲。
抬头只见满天星斗。杨绛认得几个星座,这些星座这时都乱了位置。她不会借星座的位置辨认方向,只凭颠倒的位置知道离自己的宿舍很远了。她怕耽误时间,不及沿着小道曲折而行,只顾抄近,直往南去;不防走进了营地的菜圃。她不敢胡思乱想,一手提马扎儿,一手打着手电,每一步都得踢开菜叶,缓缓落脚,心上虽急,却战战兢兢,如临深渊,一步不敢草率。好容易走过这片菜地,过一道沟仍是菜地。简直像梦魇似的,走呀、走呀,总走不出这片菜地。幸亏方向没错,她出得菜地,越过煤渣铺的小道,越过乱草、石堆,终于走上了石块铺的大路。她立即拔步飞跑,跑几步,走几步,然后转北,一口气跑回宿舍。屋里还没有熄灯,末一批上厕所的刚回房,可见她在菜地里走了不到二十分钟。好在没走冤枉路,她好像只是上了厕所回屋,谁也没有想到她会睁着眼睛跟错队伍。她想:假如我掉在粪井里,几时才会被人发现呢?她睡在硬邦邦、结结实实的小床上,感到“享不尽”的安稳。
到了明港,干校的条件已有改观:“默存和我的宿舍之间只隔着一排房子,来往只需五六分钟。我们住的是玻璃窗、洋灰地的大瓦房。伙食比我们学部食堂的好。厕所不复是苇墙浅坑,上厕所也不需排队了,居处宽敞,箱子里带的工具书和笔记本可以拿出来阅读。阿圆在京,不仅源源邮寄食物,还寄来各种外文报刊。同伙暗中流通的书,都值得再读。宿舍四周景物清幽,可资流连的地方也不少,我们俩每天黄昏一同散步,更胜于菜园相会。我们既不劳体力,也不动脑筋,深感无功食禄;看着大批有为的青年成天只是开会发言,心里也暗暗着急。”这时,钱钟书随身携带的工具书、碑帖和笔记本可以拿出来阅读;杨绛、钱钟书还向“同伙”李文俊借阅了原版的《大卫•考伯菲尔》,当然,读时手边还得备好一本小册子或《红旗》杂志,以便遇到情况时拉过来作掩护。此书被读后,页面充满了杨绛夫妇用铅笔所作的“?”、“×”、“√”、“!”等各种批注。
当时与杨绛一起下干校的张佩芬,后来她在《文汇报》撰文回忆她和杨绛的“联床之谊”,十分传神:
我和杨先生进一步相熟,只有短暂时光——在河南息县一座农舍里,自夏至冬,有过半年的“联床之谊”。外文所从农舍乔迁至“中心点”之初,我们又因为看守工具而有缘长谈竟夜。1970年7月,外文所抵达干校那天,气候特别燠热,我、杨先生和另外两位女同事分在同一农家。四人一见曲尺形小屋无门无窗,只能勉强挤进四张床,都沮丧万分。四人中最年轻的那位指着门洞边通风较好的两个位置说:“我在这里,你(另一位成分好的同事)在那里。”我正要瞪起眼睛吵架,杨先生脸上的一丝笑意制止了我,但见她指着憋闷的角落平静地说:“那么我就在这里啦。”她的“善下之”教育了我,我便一声不吭与她联了床。每日夜晚,人人肮脏不堪,屋里转不开身,又不能在人瞧得见的地方冲凉擦洗,总算在村边一处小山坡上找到一口水井。阳光下野草和灌木丛生的井旁景色显得荒芜杂乱,然而夜色下,尤其是繁星满天的夜晚,闪烁着晶亮光点的水井和草木就会让我觉得颇有歌德《维特》中泉水井台畔的美妙气息。我们时而四人,时而两人,在井边冲凉或洗衣(洗大件衣物当然得等休假日),杨先生又让我经验了她另一种“善利万物”的本领。两年干校生涯中,我最厌烦天天要开会听人说假话。杨先生当然也不可能心情痛快,却总能克制自己,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让我们开朗起来。隔了三十年后,再回溯水井边、棚屋里那一次次夜谈,越发感到她的坚强。她坐在不舒服的小马扎上,轻声叙说她儿时双亲老家、妹妹杨必、女儿钱瑗和丈夫钱钟书的趣闻逸事,没有丝毫刻意构造的痕迹,随意而流畅,就像一支美丽乐曲流淌出宜人的旋律,飘散着抚慰人的乐音。我无以为报,只能回赠以老母寄自上海的巧克力等零食,当时对我而言,亦属“割爱”之举了。杨先生从不推辞,却也从不和我同享,多少令我觉得奇怪。有一天我清早出工,走在田间,刚取出一枚无花果要吃,迎头撞上了钱先生,便递给了他。他当即剥去包纸塞进嘴里,现出一脸灿烂的笑容。我顿时悟到杨先生不和我同享的原因。难道还可能有别一种不合乎她本性的做法么?
杨绛寄寓杨村的时候,房东家的猫儿给她来了个恶作剧。他们屋里晚上点一盏油灯,挂在门口墙上。杨绛的床离门最远,几乎全在黑影里。有一晚,她和同屋伙伴儿在井边洗漱完毕,回房睡觉,忽发现床上有两堆东西。她幸未冒冒失失用手去摸,先打开手电一照,只见血淋淋一只死鼠。他们谁也不敢拿手去拈。杨绛战战兢兢移开枕被,和同伴提着床单的四角,把死鼠抖在后院沤肥的垃圾堆上。第二天,她大清早就起来洗单子,汲了一桶又一桶的井水,洗了又洗,晒干后又洗,那血迹好像永远洗不掉。
杨绛遇见钱钟书,就把这桩倒霉事告诉他,说猫儿“以腐鼠‘饷’我”。钱钟书安慰妻子说:
“这是吉兆,也许你要离开此处了。死鼠内脏和身躯分成两堆,离也;鼠者,处也。”杨绛听了大笑,凭他运用多么巧妙的圆梦术或拆字法,也不能叫她相信他为她编造的好话。她大可仿效大字报上的语调,向他大喝一声:
“你的思想根源,昭然若揭!想离开此地吗?休想!”
这年年底,钱钟书到菜园来相会时,告诉杨绛一件意外的传闻。
当时钱钟书在邮电所,帮助那里的工作同志辨认难字,寻出偏僻的地名,解决不少问题,所以很受器重,经常得到茶水款待。当地人称煮开的水为“茶”,款待他的却真是茶叶沏的茶。那位同志透露了一个消息给他。据说北京打电报给学部干校,叫干校遣送一批“老弱病残”回京,“老弱病残”的名单上有他。
杨绛喜出望外。她想:“默存若能回家,和阿圆相依为命,我一人在干校就放心释虑;而且每年一度还可以回京探亲。当时双职工在息县干校的,尽管夫妻不在一处,也享不到这个权利。”
过了几天,他从邮电所领了邮件回来,破例过河来看杨绛,特来报告她传闻的话:回北京的“老弱病残”,批准的名单下来了,其中有他。
杨绛已在打算怎样为他收拾行李,急煎煎只等告知动身的日期。过了几天,他来看她时脸上还是静静的。她问:
“还没有公布吗?”
公布了。没有他。他告诉杨绛回京的有谁、有谁。杨绛的心直往下沉。没有误传,不会妄生希冀,就没有失望,也没有苦恼。
杨绛陪丈夫走到河边,回到窝棚,目送他的背影渐远渐小,心上反复思忖。难道自己的丈夫比别人“少壮”吗?她背诵着韩愈《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诗,感触万端。她想到了他档案袋里的黑材料,肯定是这份材料在作祟!
杨绛想起这事仍然心上不服。过一天钱钟书到菜园来,杨绛就说:“必定是你的黑材料作祟。”他说无聊,事情已成定局,还管它什么作祟。杨绛承认自己无聊:妄想已属可笑,还念念在心,洒脱不了。
回京的人动身那天,夫妇俩清早都跑到广场沿大道去欢送。客里送人归,情怀另是一般。杨绛怅然望着一辆辆大卡车载着人和行李开走,忽有女伴把她胳膊一扯说:“走!咱们回去!”
回家的是老弱病残。老弱病残已经送回,留下的就死心塌地,一辈子留在干校吧。杨绛痛苦地联想着。
一天,钱钟书路过菜园,杨绛指着窝棚说:
“给咱们这样一个棚,咱们就住下,行吗?”
钱钟书认真想了一下说:“没有书。”
杨绛认同:真的,什么物质享受,全都舍得;没有书却不好过日子。他箱子里只有字典、笔记本、碑帖等等。
杨绛问:“你悔不悔当初留下不走?”
钱钟书说:“时光倒流,我还是照老样。”
在杨绛眼里,钱钟书向来抉择很爽快,好像未经思考的;但事后从不游移反复。而自己则不免思前想后,可是两人的抉择总相同。既然是自己的选择,而且不是盲目的选择,到此也就死心塌地,不再生妄想。
干校实在没事干,却是不准离开。火车站只需一小时多的步行就能到达,但没有军宣队的证明,买不到火车票。有一次钱钟书牙痛,杨绛眼睛不好,他们约定日子,各自请了假同到信阳看病。医院新发明一种“按摩拔牙”,按一下,拔一牙。病人不敢尝试,都逃跑了。杨绛夫妇溜出去游了一个胜地——忘了名称。山是一个土墩,湖是一个半干的水塘,有一座破败的长桥,山坳里有几畦药苗。虽然没什么好玩的,他们逃了一天学,非常快活。
后来杨绛独自到信阳看眼睛,泪道给楦裂了。她提出要回北京医治,军宣队怎么也不答应。而请事假回京,还须领到学部的证明,医院才准挂号。这大约都是为了防止干校人员借回家看病,不再返回干校。
一九七二年三月,在周恩来总理的特别关照下,杨绛和钱钟书作为这一年的第一批“老弱病残”人员,离开干校,回到了阔别两年的北京。据说周恩来调钱钟书回京是以参加毛泽东诗词的英译工作为名,主要目的是怕他下放干校受折磨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