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洗澡》一书结尾部分有云:“当时文学研究社不拘一格采集的人才,如今经过清洗,都安插到各个岗位上去了。”她这里指的是“洗澡”过后,在全国范围进行的高校院系调整。
一九五二年下半年开始,根据政务院《关于改革学制的决定》,对全国高校进行了院系调整。这次调整的宗旨是以培养工业建设人才和师资为重点,发展专门学院和专科学校,整顿和加强综合大学,形成高等工科学校专业化比较齐全的体系。其模式是照搬苏联“老大哥”的一套,这样,杨绛、钱钟书所在的清华大学变成了一所纯工科性质的高校。
一九五三年初,根据安排,杨绛、钱钟书被调整到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由教授变为研究员,从此尽管隶属关系有所变动,但两人工作单位未曾调动。文学研究所由郑振铎、何其芳创办,所长由担任文化部副部长的郑振铎兼任,何其芳任副所长,并主持所里的工作。一九五六年文学研究所划归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简称“学部”。学部于一九七七年独立并扩充成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胡乔木出任首任院长。
杨绛夫妇脱离大学的讲坛,对清华大学来说是一种遗憾。对他们两人来说,则未免不是一件幸事。
小说《洗澡》中的主人公许彦成,在重新分配工作时填写的志愿是教英语文法,他的太太杜丽琳是教口语的。许彦成的道理很简单:“我曾经很狂妄。人家讲科学救国,我主张文学救国;不但救国,还要救人——靠文学的潜移默化。反正我认识到我绝对不配教文学的。如果我单讲潜移默化的艺术,我就成了脱离政治,为艺术而艺术。我以后离文学越远越好。”许彦成的这番夫子自道,我们不妨当成杨绛、钱钟书夫妇(当然不仅仅是他们两人)当时的私房话。
杨绛被学生点名道姓地批判,骂得狗血喷头,虽然“是非忽已分今昨”,增添了些许韧劲,仍然心有余悸。至于钱钟书呢,他的学养和性格使其不会在讲坛上老生常谈。
文学所成立时确定的工作方针是,按照国家的需要和本所的具体条件,有步骤、有重点地以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方法,研究中外的文学与文艺理论,以及整理文学遗产,促进我国文艺科学水平的提高和文学创作的繁荣。
起初,杨绛、钱钟书都在文学所外国文学研究组工作,不久,钱钟书被郑振铎借调到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组,用钱钟书的话说,“从此一‘借’不再动”。后来古代组和外文组分别升格为文学所、外国文学研究所,他们夫妇分别成了这两个研究所的研究员。
杨绛夫妇的寓所,这时也由清华园迁至中关园。据苏轼《东坡志林》卷四载:“陶靖节云:‘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故常欲筑小轩,以‘容安’名之。”“脱裤子、割尾巴”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之后,钱氏夫妇自然未必能“倚南窗以寄傲”,但至少暂时可以“审容膝之易安”了,他们遂为自己的书斋命名为“容安室”。
钱钟书一九五四年写下了《容安室休沐杂咏》组诗,从这组诗中,人们或许可以发现他们在中关园的生活场景以及精神状态:
曲屏掩映乱书堆,家具无多位置才;
容膝易安随处可,不须三经羡归来。
渐起人声混晓际,难追梦境有无间;
饶渠日出还生事,领取当前倚枕闲。
盆兰得暖暗抽芽,失喜朝来竟吐花;
灌溉戏将牛乳泼,晨餐分减玉川茶。
翛然凤尾拂阶长,檐菊花开亦道场;
楚楚最怜肠断草,春人憔悴对秋娘。
积李崇桃得气先,折来芍药尚馀妍;
只禁几次瓶花换,断送春光又一年。
音书人事本萧条,广论何心续孝标;
应是有情无着处,春风蛱蝶忆儿猫。
如闻车马亦惊猜,政用此时持事来;
争得低头向暗壁,万千呼唤不能回。
醇酒醉人春气味,酥油委地懒形模;
日迅身困差无客,午枕犹堪了睡逋。
莺啼花放觳纹来,少日情怀不自由;
一笑中年浑省力,渐将春睡当春愁。
向晚东风着意狂,等闲残照下西墙;
乍缘生事嫌朝日,又为无情闹夕阳。
生憎鹅鸭恼比邻,长负双柑斗酒心;
河燕流莺都绝迹,门前闲煞柳成荫。
袅袅鹅黄已可攀,梢头月上足盘桓;
垂杨合是君家树,并作先生五柳看。
杨绛说过,他们夫妇爱读东坡“万人如海一身藏”之句,也企慕庄子所谓“陆沉”,并赞同英美人把社会比作“蛇阱”:只见“阱里压压挤挤的蛇,一条条都拼命钻出脑袋,探出身子,把别的蛇排挤开,压下去;一个个冒出又没入的蛇头,一条条拱起又压下的蛇身,扭结成团、难分难解的蛇尾,你上我下,你死我活,不断地挣扎斗争。钻不出头,一辈子埋没在下;钻出头,就好比大海里坐在浪尖儿上的跳珠飞沫,迎日月之光而斗辉,可说是大丈夫得志了”。
他们深知人在“蛇阱”的无奈,只好冷眼相看。正如杨绛所说:古往今来,自有人避开“蛇阱”而“藏身”或“陆沉”。消失于众人之中,如水珠包孕于海水之内,如细小的野花隐藏在草丛里,不求“勿忘我”,不求“赛牡丹”,安闲舒适,得其所哉。一个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倾轧排挤,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潜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迁至中关园时,杨绛还在宿舍门前种了五棵柳树,绿树成阴,使人联想到陶渊明氏的《五柳先生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