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在北京的大学生活中,发生了决定她一生命运的事情,这就是与钱钟书的相识与相恋。对此,她母亲唐须荌常取笑说:“阿季脚上拴着月下老人的红丝呢,所以心心念念只想考清华。”
初到清华,天生丽质的杨绛发现这里的女学生都很洋气,相形之下,自己不免显得朴素。但没有过多久,女同学便开始对她刮目相看了。
当时清华大学里男生多,女生少,所以女生一般都有“美貌”之名,不愁无人追求。据说,当时杨绛与比她大4岁的“大姐”袁震(后成为吴晗夫人)同屋,两人结下很深的友谊。有一次,袁震因病在校医院住院,杨绛去看她,恰好赶上袁震原来的男朋友吴之椿也在。吴之椿给袁震带来了当时非常昂贵的水果橙子,让她一个人吃。袁震正要与吴之椿断绝来往,见杨绛进来,便切开一个橙子给她吃。杨绛知道那是袁震男朋友特意给她买的,便不想吃,但又不好一味谢绝,便勉强吃了一点,袁震却要她全部吃完。杨绛觉得很窘迫,因为吴之椿就在一边看着她。可她不想使袁震不高兴,只好把橙子全部都吃了。吴之椿走后,袁震便对杨绛说,她要让吴之椿明白,他不能支配自己的生活。
与杨绛同寝室的同学,还有幼年时的苏州好友蒋恩钿。杨绛曾作旧体诗《溪水四章寄恩钿塞外》,送给好友蒋恩钿和未婚夫钱钟书。杨绛入学前,蒋与袁已经是好朋友。而现在,她们三人成为了“密友”,而同屋另一位女同学却被排斥在外。后来,袁震与吴之椿断绝了关系,梁方仲把吴晗介绍给袁震。三位密友在一起议论吴晗,说吴晗有股“酱豆腐”般的迂腐劲。杨绛大概也没少向密友们谈论钱钟书。钱钟书、杨绛夫妇与吴晗、袁震夫妇的友谊一直保持到“文化大革命”前夕。
钱钟书当时已名满清华。一九二九年,二十岁的钱钟书报考清华外文系,中、英文极佳,只是数学考了15分。校长罗家伦爱才,破格录取他。入学后学业甚好,读书很多,在校园内名气很大,写起文章纵横捭阖,臧否人物口没遮拦。他在《清华周刊》发表不少文章,是清华出名的才子。杨绛与他相识在一九三二年春天的清华校园。
这天春意盎然,清华园的丁香、紫藤盛开,幽香袭人。和杨绛同来清华借读的一位同学是钱钟书的亲戚,带钱钟书来到古月堂门外。清华校规,男生不许进女生宿舍。杨绛回忆说:“我刚从古月堂钻出来,便见到了他。”
杨绛在《记钱钟书与〈围城〉》中追述了她对钱钟书的第一印象:初次见到他,只见他身着青布大褂,脚踏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眼镜,满身儒雅气质。两人在学校里开始恋爱了,并且第二年便订了婚。钱钟书中年时在诗歌里追忆他们恋爱的第一面:
颉眼容光忆见初,
蔷薇新瓣浸醍醐。
不知腼洗儿时面,
曾取红花和雪无。
他依然记得当年的杨绛脸面的白洁红润,脸如春花,清雅脱俗,犹如蔷薇新瓣浸醍醐,还带着一丝腼腆。杨绛先生对这首诗解释说:“钟书的诗好用典故,诗中第四句红花和雪的典故来自北齐崔氏的洗儿歌,说的是春天用白雪、用红花给婴儿洗脸,希望孩子长大后脸色好看。”这是多么诗情画意的回忆!令人赞叹不已。杨绛先生还记得,后来他俩在典雅的工字厅会客室谈过几次。钱钟书鼓励她报考清华外文系研究生,并指点她要看哪些书。杨绛自学一年,果然于一九三三年夏考上清华外文系研究生,她的同班同学有季羡林等。夏天,她和钱钟书在苏州订婚。
这期间,钱钟书创作了不少富有李商隐风致的爱情诗,最著名的是刊登在《国风》半月刊第3卷第11期(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一日)里面的《壬申(1932)年秋杪杂诗》:
缠绵悱恻好文章,
粉恋香凄足断肠;
答报情痴无别物,
辛酸一把泪千行。
依壤小妹剧关心,
髫瓣多情一往深;
别后经时无只字,
居然惜墨抵兼金。
良宵苦被睡相谩,
猎猎风声测测寒;
如此星辰如此月,
与谁指点与谁看。
困人节气奈何天,
泥煞衾函梦不圆;
苦雨泼寒宵似水,
百虫声里怯孤眠。
在给恋人杨绛的一首七言律诗中,钱钟书竟运用了宋明理学家的语录,熔铸入诗:“除蛇深草钩难着,御寇颓垣守不牢。”清新如画,却不落理障。
钱钟书曾自负地说:“用理学家语作情诗,自来无第二人!”他与杨绛的婚姻,常被世人誉为珠联璧合。这一点,在钱钟书的诗作中即有印证。《玉泉山同绛》诗云:
欲息人天籁,
都沉车马音。
风铃奴忽语,
午塔鬜无阴。
久坐槛生暖,
忘言意转深。
明朝即长路,
惜取此时心。
诗中所谓“别后经时无只字,居然惜墨抵兼金”,不免使人想起钱钟书的《围城》中的唐晓芙不爱写信;而杨绛给他的一封信,偏偏被钱钟书父亲钱基博接到后拆开看了,只见上面写着:“现在吾两人快乐无用,须两家父母、兄弟皆大欢喜,吾两人之快乐乃彻始彻终不受障碍。”读到此处,老先生“得意非凡”,直说:“此真聪明人语!”后来,钱钟元嫁给许景渊,钱老夫子便拿出这封信来教育侄女。
原来一九三三年初秋,钱钟书从清华大学毕业后回到无锡老家,还没有将自己与杨绛的恋爱告诉父亲钱基博,只是与杨绛频繁地通过书信谈情说爱。不料有一天杨绛的信恰巧给钱基博看到了,他看过信后,大加赞赏。他认为杨绛既懂事又大方,能体贴父母,顾及家庭,乃如意媳妇也。
钱基博高兴之余,也不征求儿子钱钟书的意见,便直接给杨绛写了一封信,郑重其事地将儿子托付给了杨绛。对此,杨绛以为,钱基博的做法,颇似《围城》中方豚翁的作风。
杨绛同时也把已与钱钟书恋爱的事,告诉了自己的父母。杨绛说过:“钟书初见我父亲也有点怕,后来他对我说:爸爸是‘望之俨然,接之也温。’”杨荫杭对钱钟书的印象极佳,视如“乘龙快婿”。钱、杨两人的结合,在杨荫杭看来,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同年,杨绛便与钱钟书举行了订婚仪式。杨绛先生回忆说:“五六十年代的青年,或许不知‘订婚’为何事。他们‘谈恋爱’或‘搞对象’到双方同心同意,就是‘肯定了’。我们那时候,结婚之前还多一道‘订婚’礼。而默存和我的‘订婚’,说来更是滑稽。明明是我们自己认识的,明明是我把默存介绍给我爸爸,爸爸很赏识他,不就是‘肯定了’吗?可是我们还颠颠倒倒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默存由他父亲带来见我爸爸,正式求亲,然后请出男女两家都熟识的亲友作男家女家的媒人,然后,(因我爸爸生病,诸事从简)在苏州某饭馆摆酒宴请两家的至亲好友,男女分席。我茫然全不记得‘订’是怎么‘订’的,只知道从此我是默存的‘未婚妻’了。那晚,钱穆先生也在座,参与了这个订婚礼。”
订过婚,钱钟书移居上海,在私立光华大学任外文系讲师,兼任国文系教员。杨绛则仍回北京,到清华念完研究生。恰巧钱钟书的族人钱穆在燕京大学任职,不日也将北上。
杨绛未来的公公钱基博在订婚礼席散后,把她介绍给钱穆先生,约定同车北去,相互间好有个照应。
钱穆自学成才,阅历丰富,被清华等多所大学聘为教授。他在火车上一路与杨绛谈做学问以及如何为人处世。闲聊之中,他突然对杨绛说道:
“我看你是个有决断的人。”
杨绛忙问:“何以见得?”
钱穆回答很干脆:“只看你行李简单,可见你能抉择。”
其实,杨绛头一次到北平时已带了一个大箱子和大铺盖呢,这次有了经验,决计抛下“无用之物”,这对一个青年女生来说,也许是够“决断”的了。不过,杨绛并没有解释,也没有谦逊几句,只是笑了笑。
他们两人买的是三等坐席,对坐车上,彼此还陌生,至多他问我答,而且大家感到疲惫,没什么谈兴。不过成天对坐,不熟也熟了。到吃饭时,杨绛吃不惯火车上卖的油腻腻、硬生生的米饭或面条,所以带了盒饼干和一些水果。钱穆很客气,杨绛请他吃,他就躲到不知哪里去了。后来杨绛发现他吃的是小包的麻片糕之类,那是当点心的。每逢停车,车上有卖油豆腐粉汤之类的小贩,杨绛看见他在那里捧着碗吃呢,就假装没看见。
杨绛是一个学生,向来胃口不佳,食量又小,并不觉得自己俭朴。可是看到钱穆先生自奉菲薄,很敬重他的俭德。
火车过蚌埠后,窗外一片荒凉,没有山,没有水,没有树,没有庄稼,没有房屋,有的只是绵延起伏的大土墩子。火车走了好久好久,窗外景色不改。杨绛叹气说:“这段路最乏味了。”
钱穆说:“此古战场也。”
经钱穆这么一说,杨绛觉得,历史给地理染上了颜色,眼前的景物顿时改观。她对绵延多少里的土墩子发生了很大的兴趣。钱穆对她讲,哪里可以安营,哪里可以冲杀。尽管战死的老百姓早已不知去向,她仍不免油然起了吊古之情,直到“蔚然而深秀”的琅琊山在望,才离开这片辽阔的“古战场”。
火车进入山东境内,车站迫近泰山,山好像矗立站边。等火车开动,钱穆此时谈风更健了。他指点着告诉杨绛临城大劫案的经过,又指点她看“抱犊山”。山很陡。钱穆说,附近居民把小牛犊抱上山冈,小牛就在山上吃草,得等长成大牛自己下山。
从此,杨绛对钱穆先生不再陌生了。不过车到北京,他们分手后再也没有见面。杨绛每逢寒假暑假总回苏州家里度假,这条旅途来回走得很熟,每过“古战场”时,总会想到钱宾四先生的谈笑风生。
杨绛就读的清华大学的图书馆,以其丰富的藏书、优雅的环境,一直受到学生们的交口称赞。杨绛一到清华,就喜欢上了这里的图书馆。在这里,她潜心攻读,吸收着知识的营养。她认为,有些知识使人受益终身,直到晚年,她还是十分怀念母校的图书馆。笔者有幸得到她撰写的《我爱清华图书馆》,此文流露了她对图书馆的一往情深,全文如下:
我在许多学校上过学,但最爱的是清华大学;在清华大学里,最爱清华图书馆。
一九三五年春季,我借读清华大学。我的中学旧友蒋恩钿不无卖弄地对我说:“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图书馆!墙是大理石的!地是软木的!楼上书库的地是厚玻璃!透亮!望得见楼下的光!”她带我出了古月堂,曲曲弯弯走到图书馆。她说:“看见了吗?这是意大利的大理石。”我点头赞赏。她拉开沉重的铜门,我跟她走入图书馆。地,是木头铺的,没有漆,因为是软木吧?我直想摸摸软木有多软,可是怕人笑话;捺下心伺得机会,乘人不见,蹲下去摸摸地板,轻轻用指甲掐掐,原来是掐不动的木头,不是做瓶塞的软木。据说,用软木铺地,人来人往,没有脚步声。我跟她上楼,楼梯是什么样儿,我全忘了,只记得我上楼只敢轻轻走,因为走在玻璃上。后来一想,一排排的书架子该多沉呀,我撒着脚走也无妨。我放心跟她转了几个来回。下楼临走,她说,“还带你去看个厕所。”厕所是不登大雅的,可是清华图书馆的女厕所却不同一般。我们走进一间屋子,四壁是大理石,隔出两个小间的矮墙是整块的大理石,洗手池前壁上,横悬一面椭圆形的大镜子,镶着一圈精致而简单的边,忘了什么颜色,什么质料,镜子里可照见全身。室内洁净明亮,无垢无尘无臭,高贵朴质,不显豪华,称得上一个雅字。不过那是将近70年前的事了。
一年以后,1933年秋季,我考入清华大学研究院。清华图书馆扩大了。一年前,我只是个借读生,也能自由出入书库。我做研究生时,规矩不同了,一般学生不准入书库,教师和研究生可以进书库,不过得经过一间有人看守的屋子,我们只许空手进,空手出。
解放后,我们夫妇(钱钟书和我)重返清华园,图书馆大大改样了。图书馆不易记忆,因为图书馆不是人,不是事,只是书库和阅览室;到阅览室阅读,只是找个空座,坐下悄悄阅读,只留心别惊动人;即使有伴,也是各自读书。我做研究生时,一人住一间房,读书何必到阅览室去呢?想一想,记起来了。清华的阅览室四壁都是工具书;各国的大字典、辞典、人物志、地方志等等,要什么有什么,可以自由翻阅;如要解决什么问题,查看什么典故,非常方便。这也可见当时的学风好,很名贵的工具书任人翻看,并没人私下带走。
有人问我钱钟书在清华图书馆读书学习的情况,我却是不知道。因为我做借读生时,从未在图书馆看见他。我做研究生时,他不在清华。我们同返清华,他就借调到城里去工作,每逢周末回清华,我经常为他借书还书——一大叠的书。说不定偶尔也曾同到图书馆。“三校合并”后(指清华大学工学院、北京大学工学院、燕京大学工学院合并为后来的清华大学——引者注),我们曾一同出入新北大(即旧燕京)图书馆。那个图书馆的编目特好,有双套编目:一套作品编目,一套作者编目。查编目往往会有意外收获。可是不准我们入书库。我曾把读书比作“串门儿”,借书看,只是要求到某某家去“串门儿”,而站在图书馆书库的书架前任意翻阅,就好比家家户户都可任意出入,这是惟有身经者才知道的乐趣。我敢肯定,钱钟书最爱的也是清华图书馆。
杨绛在清华做研究生时,叶公超请她到家里去吃饭。他托赵萝蕤邀请,并请赵萝蕤作陪。杨绛猜想:叶先生是要认认钱钟书的未婚妻吧?于是她就跟着赵萝蕤同到叶家。
叶公超很会招待。一餐饭后,杨绛和叶公超不陌生了。下一次再见到叶公超时,他拿了一册英文刊物,指出一篇,叫杨绛翻译,说是《新月》要这篇译稿。
杨绛心想:叶先生是要考考钱钟书的未婚妻吧?她就接下了。
在此之前,杨绛从未学过翻译。她虽然大学专攻政治学,却对政论毫无兴趣。叶公超要她翻译的是一篇很晦涩、很沉闷的政论:《共产主义是不可避免的吗?》。其实,她读懂也不容易,更不知怎么翻译。她七翻八翻,总算翻过来了。她把译稿交给叶公超,只算勉强交卷。叶公超看过后说“很好”。没过多久就在《新月》上刊登了。
这是杨绛生平第一次翻译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