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觉得世人都是如此愚笨无趣,以至于想找人下局有意思的棋这样简单的小事都求而不得,无论选择坐在什么位置上都毫无区别。\"
满天满地猩红纱帐高悬,烛火摇曳,空气中浮动着不知名的香气。帷幔中人影憧憧,不知道那里面是不是埋伏了什么人。
她不知道流风回雪楼里还有这样的地方,杀手们之间虽然有身份差异,但所有人都很看重自己的卧房,贸然闯入别人的地盘是很失礼的行为,是以苏照歌很少往三楼而来。
但这间屋子极宽大,连兰姨之前的卧房都比不上这里气氛诡谲华丽,绝不是寻常杀手的地方。
这是那个她从没见过的,流风回雪楼真正主人的房间。
说话的人坐在最上首,隐隐约约能看到那里似乎有张榻,那人披头散发,身穿黑衣,面容隐藏在帷幕之后,面前似乎摆着一张棋盘,但面前空空荡荡,没人与他对弈。
那人随意道:“不跪下吗?”
苏照歌一愣,随即突然感觉到交叠掩映的帷幕后有两道劲风袭来,她意识到了,本该能避开,却没想到身受重伤,反应速度到底慢了下来,叫这两道劲风狠狠打在了自己膝弯处,她站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她跪倒在地时震到了上身刚刚收口的伤口,苏照歌完全撑不住,整个人摔在了地板上,痛苦地呛咳了起来:“咳咳咳咳……”
“好重的伤。”高处的人扔下来一个盒子,恰好落在她面前:“你死了就太可惜了,这是这个月的解药。你是……多少来着?”
苏照歌挣扎着把那个盒子抓过来,掏出解药吞了下去——她坚持着要在伤还没好的此时回来的原因就是这口解药:“咳……十四。”
“十四啊。”楼主似乎很好奇,笑问道:“不是很高的名次,怎么如今就轮到你是楼里的第一了呢?你前面的十三个呢?”
流风回雪楼的杀手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走的都在楼主指掌之间,没有不知道的道理。而苏照歌此刻哪怕多说一个字都要承担巨大痛苦,敲打之意昭然若揭。
“都死了。”苏照歌脸贴着地面,感觉到冷汗顺着脸颊淌进眼睛里。她咬着牙道:“最后一个两年前就死了!我是……第一,是因为我比她们都想活下来!”
楼主欣慰道:“好姑娘。”
“我听说你和苑兰关系不错,不好奇苑兰为什么不在了吗?”楼主语意含笑,似乎非常温柔。
苏照歌蜷缩在地面上,终于熬过去了这一波疼痛,虚弱道:“楼主所下决定自有深意,轮不到我来质疑。”
“还算聪明。”楼主赞许,又转了个话风,轻松松问道:“长宁侯府这两日递了话回来,说侯爷喜爱你,所以留你住下,可你伤重如此,怎么能伺候枕席?长宁侯为什么要为你对楼里撒这个谎?”
原来是因为这个!流风回雪楼是杀手组织,第一原则就是隐秘,如果有谁暴露了身份,都是要被处理掉的!所以楼主如此霹雳手段,是因为觉得她在叶轻舟前暴露身份了吗!
虽然她确实这么干了。
等等,就算敲打严厉,楼主却还给了她‘守忠’的解药,证明至少在此刻楼主是无意杀她的——这个问题来得凶悍,却还有可答的余地!
“我……”苏照歌突然挣扎着爬起来跪了下去,一头磕到底:“是我不谨慎,求楼主恕罪!长宁侯聪慧非常,发现了我身份有异,但我绝没有暴露过楼里的任何事!几天前兰姨派我去灭口关外主顾,长宁侯恰巧也查到此处,狭路相遇,关外人愤怒之下要对长宁侯出手,我不敢贸然出手暴露我们与关外人的关系,便想办法替侯爷挡了一刀,以做掩饰!”
楼主似乎倒不意这个发展,‘哦’了一声,又道:“长宁侯倒也信。在此次前,你曾伺候过长宁侯吗?别撒谎。”
“……伺候过。”苏照歌道:“此次伤重,临危之际我自陈对侯爷一见钟情,不可自拔,而醒过来后我说我只是跑江湖的,侯爷并未深究更多。”
“在你受伤前,长宁侯曾在你花牌上压字,此后更留你过夜,这几天更是送来无数金银玉石供你赏玩。”楼主道:“长宁侯不是流连女色的人,你如果未曾向他卖出情报,凭什么得了他青眼呢?”
“我不知道……”苏照歌用力思索,突然灵光一现:“侯爷曾说我与侯爷旧人同名!或许正是因此,侯爷有旧思,所以……”
“旧人同名。”楼主道:“你用的什么名字。”
“照歌。”苏照歌艰难道:“我曾听侯爷说是……他过世妻子的名字。”
面前突然有微风迎面,那是楼主迎面掠了下来,随即他一扳起了苏照歌的下巴,仔细打量了起来。
然而他戴着面具,只有他打量苏照歌的份,苏照歌完全看不到他的长相。
“我懂了,照歌,照歌!”楼主突然狂放大笑:“好名字!虽然不流连女色,却到底是在女人上过不去的人!”
苏照歌被他扳得下巴生痛,满面冷汗。楼主却又突然放轻了力度,万分怜惜地抚摸着她的脸颊:“果然不该杀你……”
“我告诉你苑兰做错了什么。”楼主轻声细语道:“长宁侯本人多智多疑,敏感细致,手下又管着圣安司。但凡有一点点线索,都能抽丝拔茧,查到你骨头缝里。”
苏照歌晕头涨脑,心想,我见识过了。
“这是个不能轻易招惹的人。”楼主拍着她的脸:“区区三万两!只为了区区三万辆,苑兰竟然就敢给长宁侯送这么大一个破绽过去,陷整个流风回雪楼于危境之中,她该死。而你,你——是个意外。”
楼主似乎笑了一声:“今日起流风回雪楼所有人撤出京城,而你,一十四,你有新的任务。从今天开始你不必再为楼里杀人,你想办法留在长宁侯身边,成为他的女人。我们努力多年,从来没能在长宁侯府埋下‘钉子’,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了。”
“楼主!”苏照歌心头重重一跳:“长宁侯心防甚高,我……”
“嘘……别找借口。”
苏照歌痛苦地喘息着,楼主放开了她,站起来,甩了甩袖子:“长宁侯是能坐在我棋盘对面的人。而你——你这么想活下去,不会想知道坏棋子的下场的,嗯?”
半晌,苏照歌艰辛道:“属下遵命。”
皇宫。
事发诡秘,牵扯甚大。皇帝不是迂腐的人,这时候倒不避忌宫妃与外臣的大防,直让叶轻舟放手查到傍晚,自己则与清远在上书房查看那个‘巫蛊之物’。
“如何?”叶轻舟进了上书房,皇帝闻声抬头问道。
皇帝自少时起便稳重,七情不上脸,登基后越发如此。从昨天到今天后宫前朝这么一大摊乱七八糟的事,他的面色却丝毫未变,看不出难过或恐惧,非常平静淡然。
叶轻舟道:“据我所查,半个月前贵妃曾经在……”
皇帝打断了他:“我知道你的能耐,不必跟我讲过程,直接说结论,你查到了什么?”
叶轻舟丝毫不避讳后宫禁忌,平铺直叙道:“并非是夏嫔娘娘对贵妃娘娘心怀不满而行诅咒之事,这东西是贵妃派人做的,通过春熹殿宫女之手藏入夏嫔娘娘寝宫,而后贵妃发难,将此事做实,处死了夏嫔娘娘。”
这事儿好查的很,并不是复杂的大局,中间贵妃各种手段虽然巧妙,但归根结底只是小节,没费上两个时辰圣安司就捋清楚了,甚至抢出来一个即将被灭口的宫女。剩下的大多数时间,叶轻舟一直在和佟晚衣与四司下的那个南疆人查贵妃的尸身。
只是叶轻舟得出的结论与昨日后宫查出来的结论截然相反,如果事情真相如此,夏嫔无辜蒙冤,就是白白死了。
皇帝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转头和站在一侧的清远对视了一下,又问道:“贵妃的死因?”
说到这个叶轻舟心头也有点寒,但还是道:“圣人面前不谈怪力乱神,但臣愧对陛下重托,贵妃娘娘的死因,圣安司没查出来。”
这下皇帝的脸色也有点变了,惊诧道:“连你都没查出来吗?”
叶轻舟道:“皇上恕罪。”
“贵妃娘娘从昨日到今日的一切饮食,服饰,宫中所有摆设,都一一探过,但没有丝毫问题。但即使能查出问题,也没法解释贵妃娘娘的尸身情况。”叶轻舟道:“贵妃娘娘……尸身腐烂程度不同寻常。尸体一般会在死后十二个时辰才会开始腐烂,要烂到皮肉皆腐就要更久,但哪怕皮肉都烂完了也还会剩下骨头,骨头是非常难以处理的东西,即使是烈火焚烧,也会留下余烬。贵妃娘娘是今早过世,但体内已经连脏器到骨头,都烂成泥浆了。正常情况下,这时候应该刚刚开始出现尸斑才对。”
“能从尸体上得到的线索实在太少了,但就臣这些年的所见所闻,没有任何一种毒药,任何一种方式能把人毁坏成这个样子,毫无前例。”叶轻舟道:“圣安司下有一个南疆人,汉名廖阿古,极擅蛊毒,臣曾怀疑是否南疆边境有蛊毒能做到这种事,但就阿古所说,蛊毒这种东西对施术者自身有反噬,越是阴邪厉害,对主人自身的损害越大,还需要极其怨毒的情绪辅助。想做到贵妃这样,如果不是用了大量血祭,自己必然不会死的比贵妃好看多少。即使是在南疆,除非是灭人满门刨坟毁尸这样的大仇,是不会有这样阴毒的事情的。”
皇帝:“……”
“臣已经查过宫中所有过世之人,没有值得在意的点。蛊毒这一可能基本排除了。”叶轻舟道:“有愧圣上,实在查不出原因。”
他们年少相识,彼此了解甚深,因此皇帝不问叶轻舟办事的细节,因此叶轻舟能看出来,皇帝虽然面上平静无波,心里却必然已经是惊涛巨浪了。
皇帝道:“大师怎么看。”
“贫僧以为此事查不出来不能怪罪侯爷。”清远道:“侯爷天纵英才,终究是人力。”
这话的言下之意就很明确了,叶轻舟和皇帝心底同时一寒,清远又道:“陛下,天上之大,天下之大,地下之大。确实有些事是不能用常理解释的。”
皇帝道:“那依大师所见,应该怎么办?”
“厚葬二位娘娘,护国寺诵经整年以平复怨气,大赦天下,多行积德之事。”清远双手合十。
皇帝点点头,又问叶轻舟:“轻舟,你以为呢?”
“此事已经闹得后宫人心惶惶,绝不能再传到百姓耳中去了,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叶轻舟低声道:“鬼神之事,不管是不是真实存在,倘或大肆流传起来都必然动摇国本,圣上比臣更明白。”
“我明白你的意思。”皇帝道:“这件事要死死捂住。对贵妃母家就说贵妃小产,血崩而亡,伺候贵妃的宫人全体殉葬——贵妃以皇后礼下葬,夏嫔以贵妃礼下葬。民间严抓三年怪力乱神之事,具体细则发给御史台拟旨,倘或有人敢言及鬼神乃至涉及宫帷的,不交衙门,由圣安司处理,能教导则教导,不能教则杀。”
叶轻舟领命:“臣遵旨。”
一直到深夜这件事才算谈完,皇帝还有的伤神。叶轻舟离开上书房,刚要下台阶的时候突然听到清远在身后叫了他一声:“侯爷留步。”
叶轻舟停步。
深秋夜风,风中偶尔传来一声遥遥的铃声。清远站在台阶上,笼着手,袍袖飞扬,乍一看去确实有几分大师风范。
“上次在街上承蒙大师点拨,虽然我没太听明白。”叶轻舟懒洋洋地挑挑眉:“叫住我,可是又看到了我的什么事,想提点提点我吗?”
“侯爷聪慧非常,做事果决,一举一动皆是为了大局考虑,从前如此,现在也如此。”清远道:“但聪明人往往自误,反伤自己。我看到侯爷在走远路,没什么旁的可说,只能劝侯爷多看眼前人。”
叶轻舟目光沉下来,淡漠道:“清远大师是想和我说我妻子的事吗?”
清远默然,叶轻舟又道:“您多次劝我怜惜眼前人,我猜是因为我妻子当年在护国寺附近出事,所以您有某种莫名其妙的愧疚。但其实您大可安心,我从未因当年的事而怪罪护国寺,这点是非我还能分清,所以也就不劳累大师一个方外之人,天天操心我的私事了。”
他容色非常,看人总是含情,但此刻脸色漠然,没了笑意后,眉眼看去竟然非常的清冷肃杀。
清远叹息般道:“我佛慈悲。”
“我好得很。”叶轻舟转身走了,道:“少来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