鸨母一呆,没见过提出要孤身一人在女人屋子里呆着的恩客:“侯爷,这怎么好……”
叶轻舟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妈妈不必挂心,我等半个时辰,等不到人我就走了。到时等照歌回来,还请您告诉她我在这里等了她。”
鸨母自以为明白了,在无人的房间里久候佳人什么的,之后一说,多叫姑娘窝心!
只是长宁侯这点风月伎俩,实在不够看。她久见风月,流风回雪楼每天有八百个书生上门,可以轮番吊打长宁侯。
“侯爷是用情深的人呐!”她叹道:“那我就不打扰侯爷了,侯爷慢等,如果今天见不到照歌,我肯定把侯爷这番深情好好告诉她。”
叶轻舟笑道:“多谢妈妈。”
上次来苏照歌的房间是半夜,灯光昏暗,没注意陈设,这次白天光线明亮,这房间陈设布局,乍一看有点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叶轻舟揣着手,四处转了一圈。
苏照歌生活上倒不爱奢华,身为帝都出名的舞姬,手里应该不缺钱,可妆奁里没有什么特别名贵的首饰,叶轻舟翻了翻,发现她这屋里最贵的首饰应该是自己早上送过来的头面。
而衣裳料子到处乱丢,满屋到处挂着她的裙子。窗户开口极大,窗边有朱红栏杆,平时大概可以倚楼而望,离窗子不远的地方,放着一张绣榻。绣榻上倒比她正经的绣床上利索些,想来主人更常在绣榻上休息。
叶轻舟知道熟悉感从哪里来了。
他的妻子,已经过世十年的良安郡主岳照歌,也是这么个休息习惯。不论冬夏,喜欢吹着风睡觉,所以总叫人往窗户下边搬一张床啊榻啊什么的,下人不敢劝,他回家得她抱回床上,有时小郡主不乐意动,一碰就哼哼唧唧,他还得跟着一起挤在风里。
巧合么。叶轻舟想。
他想了想,突然躺在了这张绣榻上。
既然是常睡的地方,应该会有所布置。如果他是苏照歌,在这个时候突然碰到了危险,他会怎么做?杀手,江湖人,通常都很看重自己的床。因为寻仇多在半夜,如果惊醒时不能迅速摸到武器,就很难生还。
叶轻舟伸手向后摸,摸索了半天,终于在绣榻背面,非常隐秘的地方摸到了一个凹槽。叶轻舟懒得下去,又摸了一会儿。
这是道刀槽,略长微宽,不是苏照歌常带的那把刀。
叶轻舟慢慢把手撤回来,没动那柄刀。也没起身,就这么躺在绣榻上,接着想。
他当然没碰苏照歌,苏照歌和他昨天睡在各自的床上。而苏照歌武功高强,昨天也没有受伤的迹象,她自然不会去看大夫,那她会去做什么?
叶轻舟眼睛向下一扫,看到了苏照歌绣床边散落着几张空白纸张,似乎盖着个小小的砚台。
她是会写字的。叶轻舟想,要么出身好人家,要么出身……出身扑朔迷离,苏照歌明面上的身份绝不可能是真的。一个武功高强,会写字儿的女孩儿沦落到青楼,要提刀杀人。
小官之女,家道中落,就算是后来又有奇遇学武,也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学成如此的高手,她今年才十八岁。
等等。叶轻舟猛然坐起,想通了。
他们抓到的关外人都是舞姬,关外人习惯靠刺青来分辨地位,但所有舞姬都是一样的刺青,没有领头的。可是这么多人入京,组织了一场刺杀,一定会有个领头人。这个领头人会是负责和杀手组织接头的人,找个路子把舞姬们送到宴席上!
而舞姬死了,领头人在哪里?苏照歌既然灭了舞姬的口,会不会……也要灭领头人的口?
“你不要停车,装作我仍在车上的样子,驶出群玉坊后原路回圣安司,以群玉坊为中心向外扩散,派人排查水渠,暗道,小巷,倘或找到尸体,一概拉回二司交给佟晚衣。”
马车驶出流风回雪楼,叶轻舟靠在马车内壁上,一边跟门外赶车的冬至交代,一边抽了自己的束发玉冠,像那些江湖人那样扎了个马尾,又把手上的翡翠扳指,身上零七八碎的配件儿取下来放在车里,最后把外裳一脱,从座位下掏了件料子朴素的黑衣披上,想了想,又拿了把刀。
转瞬他就完成了从‘叶侯爷’到‘江湖人’的转变。
冬至在门外问道:“我不明白,侯爷,如果觉得苏姑娘可疑,我们大可直接将她带回圣安司查问。何必您这样大费周折。”
叶轻舟掀起帘子,观察着自己应该从哪个地方跳下去才不惹人注意,一面答道:“因为苏照歌这个人不重要。”
冬至:“?”
决策者不亲自动手,会被派出去做灭口这种活儿的,不管功夫多高都是棋子。贸然动了苏照歌反而容易打草惊蛇,如果背后有更深的人或组织,只要放弃苏照歌,他的线索就断了。
这件事越来越有意思,他想知道的事已经不仅仅是苏照歌这个人如何了,苏照歌身后到底有一个什么样的庞然大物盘踞在京城里,这才是他的兴趣所在。
哪怕抛开这一切——先有兴趣后有恩情,他还舍不得就这么把苏照歌随便的处理了。
车过拐角,冬至听得身后风声一过,知道侯爷这是跳下去了。
叶轻舟从袖口里摸出一只盒子,将盒子打开,里面趴着一只通身蓝色的小甲虫。叶轻舟把一块布料蒙在盒子口上,等了一会儿。
圣安司多奇人,这虫子是四司下面的一个南疆人的玩意。南疆人擅蛊虫,这种虫子别的本事没有,唯有追踪是一绝,用带有目标气味的东西一熏,方圆三里内无所遁身。
刚才在流风回雪楼里,叶轻舟假意让冬至去买药品,就是让他去取这虫子。
好在冬至轻功不错,赶回来的很快。
蒙住虫子的布料来源于苏照歌卧房,是叶轻舟从她一件贴身衣物上裁下来了一块。这虫子找人,非得气味足够特别才能准确,贴身衣物最佳。
叶轻舟自认脸嫩,不好意思私下拜访,就带走人家姑娘的贴身衣物,只好裁下一块,以表尊敬。
两分钟后叶轻舟把那块布挪走,甲虫晃晃悠悠飞了起来,一路向西边去了。叶轻舟见状一笑,轻身跟了上去。
可别让我失望啊,苏姑娘。他愉快地想,赶紧让我看看,到底是关外哪个手下败将,想要杀我。
空气中‘铛’的一声脆响,不知从哪儿遥遥传来一句骂:“干嘛呀!大半夜谁磨刀,要死啊!”
苏照歌确实感觉自己要死,她要架不住这关外人了。只好抽刀后撤,没想到关外人攻势很猛,她没多少退的余地,只好又迎了上去,接不过几招后手腕便剧痛,几乎要握不住刀了。
这是她最头痛的那类对手。
她在流风回雪楼是排第一的杀手,号称飞花摘叶皆可得手,这是说她不用武器,随手从身边抄起什么都能用。但这功夫精巧,是杀人的功夫,却不是对敌的功夫。正面迎战,她最怕这种一身硬功,一看便力大无穷的类型。
如果这关外人今夜出城,她就不用动手了。大家皆大欢喜。
可惜这关外人虽然看着魁梧,心思却很细腻。带着苏照歌在群玉坊里左转右转,苏照歌以为他是在挑地方玩乐,没想到最后他走进了一片群玉坊最偏僻的暗巷,回头一句话都不说,一刀便劈向了苏照歌的藏身之地!
苏照歌便只得迎战。
“你们本应该帮我杀了叶轻舟的!”又过了几招,苏照歌招数狠辣,步法飘忽,是不要命的打法,终于逼得关外人退了一步。
关外人冷声斥道:“可我的人却死了!你来找我,是不是还要杀我?!”
苏照歌:“……”
她没什么能说的,事实就是这样。总不至于这时候她说,不我没有我不是!我来看你什么时候回家!这关外人就能一拍脑门信了。
何况她是杀手,杀手只是主人手中刀,刀不该说话。
这人力气太大,她的体力跟不上,没法打持久战。苏照歌吸了口气,突然道:“因为我们从最开始就是骗你的。”
关外人惊怒:“你说什么!”
“我们虽是杀手组织,但毕竟是汉人,怎么会真的帮你杀我朝功臣?”苏照歌恶意道:“你白花了三万两,折损许多手下!”
关外人狂怒,大步抢攻了上来,苏照歌一边招招精准挡掉,一边笑着说:“帝都天子地,带进来这么些本族人不容易吧?她们其实是我杀的。”
她表情一派轻松写意,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手腕剧痛,快要握不住刀了。
关外人怒意上头,突然抓住了她的破绽,趁着她手腕疲软,步子不稳贴近自己时举刀猛劈而下,感觉到了刀刃没入□□的手感,不禁畅快,怒喝道:“你这奸猾的汉……”
他顿住了。
苏照歌佯作脚下虚软,其实是找准角度,摔进了他怀里。
这个招数她破绽极大,所以关外人可以打破她的防守,劈到她身上,但与此同时他也是把苏照歌‘放了进来’,苏照歌来势吊诡,手中短刀好似钢钉,狠狠钉进了他的心脏。
其实是苏照歌先得手,只是她这柄刀奇快,刀刃刚没入人体时,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所以才有力气接着回了苏照歌一刀。
而苏照歌拧动手腕,转碎了他的心脏。所以他后继乏力,兵刃‘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这是一招换一招的刀术。关外人一向以为中原人软弱,更看不起中原杀手,以为他们都是阴沟里讨饭的下作人。
却没想到苏照歌站在他面前,一个柔柔弱弱的女人,打法竟然如此狠戾。
苏照歌贴在他怀里,语调平平道:“你不该生气的。你一生气,出招就乱了。”
关外人再没力气说话了,尸体向后仰倒,砸在了臭水沟里。
苏照歌踉跄两步扶住了墙,颤抖着伸手摸了把肩膀,满手猩红。
这确实是很险的一招,只是拼一个速度,她先干掉对方就她活,对方先干掉她就对方活。
当年教她刀术的老师告诉她,非到生死关头不得用,因为用了就很难全身而退,哪怕赢了,可能也只是多活片刻。
可老师想了想又说,但等你出师,可能回回出手都是生死关头,该用就用吧。干这行的,谁能活到善终呢?做人得想开。
关外人这刀从她右肩起,蔓延至左腰,不知有没有伤及内脏。这样大的伤口,放她在这躺半刻,她就失血过多而死了。
等明天别人发现尸体,满群玉坊就会传‘天啊你听说了吗?苏照歌和一个男的私奔死在暗巷了!’
群玉坊就这风格。
苏照歌用力把自己支起来,拼着力跳上了屋檐,向东边走。
不行,她得自救,她记得这附近好像有个专门治花柳病的郎中……
花柳病和刀伤应该差的也不远,花柳病比刀伤难治多了,既然能治花柳,那刀伤应该也能治吧……放屁,真是连自己都骗不过去。
晕过去前苏照歌脑海中最后浮现出一张脸。她没察觉到自己笑了一下,心想妈的真好看,怎么会这么好看?转世了轮回了重生了死去活来了,还是觉得好看。
色迷心窍,两次都为了同一个人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