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安三司。
晨起时有点寒,叶轻舟笼着披风,站在一堆尸体中间,一直到了中午也没暖和过来。
也可能是三司这地方主管刑讯验尸,确实阴寒。司长佟晚衣是叶轻舟早年从民间挖出来的人,心细谨慎,做事很有一手。
佟晚衣是个身材清瘦的中年人,论相貌本也算清秀,奈何常年有病,老是一副要死的样子,腰就没直起来过,昨天冬至连夜将所有尸体与宴席上所有酒水菜品都送回了圣安司,又去把本来已经躺下准备睡了的佟晚衣从被窝里抓出来,按着他查了一夜线索,现在看去,脸也是青的。
佟晚衣咳嗽了两声:“侯爷今天气色不错。”
他自己身子不好,关注点就也总落在别人的健康上,之前回回见到叶轻舟,问候语总是以‘侯爷昨夜没睡好?’开始,以‘侯爷的脸色发灰,该常去看看太医’结束。
要说起来圣安司这帮人办事都不错,没一个会聊天的。
但叶轻舟今天确实自觉不错,虽然是窝在贵妃榻上将就了一夜,却一夜好眠,坠入黑甜乡一觉睡到大天亮,起床时久违地体会到了‘神清气爽’是什么滋味。
真是奇了,他回京后几个好觉,都是在苏照歌身侧睡的。这事一次两次还可以说是巧合,回回如此就值得注意了。叶轻舟思路一岔,没接佟晚衣这句话:“嗯……”
他们侯爷是个瞎讲究人,平常没什么架子,下属们日常问候打招呼,都是肯一句一句回的,这时候突然走了个神,佟晚衣也一下子想歪了,突然想起来,他昨夜来时遇到了还在熬夜看卷宗的易听风,易听风跟他讲了个八卦。
原来是因为新得佳人——佟晚衣恍然大悟——这么说难道之前侯爷一天无精打采——是寡出来的么?
他早就说,侯爷年轻轻一个人,出家要不得。
“昨天睡得不错。”叶轻舟回神,随口回了一句,完全不知道佟晚衣在短短几秒钟内想了什么骚东西:“昨晚有什么进展?”
“两件事,第一是侯爷昨夜的饮食。佟晚衣道:“昨夜宴席宾客所有人的酒菜都被冬至分人封好送了回来,我用银针一一探过,都没有毒。侯爷却有一点与旁人不同,您的饮食在宴席上时就已经翻倒了。我用侯爷的酒杯煮水,煮下来的水液喂狗,夜间时无事,今早突然抽搐,口吐白沫,试过所有解药,都没有救过来。侯爷没被此奇毒夺命,乃是我朝之幸。”
他呈上来一个小小的青瓷酒杯,叶轻舟接过,又低头打量婢女的尸体。
他认识这个人。
昨天晚上就是这个小蝶,为他倒了这杯酒。而他昨天在车上时睡了一觉,没怎么睡好,其实一直到宴席上时身体都不舒服,所以没动食水。倘或他喝了这杯酒,毒药夜间发作,他今早暴毙,昨夜的杯盘早就被和国公府的下人洗刷干净了。
昨晚刺杀,到底有几方人插手了这件事?关外人知不知道有这杯毒酒存在?小蝶和关外人一起死了,那他们是同谋吗?
没道理,如果小蝶和关外人是同谋,那关外人该知道他的桌子上有这杯酒,他死局已成,何必冒险自己拔刀来攻?
如果他们不是同谋,那就是昨天晚上有两个针对他的杀局,这杯酒是一拨人,关外人是另一拨人。但他们最后死在了一处,谁下了这个手?
苏照歌杀了关外人。
苏照歌为什么杀了关外人?是她另接的生意,或是要灭口?
只有同谋才需要灭口。
“第二件事是什么?”
“第二件事是属下自己的推测。”佟晚衣将小蝶的衣裳解开,露出淤血满布的肩颈:“依属下看,杀关外人和这婢女的,应该是同一个人。侯爷看,所有关外人都是一击毙命,没有回手的余地,伤口极深,从外看却只是一条线,下手之人想必功夫漂亮,内力深厚。而侯爷再看这婢女,她其实死于剧毒,但剖开细查,咽喉处没有饮毒的痕迹。毒应当是从外伤上来,但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伤口。唯有肩颈处经脉被人用内力震断,内伤淤血将肩颈状况毁的一塌糊涂,我猜测是为了做掩饰。这等高手,我觉得应该不会同时出现两个。”
如果同时出现两个,那势力方也太乱了。叶轻舟转着扳指,心想,都是苏照歌杀的。
关外人是已经暴露,可有什么必要杀了小蝶——不对,小蝶和他们也是一伙的!如果小蝶不是他们的人,苏照歌压根没可能知道和国公府里还有这个小蝶,更别提杀了她。还有去给冬至送茶的人,应该也是苏照歌易容伪装,小蝶这种身份是典型的暗桩,不管什么事她都不该出头,有什么理由莫名其妙地去给冬至送一壶茶!
叶轻舟将手里的酒杯摩挲来摩挲去,突然道:“不对,是因为这杯酒我喝不上。”
佟晚衣疑惑道:“侯爷?”
昨夜在这杯酒放上他的桌子后,苏照歌向他而来落入怀抱,而他临时起意,他们拥吻,随后苏照歌撞翻了桌子上的酒杯。
可他只是做戏,那个吻只是虚虚压在苏照歌唇角,他的力道一直很轻。而苏照歌是习武之人,下盘稳到踹船都不晃,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撞翻桌子的!
除非她知道这杯酒有毒,她不想让自己喝,她是故意的。
如果没那么复杂呢?关外人,小蝶,苏照歌,他们都是一伙的。所以苏照歌知道毒酒,知道小蝶,甚至能做出小蝶的面具好伪装自己。这是一个针对自己的杀局,他一无所知,在宴席上只看到了最外层作为掩饰的,似乎不太对劲的关外舞姬,而真正的杀机是这杯酒。
苏照歌是破局者,她违背了主家的意愿,上杀关外舞姬下杀自家暗桩,通杀全场,是杀局中唯一想让他活下去的人。
“下个月新舞上台,借借侯爷的声势,扬名好赚钱。”苏照歌窝在他怀里,微微带着点笑。
叶轻舟摸了摸鼻子:“……”
真是……小骗子。
“你知道美人恩重是种什么感觉吗?”叶轻舟突然问道。
佟晚衣满脑门子疑惑:“啊?”
叶轻舟道:“说实话,有点羞涩。”
佟晚衣:“……”
叶轻舟没再多说,也没再看满院子的尸体,转头道:“叫冬至备车,去流风回雪楼。”
挂着梅花的牌子一天内来了两次,第一次是送回了苏姑娘,第二次来的是谁?
门口的鸨母眼尖,先看叶轻舟一身衣裳不是凡品,左手拇指上一枚翡翠扳指浓郁的像是能滴下水来,立刻猜出了来人身份。笑成一朵花,赶紧迎了上来,活似跟叶轻舟义结了八辈子的金兰姐妹:“是叶侯爷呀!今早儿我们照歌回来,还念着您呢!”
叶轻舟顺畅接话,笑道:“念着我什么了?”
鸨母看清了他的脸的瞬间就眼前一亮,心想哎哟,好漂亮人品!怪不得苏姑娘那么个倔强人也从了。
“当然是念着侯爷人品贵重,待人体贴呀!”鸨母贴上来,不忘冬至,一手招呼过来两个漂亮女孩,示意她们去伺候冬至:“长点眼睛!怎么就把这位少爷忘了呢!”
“那感情好。”叶轻舟不抗拒鸨母的贴近,转着扳指,笑道:“我也惦记着苏姑……我也惦记着照歌呢,照歌现在可有空见见我这么个体贴人儿吗?”
“哟,不巧了。”鸨母却突然有些为难似的,露出个‘你懂我懂’的隐秘表情:“你看,侯爷您也知道,照歌原本是个清倌人,也就昨夜跟了您,这姑娘家吧,第一天后,总有些不舒服的,那午间回来时候,都走不了路了,那脸白的哟。现下不见客呢。”
叶轻舟:“……”
啊?
叶轻舟道:“……是我的不是。”
“哎哟这怎么能是您的不是!”鸨母立刻接话道:“侯爷威武,可有照歌的好处在后头呢!只是今天实在照歌不宜见客了,怕侯爷扫兴,倒还有几个女孩儿,像银笙啊,眉妩啊,玉京啊都是难得一见的……”
“不必了。”叶轻舟道:“照歌身子不适,是我的不好,归根结底我该去见见,来得匆忙没带点什么,是我疏忽。冬至,去买点滋补的药品来,算作我给苏姑娘的赔礼。”
冬至正在一群女孩中扑腾,闻言简直如蒙大赦,点头就要走,却看到叶轻舟扬了扬手,做了个特殊的手型。他一愣,立刻转头去了。
鸨母没注意到叶轻舟的手势,还想说些什么阻拦,叶轻舟温声打断了她:“妈妈带路吧。”
鸨母再大胆子也不敢再驳叶轻舟的话了,她见识过世面,看出了叶轻舟所有的言辞温和都是教养所塑造出的表象,倘或他真的不满,或许整个流风回雪楼都要遭殃。
苏照歌应该是不在。叶轻舟垂下眼帘。
他什么都没对苏照歌做,身子不适这是在瞎扯。就算真身子不适,他与苏照歌花牌压字在先,‘共度春宵’在后,金主想去见见姑娘,流风回雪楼没道理拦着不让见。
除非苏照歌根本不在,而且这个不在有讲究,应该是在做什么不能打扰的事。他是长宁侯,按身份常理说,苏照歌无论在任何地方,只要他提就该有人去找回来,没有回绝他的道理。
只是不知道,流风回雪楼是个什么角色了。苏照歌到底只是借身份隐藏在这座楼里,还是流风回雪楼压根就是那个‘东家’。可鸨母不像江湖人,她阻碍他见到苏照歌,但却并不死命拦着他。叶轻舟偏向于第一种猜测,苏照歌要么是真的装出了极度的身体不适乃至于真的不能见客,要么是她在流风回雪楼里因为一些什么事而地位颇高,她有话吩咐下来不见客。
一路经过流风回雪楼的回廊,叶轻舟四处扫视,这地方可以将整个群玉坊尽收眼底,真是好风景。
苏照歌的房间就在眼前,鸨母一无所知,推开了门:“照歌呀!你看看叶侯爷多心疼你,听说你身体不适,特意来……照歌?哟,这孩子人呢?”
叶轻舟进屋,苏照歌不在。他猜对了。
“人呢!有没有人在啊!哎哟,我的照歌去哪儿了!”
门外有个小姑娘,年纪还很小,把头探进来,看着鸨母,细声细气地说:“妈妈,照歌姐说她实在不舒服,腰上的旧伤又犯啦。要去看郎中,走的匆忙,没来得及跟您说,让我见到您就告诉您一声。”
鸨母横眉立目道:“这个照歌,忒没规矩了!怎么出门都不说一声呀!”
又回头,生怕叶轻舟生气,讨好地凑到叶轻舟跟前来:“侯爷,这是我没教好女儿了,您看这真是不巧,要不您看看我们银笙?我们银笙也是好姑娘,连续两年夺得了群玉坊花魁呢。”
“不必。”叶轻舟道:“妈妈让我自己在这儿呆一会,等等照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