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深秋,天色黑的还不算早,他们出来的时候正值太阳将落,满天都是烈烈的火烧云。
落霞湖边有一个夜市,与其他地方不同,这里的商贩白日休息,入夜才开张。
楼阁极高几乎连云,街道却窄小,逼仄又热闹,夜里向上看会看到无数星火璨璨闪耀,美不胜收,但其实只是商家挂出来的灯光与装饰。
本朝不设夜禁,如果碰上佳节人多,这边可以一直热闹到后半夜。
“苏姑娘以为如何?”叶轻舟倚在船头,懒散地看着岸边集市:“若要我说京城还有什么值得一玩的地方,也就只有这里了。”
从群玉坊来这里路途不近,但护城河穿群玉坊而过,秋季河上有人摆渡,叶轻舟带着她叫了艘小船,从群玉坊飘到了这里,一路看过满京城的秋叶萧萧。
清曲临江,琵琶声滴滴答答。
“小莲初上琵琶弦,弹破碧云天。”叶轻舟倚在船头,闭着眼睛,闲散道:“苏姑娘舞跳得好,琵琶也不错,流风回雪楼好教导,可会唱曲吗?”
这琵琶估计是之前在湖上泛舟的歌女落下的,叶轻舟上船后一眼就发现了,当即起了兴致,叫她‘来一曲’。来完一曲不算,还要再唱一个。
苏照歌端坐船尾,怀抱着一把隐隐一股脂粉暗香的琵琶,闻言也不说什么,转弦换了个调,她没细致□□过歌喉,只是会唱,但气氛太好,轻轻唱来也别有意蕴。
“清颖樽前酒满衣,十年风月旧相知。凭谁细话当年事,肠断山长水远时……”
叶轻舟合着眼,随手用折扇在船檐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节奏。
“金凤阙,玉龙墀。看君来换锦袍时,姮娥已有殷勤约,留着蟾宫第一支。”
她唱得很婉转动人,隐隐有点哀。叶轻舟睁眼,恰好望进她眼底,那目光很……说不上,好像微微蕴着一层光。
无缘无故地,叶轻舟心里一轻:“……十年风月旧相知。苏姑娘十年前还是垂髫小儿,却好像很明白这样的心境。”
“对着侯爷这样的有情人,就算以前不懂,现在也该懂了。”苏照歌笑叹道:“不过侯爷真是巧思,赔罪都与众不同,以前其他人说要跟我赔罪,要么是金银玉石,要么是绫罗绸缎,叫我欣赏音乐的,真是独您一人。”
“我听出来了,苏姑娘这是骂我呢。”叶轻舟挑挑眉:“行,算我错。回头长宁侯府每季做衣裳,单给苏姑娘加四套,外加两套头面,照月送到流风回雪楼给苏姑娘添妆,这可行了吗?”
船行靠岸,叶轻舟先下了船,没有要扶苏照歌的意思。眼看着她站起来,正要往下走,叶轻舟足下用力,暗踹了船一脚。
小船当即摇晃起来,船家吓了一跳,摇晃了几下才站稳。苏照歌一惊下皱了皱眉,却没被妨碍,仍旧稳稳下了船。
叶轻舟揣着手:“苏姑娘好下盘。”
苏照歌心想,太缺德了,看来今晚这街不好逛,十年后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面上却还是柔柔弱弱:“我毕竟是个跳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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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姬的下盘能比常年跑船的船家下盘更稳?叶轻舟一哂:“行。”
他们下船这地方是夜市口,挨着一道桥,桥下已经有零碎的商贩摆摊了。
叶轻舟道:“这条街上鱼龙混杂,有眼力,能淘到好东西。苏姑娘尽管看,如果碰上什么合眼缘的,不必顾虑。”
苏照歌却没回话,叶轻舟回头一看,发现自己这番话白说,苏照歌没跟上来,此刻正拎着裙子蹲在桥根下一个算命摊子跟前和摊主聊天。
叶轻舟:“……”
江湖侠女,喜欢算命,行吧。
晚来风凉,他近来总觉得身上有点寒,揣着手走过去,发现算命摊子跟前有个小椅子,拽过来坐了,再抬头一看,不禁无言:“……”
什么算命摊主,面前这是个熟人,护国寺主持清远。清远粘了一头白发,又贴了两撇长须,穿道袍坐在摊子后,摊子上画着五行八卦阵。
好一个什么都会的和尚,你家佛祖知道你在这里讨生活吗?
叶轻舟和清远对视,清远眨了眨眼睛,叶轻舟完全没搞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这位公子与夫人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清远捋着长须道:“不知是想算些什么?”
叶轻舟眉毛登时一挑,心想这是要讨打吗?你不知道我媳妇是谁?
“您误会了,我与这位姑娘并不是夫妇。”叶轻舟揣着手,慢条斯理道:“姑娘家清誉重要,我的清誉也很重要,出家人,可得小心说话。”
清远叹口气:“这位公子是没慧根的人。”
叶轻舟心想回头就给护国寺的供奉砍四成。
苏照歌却心中一跳,与清远对视,清远的目光平稳,似乎什么都知道,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她突然伸出手道:“那请大师给我算算。我算……我算将来。”
清远拿出一张纸来:“那请姑娘给我写一个字。”
苏照歌眉头一跳,心想叶轻舟就在身边,怎么写字,她的字是叶轻舟亲手教出来的,哪有认不出来的道理:“大师见谅,我不会写字。”
叶轻舟奇道:“苏姑娘通诗词歌赋,却不会写字吗?”
苏照歌稳稳道:“会看不会写,我那些微末功夫,不过是为了生计强学罢了。”
“罢了,不强求。”清远叹了口气,接过苏照歌的手,仔细打量,半刻后道:“姑娘有杀伐刀兵气。”
苏照歌问:“不吉么?”
“杀伐刀兵,凶。于旁人讲确实不吉,但姑娘命途多舛,却可以凭借这股凶勇,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清远松手,笑道:“虽然过程艰难,但终究得尝所愿。”
算完了苏照歌,他又把目光投向叶轻舟,叶轻舟揣着手,丝毫没有要算的意思,见他目光,懒洋洋道:“大师不必费心,我是未亡之人,余生一望到头,没什么可求,也没什么可算。”
未亡之人,通常是寡妇自称,有很重的丧气,说这个人虽然活着,但余生无望,只是还没死而已了。
而叶轻舟堂堂侯爵,有权势有财力,竟然丝毫不以为卑贱,坦然如此称呼自己。
苏照歌心头大震,蓦然回头看他,叶轻舟眉眼含笑,却不知是不是她心理作用,那眸光深处漠色沉沉,就好像他听曲儿调查锦衣夜行,这些闲情不过是盖在已灭之灯上的锦罩,看上去热热闹闹,其实灯已经冷下去很久了。
那是因为我吗?苏照歌出神一瞬,又想,不是。
叶轻舟自年少时就是很沉静的人,他贴心周到,心却很深,很难被接近,也很难被打动。天赐他这样一副揽情的好容色,他性情却清冷孤高,好像天生对爱没有渴求。
或许只是十年后,他也没办法爱上任何人,终于承认这种孤寂了吧。
“我今天刚开张,就碰上二位,可见是有缘,就当我买一送一吧。”清远笑道:“这位公子是……聪明人,这世上难有什么事能逃脱您的掌控,可您思虑太深,聪明反被聪明误,或许会走很多本不必走的弯路,或许会把自己逼到绝境里。但您命好,路遇贵人,所以总在绝处逢生。”
叶轻舟一哂:“我看我和贵人无缘。”
近些年盯上他的全是些变态。
“有缘即贵啊。”清远感叹道:“人活一生,短短数十载,能再次遇见,怎么能说是没有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