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轻舟醒的很早,窗外黑沉沉的,传进来风卷起雪花的声音,屋里暖融融的。
身侧锦被里一个小小的隆起的身影,背着他,睡的好像也不安稳,露出的一点肩膀上肌肤润泽白皙,零星几点红。叶轻舟瞧了一眼,给她把被子拉好。
喜烛还没有烧完。叶轻舟没有叫下人进来收拾,起身下床。
满地都是昨天他们胡闹扔下来的衣裳钗环。叶轻舟弯腰,捡起了一对儿翡翠钗子。
这钗通体碧绿,式样简单大方,水头极好,翠意逼人,一看就是宫里的好物件。
他把这些女儿家的零碎都收拾到妆奁里。叶轻舟常年习武,动作很轻,但终究做不到全然没有声音,拉开妆奁时轻轻一声响,便听见岳照歌在床上很不安稳的翻了个身。
叶轻舟默默无语,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岳照歌就着这一点动静翻了个身,懵懵然张开了双眼,艰辛地坐起身子,一双眼迷蒙地瞧了过来。
两厢对视,彼此都有些尴尬。
叶轻舟咳了一声:“我吵着您了?”
岳照歌迷蒙地瞧着他,仿佛思考了一会儿人生,随即一头栽倒,并没有回他的话。
叶轻舟:“……”
等岳照歌晨起的时候叶轻舟已经收拾完自己了,正端着一托盘碧梗粥芝麻卷什么的吃食进来。这人今天一身雨过天青色袍子,上面疏疏朗朗压了两三枝竹,正挽着袖子一样样把粥菜放到桌子上,冬日早晨清冷的橙色阳光直射进来照在他露出的手腕上,分分明明的腕骨。
岳照歌坐在被子里,发丝凌乱,衣衫不——没有衣衫。
为着叫她多睡一会,房内的侍女都被叶轻舟打发出去了。岳照歌坐起来才感觉到胸前冰凉,迎面撞上叶轻舟望过来的目光,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立刻把被子拉上来遮住了自己。
虽然已经有过夫妻之实,可大白天的就这样坦诚相见也太……岳照歌不好意思大声叫人,细声细气道:“请世子爷先出……”
哪里没见过,有什么可出的?
叶轻舟眉目不动,反而拎了一件素白中衣走上前来,半蹲在床前,看小郡主脸简直要红爆,平稳道:“我为郡主更衣。”
岳照歌傻住:“啊?”
紧跟着她连连拒绝道:“不不不不必了……”
“扶枝她们都在外院,这时要我出去叫她们的话就太浪费时间了,晨起天冷,您容易受凉。”叶轻舟把声音放轻,看着岳照歌的眼睛:“我与郡主已是夫妻,更衣这种小事,郡主不必过分在意。”
小郡主身份高贵,他早做了伺候人的准备。自己本来就没什么别的可讨小郡主欢心,所以只能在生活的这些小事上下下功夫了。要不小郡主嫁给他岂非太亏?他心里也过不去。
虽然他在如何伺候女人这方面也是一无所知,但贴心人而已,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他把手覆在岳照歌拉着被子的手指上,岳照歌仿佛被烫到了一样松开了被子。
这要是再把被子拉起来就太刻意了。岳照歌忍住羞耻不动,好在叶轻舟也没有看她,就着这个姿势,半环抱住她,为她穿上了中衣。
他环过来的时候岳照歌脸颊挨上他肩窝,她没忍住,小小地蹭了一下。叶轻舟一顿,显然察觉到了,却并没有躲开,就着这个姿势让她蹭了一会,才又绕回来。
“昨夜我胡闹太过,”叶轻舟半跪在她身前替她系中衣带子,低垂着眉眼并不看她,不听言语还以为是个专门负责伺候她穿衣的下人:“不知您今天感觉怎么样?”
这问的叫人怎么答!岳照歌其实坐起来时就浑身酸痛,但强行道:“一切都好。”
叶轻舟埋头替她穿袜子,手心很烫,握着她的足心。岳照歌想要把腿抽回来,但叶轻舟手脚很快,已经帮她把绣鞋提上了。她忍不住道:“都是下人的活,世子爷实在不必委屈自己做到这个份上。”
有什么委屈的,堂堂郡主,怎么被人稍稍侍奉一下就这样不安心,这时不享受,岂非嫁亏了吗?
叶轻舟抬脸笑了一下——他性格冷清,平素不爱言语也不爱笑,这辈子最多最软的笑容都奉献给了这位良安郡主。每回都会提前练上几次,以求笑得漂亮温柔,足以抚慰郡主之心。
正如他拦下郡主车架时所言,他不爱她,但他可以非常,非常,非常用心。
“郡主言重,没什么委屈的。”叶轻舟笑道:“我心甘情愿。”
他这么仰脸含笑看上来,眼睛里只映着她一个人,目光非常专注含情。岳照歌心中轰然一声,心说完了!太温柔太好看了!
成亲前几次见面,看叶轻舟都是性情冷淡的清冷少年,可没想到嫁过来后,竟然是这样……这样一个贴心人!
说什么清冷孤高,明明再老练的侍女都不会像他这样贴心的。
只是为什么一直叫我郡主呢……明明可以叫名字吧。你这样叫我郡主,我也只能叫你世子爷,没法叫你的名字啊。
轻舟。
用过饭后该去敬新妇茶,长宁侯府自然不如宫中,可也算占地辽阔,叶轻舟父亲偏爱江南风貌,曾经找过江南的园林大家修整过后院。一路走来,亭台楼阁处处清雅精致,与宫中奢华大相径庭。
嫡母的院子是‘汀兰居’。
“昨夜世子爷与郡主如何?”长宁侯夫人已过四十,但容貌秀雅保养甚好,望之如三十许人,正对着镜子选耳环。
“奴婢今早查问了下人,昨夜世子爷叫了三次水,直到丑时三刻才安歇。”她身后的侍女正替她打理发髻,闻言立刻小心回话道:“想来应该是夫妇和顺。”
“夫妇和顺?哈。”侯夫人笑了一声,温温柔柔道:“我看世子爷这是不知道废了什么功夫才被郡主垂爱,可不得用心伺候么。……跟他娘一个路数,拿不上台面的下贱种子。”
突然斜刺里插出一个幼儿声音:“什么是下贱种子?”
侯夫人连忙站起来,疼惜地抱住不知何时跑到她梳妆台边上的小儿子:“哎哟,你怎么来了呀?吃完早饭了吗?大冬天怎么穿的这么少,下人怎么伺候的!”
侍女连忙回身翻衣裳,长宁侯幼子——叶铭扭糖一样赖在母亲衣袖上,不依不饶地问道:“娘,什么是下贱种子啊?是大哥吗?”
“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心里明白就好。但阿铭你要切记,这话绝不能在你父亲面前说,也不能在你嫂子面前说。”侯夫人耐心道。
叶铭聪慧,从不反驳母亲的话,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又疑惑问道:“为什么不能在嫂子面前说呀?”
“你嫂子可是个金贵人。”侯夫人吻一吻他的额头:“但这都不要紧,我们忍一忍……迟早一切都会是你的,阿铭。”
出了清宁轩,一路走来,府中做事的下人逐渐多了起来。他们的院子里除了岳照歌从宫里带过来的侍女们,叶轻舟随身好像只跟了一个叫‘冬至’的小厮,又有两个人打杂,看服侍用人的规格,完全不像个侯府公子。
岳照歌默默记下了,心想,他不喜欢外人近身。回头她把下人也打发到外院两个吧,左右两个人过日子,也用不上那么些人伺候。
叶轻舟在前面给她领路,快到汀兰居了。岳照歌悄声问道:“母亲性情如何?可严厉吗?”
叶轻舟走在她前方引路,闻言道:“嫡母看我不顺眼很久了,郡主敷衍过去即可,不必太在乎嫡母的性情。您是天家贵女,她没法拿捏您。”
啊,他是庶长子,想来也容易惹嫡母的眼吧。岳照歌了然,又问道:“那姨娘呢?”
她指的是叶轻舟生母,叶轻舟顿了顿,低声道:“我娘……我姨娘在我小时候便过世了。”
没想到会是这样,岳照歌一愣,却主动赶了一步,握住了他的手:“那等回来的时候去给娘亲上柱香吧。”
叶轻舟笑笑——这回是真笑了。他生母出身江南歌姬,因不是良家女子,一直都为人不齿。没想到小郡主注意到了他一时不防脱口而出的称呼,还愿意跟着叫一声娘亲。
“好。”叶轻舟回握住了她:“我今天敬完茶要出门,等晚上回来我们去上香。”
想了想,又道:“我可能要很晚回来,长日无聊,郡主想去哪里玩,府内府外都随意。晚上郡主不必等我用饭,也不必等我睡觉。”
他以为这是句体贴的交代,可岳照歌微微皱眉,心想,成亲第二天就这么忙啊。
这些出身显贵的妇人绝不肯在礼节上叫人挑毛病的。叶轻舟所说的‘关系不太好’岳照歌压根就没看出来。没人在敬茶的时候为难她——倒不如说嫡母和公爹态度都恭敬有礼,没有一句别的话,岳照歌只体会出了叶家人内部确实是关系冷淡,没点儿热乎气儿。
不过就她之前的听闻的那些出嫁女故事,她身份高贵,夫婿贴心,公婆恭敬,毫无烦心事,她的日子确实是难得顺遂的了。
敬完茶后叶轻舟便出门,岳照歌带着婢女们回自己的院子,把刚画好的所有妆容都卸掉,所有钗环都取下,只穿了一件家常裙子,开始在书房看书。
她没什么地方想去,家中清净,也没什么事情需要她管。她对外界毫无欲望,只想坐在家里等叶轻舟回来。
可好像已经看了一辈子书,岳照歌无聊的要死,一看时间,竟然还没到传午饭的时候。
她把书一放,又开始练习叫那个名字,叶轻舟不在家,她敢叫出声了:“轻舟。”
她一出声边上伺候的扶枝吓了一跳:“郡主您说什么?”
“轻——”岳照歌把声音拉长:“舟——。扶枝,你说我和世子爷,什么时候才会叫对方的名字啊?”
扶枝露出个没太懂的眼神,岳照歌解释道:“就是他什么时候可以叫我‘照歌’,而不叫我‘郡主’呢?”
扶枝迷惑道:“郡主如果想要世子爷如此称呼您,只要跟世子爷说不就好了吗?”
“不是那么回事!”岳照歌一挥手,苦恼道:“要是我跟他说,那就不是他自己主动想跟我亲近,而是我提出了这个要求,他才与我亲近的,就不是出于他的本心了,那没有意义吧!”
扶枝诚恳道:“郡主,我不懂。”
扶枝心想这怎么会成为一个问题,郡主在意的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点?
不过虽然才出嫁第二天,她却觉得郡主比在宫里的时候活泼多了,确实像个刚及笄的小姑娘了。
她便建议道:“那或者,您先叫世子爷的名字?世子爷明白了您的心,就会原样叫回来了。”
“我不要。”岳照歌道:“扶枝你不知道,我想要有一个人叫我的名字很久了,所有人都叫我的封号和尊称,好像我的名字是个摆设一样!我想听世子爷先主动叫我,要他先主动,然后我再反叫回来。”
扶枝诚恳道:“郡主,我不明白。”
岳照歌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恨铁不成钢,半晌道:“或许等你嫁了人就懂了吧。”
扶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