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寺前院。
岳照歌跪在蒲团上,神色安静平和,面前的神台上燃着三支香,香已经燃了一大半。
叶轻舟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的情景。
本朝风俗并不禁止男女婚前相见,但良安郡主久居深宫,叶轻舟是外男,也不好往后宫走。叶轻舟本来想着既然事情尘埃落定,也没必要总去见那个小郡主。他本来准备回城复命,却在门口看见了那个小郡主身边叫扶枝的带着一众宫女丫鬟守在前院一间禅房外,想必小郡主就在里面。
虽然没必要刻意进宫去见,不过既然都在护国寺,总不好就当没看见,何况三殿下也吩咐过有机会便多亲近,她的态度或许能够影响岳国公旧部的态度。
以前看小郡主心里总是平静无波的,可能是因为毕竟现在有婚约在了,叶轻舟再想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心里有一些不同。
大概并不完全是因为利用吧。
他在女色这事上看的很淡,也不喜欢旁人近身,知道自己会和一个女人成亲,却想象不到如果和一个并不了解的人共同生活是什么样的。
可一想到那毕竟会是妻子——这个身份很特别,他们没有任何血缘羁绊,但未来会是彼此的臂膀,会是看向身侧的目光,他们会在一张床上睡觉,行周公之礼,会孕育子嗣,一生那么短,而他们要见面成千上万次,
何况小郡主人不错,所以想来也不能说是完全不期待。
他倚在门框上,看向里面那个跪着的小小的人影。
良安郡主久不出宫,临近婚期却来护国寺上香,大概是在求世间女子都求的东西。
叶轻舟默默猜测,举案齐眉……?
可这种事烧香拜佛能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要看夫君为人如何。但转念一想,他客观地说小郡主就这么同意嫁给他实在是个很仓促的决定,但自己也会对她很好,可见瞎猫撞上死耗子这种事也时有发生。
正此时小郡主大概是许完了愿,从蒲团上站了起来,一回头看见了他,不禁楞了一下。
叶轻舟道:“郡主安好。”
绵密大雪在他身后飘飘荡荡,他今天穿了一身白,暗银色云纹,披着狐裘。
岳照歌愣了一下,脸莫名有些红:“叶公子安好。”
“一直想谢郡主厚爱,可我不好常进后宫,上次入宫忘说了,之后就再没找到机会。”叶轻舟笑了笑,晃晃手里的伞:“没想到在此相逢,是我今日有幸。我听说郡主喜欢雪景,想走走吗?”
天色苍灰,落雪的天气风却不大,雪花安安静静飘飘荡荡地落,绕着护国寺的红墙金瓦。
白衣少年人执伞,身边跟着红裙子的小姑娘,沿着偏僻却平整的山路慢慢走,山路两边翠竹冲天,都盖着密密的雪。因为只有一把伞,所以两个人离的很近。
没有门扉,也没有华丽的车驾,少年的体温似乎都能传过来,带着水沉香气。叶轻舟垂眸看了岳照歌一眼,这小姑娘匆匆忙忙的答应了要出来遛弯,连个披风也忘了披,现在双颊都有些冻红了。
“郡主帮我一下。”他停步,把伞递给岳照歌,岳照歌不明所以地接过来,抬眸看他。
小郡主自然没有他高。叶轻舟解开自己的狐裘,微微蹲下身子给岳照歌披上。
岳照歌一惊,下意识伸手推他,却碰到少年人温热的手,身体一僵,登时不敢动了,只得急道:“公子不可!天寒地冻,您万一...”
正好她不敢动,叶轻舟仔细给她把披风带子系好,小郡主为了防止下巴挨到他手指上只能仰着头说话,看着有点好玩。
叶轻舟轻轻笑一声:“天寒地冻,怕您冻着了。”
这下子体温真的过来了。水沉香的味道随着暖意严实的盖住了她。
这好像有点亲密的过,但他们是要成亲的人,又好像也没什么。岳照歌剩下的话全堵回了喉咙里,浑身都要被水沉香熏软了。
叶轻舟又把伞接回来,语调毫无变化,自然道:“有一件事三殿下之前想告诉我,但我想自己来问,听您亲自告诉我,就怕您说我轻狂。”
岳照歌不自觉的蹭着那狐裘领子上的毛,歪头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叶轻舟道:“说来惭愧,良辰将近,我还不知道郡主芳名呢。”
岳照歌轻声道:“照歌。”
照歌。
“郡主名讳极美。”叶轻舟轻声道。
这世上大概不会再有更好听的话了,除非你肯再多说一些。
叶轻舟道:“其实我接到赐婚的圣旨时心里是有些慌的,想着我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没想到您竟然真的会同意。”
岳照歌摇摇头,停步,认真地看着叶轻舟:“公子风仪举世无双,能得您陪伴是我的幸运。”
少女的瞳孔清澈,只映着他一个人的影子,情意脉脉几乎掩盖不住。这次轮到叶轻舟一愣,感觉自己一直掌握着的节奏乱了,心上仿佛被温水漫过,无比的熨帖。
他不自觉弯弯眼角笑起来:“郡主谬赞,您别说,刚才看您佛前许愿,该是心里不安,怕自己所托非人吧?我还在想自己...”
“不是。”岳照歌打断了他的话。
这小郡主一向温和有礼,很难得有这样的举动。叶轻舟便闭嘴,心想该不是被揭穿,脸皮薄——
随即他一僵,感觉自己的手被人轻轻握住了。握住他的手不大,软软嫩嫩的。
他看向小郡主,小郡主却没有看他,很不好意思的把脸扭了过去,只能看到狐裘里冒出来一个红透了的耳朵尖。
小郡主慢慢说:“我听说我父亲当年……常在护国寺小住。后来有一个长生牌位供在这里。”
她道:“我是来和我爹爹说我遇到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要嫁给他了。”
她感觉身边的人顿了一下,随即手掌一翻,擦过彼此的手指,十指相扣地反握住了她。
岳照歌来不及回头说什么,便感觉到自己被扯了一下,落入了一个并不宽厚,还带着少年人削薄感的怀抱里。
她瞳孔骤然放大,感觉到对方的指节扣在自己的指节上,对方的肌肤贴在她的脖子上,一只手轻轻按着她的头发,都微微有些凉。
“别动。”少年人的声音离的太近了,几乎就贴在耳边,抛弃了那些恭敬与礼节,轻轻的仿佛微微含笑:“抱一下。”
伞歪了。
这一年京城里还没有能让人感慨此生当老的归去来酒楼,京城里最出名的酒楼是‘望江楼’。望江楼起势极高,站在顶楼往下看,一眼能看到京城绵密的屋檐交错着远去,直到天边。
周礼坐在顶楼雅阁,目光里没映出这座城在雪中的风姿,只是落在了官道上。那是良安的车架。郡主回宫,怕雪天路滑,车马都很慢。
而另有有一人却不怕路滑,一路打马回城,看气势是撞碎了一路雪幕。周礼慢悠悠温酒,给对面的杯子倒上。
小二殷勤地推门,叶轻舟迈步进来。
“等你很久了。”周礼道:“怎么样?”
叶轻舟坐在他对面,喝了口酒暖身子:“杀了。”
周礼目光落到友人端着酒杯的手指上,那手指外侧白皙光滑,真真正正的世家子弟操琴焚香的手。
叫人半点都想不到沾过多少血。
他叹了口气:“本来也是能治世的人物,你尝试说服了吗?”
叶轻舟道:“可惜选了太子,说服不了,只能杀了。”
这酒太薄,叶轻舟喝了一口便放下,看周礼面色有些郁郁,便道:“正是因为齐先生有治世的才能,不能用才不得不杀。殿下该比我明白这个道理。”
一时沉默。
“我明白。”周礼长叹:“我只是在想我与大哥争这个天下,死的却都是对天下有用的人,都是我朝贤良,旱灾过去不久,朝廷刚喘过一口气来,现在却尽是内耗。”
叶轻舟道:“不能得选明主,杀人也是在救天下。牺牲是有必要的。”
周礼道:“齐先生一家上下,没留活口吗?”
叶轻舟道:“留一个活口,二十年后来找我麻烦吗。”
周礼道:“心真狠。”
叶轻舟想,真能装。
“你看到良安了?”周礼道:“我算着你应该是遇到她了,否则不至于回来的这么晚。”
叶轻舟道:“见到了,陪她走了一会儿。”
周礼挑眉:“开窍了?良安很好的。”
当初让自己娶良安郡主的就是此人,现在一听他提到小郡主就觉得这人像个媒婆。叶轻舟道:“不是当初殿下有命,叫我讨郡主欢心吗。”
周礼想我更早还叫你去□□张阁老家的千金呢,结果你大庭广众的和人家论诗给人家小姑娘论哭了,还有那谁谁和那谁谁,怎么就这回你听我话了?还不是看人家小姑娘长得好看?
他懒得拆穿,哼哈道:“啊,行,你做的好。良安前两天去看嫁衣还亲自动了两针呢,想来是折服在叶公子的风采之下了。”
叶轻舟没答话,嘴角微微一勾。
周礼看着他,心里略有个底了。
他知道叶轻舟对女子的态度向来冷淡,却半点犹豫都没有就答应了联姻,是为了他们要做的大事。可就算有朝局上的考量,就算良安也是个不错的姑娘,给好友指一个他几乎完全不了解的女子,周礼心里也始终惦念着,怕叶轻舟心里不舒服。
但现下来看叶轻舟并不讨厌良安,可能还有点喜欢,他就安心了。至于感情深厚与否,男人嘛,但凡成了亲,总会多些怜惜的,天长日久的,自然就感情深厚了。
周礼思及此心情便好了些,心想良安那性子,说不定还能给这人磨成绕指柔。
他举杯和叶轻舟碰了一下:“快到日子了,到时候去你家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