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皇帝要议什么事,派来的这小太监支支吾吾也说不明白。叶轻舟一路走到上书房外,心想看来事情不小,否则按皇帝的习惯,要和他说事情,小事都会拿到听雨楼去说。
门口的太监进去通传,叶轻舟便站在门口等着,秋风一阵一阵的吹,觉得天气是有些凉下来了。
上书房里出来个人。叶轻舟还以为是叫自己进去的人,刚想迈步,看清了又停住步子,笑着拱手施了一礼。
出来的是个胡子都要白一半儿的老头,后头跟着皇帝身边的张公公。白胡子老头看见叶轻舟就立刻把脸一垂,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还了个礼,极其敷衍随便地道了句:“侯爷安好。”也没等叶轻舟回话,转身就走了。
后头跟着的张公公看着老头远去的背影一愣,随即笑着迎上来:“诶哟,侯爷别见怪,和国公大人今天这是火气旺...”
叶轻舟一哂:“因为没招到便宜女婿吗?”
张公公笑道:“侯爷哪儿的话。”
张公公想这可真是,两家都是老牌勋贵,谁也不怕谁,有点什么龃龉连个面子情都不屑给。不过这和国公早年在御史台,脾气不好看谁骂谁是常事,叶侯爷往常乐呵呵个人,怎么今天看来心情也不大顺。
皇帝看他一路进来,便把手头的茶盏往桌子上一搁。
叶轻舟近来很烦他这个动作,每回被皇帝抓住来下棋聊天论事,皇帝都好把茶盏往桌子上一放,吸一口气,然后就是一大长篇话扑面而来,每次都听得他心痒痒,想以下犯上,把皇帝揍一顿。
皇帝吸了一口气:“轻舟啊...”
皇帝道:“你什么表情。”
叶轻舟道:“臣惶恐。”
皇帝莫名其妙,但没纠结,正色道:“今早户部来禀,国库税收有问题。按各地官员折子上说,自长乐初年来百姓安居乐业,尤其两江一带十分富足,但国库却一年比一年的吃紧,我一直以为是安王张荣贵之流暗度陈仓的缘故,可看如今,却并非如此。”
“官员贪污自古有之,法令再严苛也没有止过这股不正之风,我本想慢慢来的。”皇帝叹了口气:“今年清理完张荣贵这波人之后户部又清算,这些年不明去处的白银竟有三十亿两之多,想必蛀虫不只一只两只,可惜隐藏的都太深了,拿不到切实的证据。”
叶轻舟思索了片刻:“您刚处置完张荣等人,朝野上下人心浮动,臣以为此时是休养生息的时候,不宜有大动作了。三十亿两白银虽多,可如今太平年景,倒可以徐徐图之。”
“我本也如此想。”皇帝道,“可今早钦天监亦来报,前几日两江一带突逢暴雨冰雹,庄稼打死大半,收成有限,若粮食按例进京,怕有闹灾荒的隐患,可若放宽进京的数量,京城又是难以为继,正是用钱的时候,国库里如今那仨瓜俩枣,实在是补不上缺漏。”
叶轻舟心下一惊,庄稼人靠天吃饭,老天若不给脸下点天灾,一年都别想过好。肃帝年间曾有大旱三年,真是路有饿殍的惨景,流民吃不了饭,有落草为寇上山做匪的,也有集结起来起义的,哪里都乱的不成样子。
一场旱灾,几乎伤尽了肃帝一朝的元气。自周礼登基长乐开年以来,各地风调雨顺,可算是养回来些,如今难道又要重蹈覆辙了吗?
“不至于如父皇那时那样严重。”皇帝道:“各地粮仓算来也能扛过去,可实在是缺钱。这么扛太伤元气了,百姓好不容易才有两年消停日子。”
叶轻舟沉默了一会,叹了一句:“去江南啊……”
“吏部员外郎赵明,三天时间。”
坐在对面的女人一身缕金刻丝锦裙,眼角以嫣红色勾勒出一条极妩媚上挑的弧度,慵妆髻上斜插三根并蒂金钗,坠着翡翠金丝,簪了一朵怒放的海棠花。
流风回雪楼的掌事妈妈,苑兰。
并不同于外面那些下作娼馆里的鸨母,她行止之间礼仪极佳,却又有些风尘中辗转久了而特有的一种风韵,目光流转间非常妩媚婉转。
楼主坐镇幕后从不露面,流风回雪楼的事基本都是兰姨在管。
这个事包括明面上的,也包括暗地里的。明面上的事比方说跳舞,暗地里的事比方说杀人。
苏照歌哀叹:“整天的跳舞,晚上又要出去踩点,狗也不是这么用的呀兰姨。”
苑兰噗嗤笑了一声:“你这话是说到点子上了,咱们都是主子的狗。再抱怨也没有用,你下个月的解药还要不要吃呀?”
苏照歌一怂。
跟谁过不去都不能跟解药过不去,什么都不要解药都不能不要。
苑兰一甩袖子:“这单子确实来得急,不过好在客人也没什么其他的要求,只要死了就行,尸体不用管。你是楼里身手最好的,除了你,这么急的单子我不放心交给其他人。”
苏照歌叹道:“好吧。”
这事告一段落,苑兰想了想,又突然转了个话头,说:“还有,和国公府顾公子派人递了话,说对你仰慕已久,希望你今晚可以单独——单独去见见他。”
苏照歌一愣:“啊?”
这个‘见见’语意很模糊,仿佛带着些靡靡的言下之意。苏照歌有些牙疼:“我挂牌卖艺不卖身,顾公子什么意思,单独见个面,我俩吃吃饭?”
苑兰道:“说是‘自知唐突,不逼苏姑娘一时做决定,但至少希望能单独听你弹支曲子’。”
这是什么酸书生言语!苏照歌暗嘲,心想如果自己只是一个寻常女子,等单独见了面,那顾公子有什么别的想法,她还有办法拒绝吗?
糟心,不想去。但这同样不可推拒。她和苑兰虽然言语间并不非常恭敬,不过还是有个上下关系,苑兰说的话,没有她拒绝的份。
白天被皇帝叫去商量了一堆事,又去给太子讲了两个时辰的书,叶轻舟从皇城里出来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沧桑了二十岁。他翻身上马,觉得虽然有些风,可凉风拂面,也惬意的很。
他就这么惬意的骑着马溜溜达达走了,突然想起自己的伞和帕子,有点好奇那个小姑娘今晚跳什么,便慢悠悠的向流风回雪楼方向去了。
苏照歌今晚跳的是‘灼华’。
苏照歌打量着自己身上桃红色的裙子,犹疑不定地选了根翡翠簪子在自己头上比划。
门一响,有人进来,是初茶——自那天后初茶有时来找她聊聊天,大约把她当成了个朋友。初茶一看她便骇笑:“姐姐住手!你这身裙子,怎么能配翡翠?”
她觉得翡翠挺好看的……但苏照歌也知道自己在这方面实在没什么天赋,十分听话的把簪子取下来:“那怎么搭?”
“不会打扮自己的女子,少见。”初茶摇摇头走上前来,拉开了她的妆奁:“桃红水红都不好和绿颜色配的,姐姐要是实在不会挑,就记得穿艳色都挑金钗嵌宝,穿素色用个什么玉啊翡翠啊的提个颜色,不好出错。”
她抽了根金丝玫瑰簪,比了一下给苏照歌戴上:“然后跳舞别戴步摇。您之前那些年都在干什么啊。”
苏照歌寻思一会,半晌笑了一下:“白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初茶耸耸肩,把她转过来,细细打量了一下,又拿了根笔,蘸着胭脂在她眼角泪痣处画了枝桃花:“我听兰姨说了一嘴,保不准今天顾公子就在下面看着,不妨娇艳点。”
苏照歌兴致不高:“随他来吧。”
来的人这么多,谁要管。
初茶倒挺替她开心的:“毕竟是和国公府啊姐姐!正经的勋贵人家呢!你怎么这么没兴致啊,打起精神来啊!要是能从良,那下半辈子就有着落了。”
真是小姑娘。苏照歌懒洋洋想,她从不了良,舞姬只是幌子,她还是流风回雪楼豢养的杀手,杀手怎么从良?
《灼华》这支曲子讲的是一位公子对心上人的倾慕,盛赞那女子的动人,愿与之偕老。但流风回雪楼出这样的一支舞,取意还是落在‘动人’而非‘偕老’上。这并非苏照歌所长,这个意韵也并非苏照歌所愿,何况今天苏照歌兴致不高,完全是靠日日苦练攒下的技艺才在台上勉力支撑着,并不能十分专心,总想往台下瞧。
是以当看到那一席青衣在二楼落座,目光望过来的时候她踏错了一个步子。
叶轻舟在舞乐上的造诣可算是大家,看到苏照歌看了他一眼后跳错了一个步子,又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又紧着追上乐声,心里想这小姑娘怪好玩的,微微摇头,笑了一声。
王朗照顾生意这两日去江南了,谢缨是个顾家的男人,也不好叫他来这种地方,叶轻舟来看舞是临时起意,谁也没叫。叫了一壶薄酒,倚在栏杆上懒洋洋的看那个一身桃红裙子的姑娘,目光悠远,心里一片安静。
跟这位苏姑娘不过几个照面的缘分,却总觉得好像认识了很久似的。每回碰见都是自己心绪不稳的时候,又每回都帮了个不大不小的忙。
“哎呀,叶侯爷?”耳边突然传来个男子声音,叶轻舟一愣,想竟然有人能在这种地方抓住自己,不知是哪位雅兴大发的同僚。他回过头去,离自己三步远的地方站着个白面发福的中年男子,瞧着四十上下,一见他回头,立刻上前来拱手:“问侯爷安!”
这胖子一拱手连腰都弯下去大半张,阵势甚大,差不离就要跪了。叶轻舟麻木的看了他一眼。
……好烦。你完全可以不必请安默默走过,当没看见我就行的。
这人看着脸熟,好像是礼部一个什么人……具体是谁他记不清了。不过好在朝堂上都是大人下官的叫,倒不必一定知道名姓。
他微微一点下巴,算是还了礼,敷衍道:“大人好闲情。”
叶轻舟向来不耐烦和这些官场上的人扯皮,回这一句话已经算是他好耐性,回完这一句就把头转了过去,摆明了没聊下去的兴致,没成想这胖子半点不会看个眉眼高低,见叶轻舟不理他,竟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怪道在官场上混到这把岁数,连个正经名字都叫人记不住。
“下官一直仰慕侯爷威武,没想到今朝竟有缘得见,实在是下官三生的荣幸...”
周礼这手下养的是群什么人,一个官员和一位侯爷在伎馆偶遇就挺叫人尴尬的了,而这位请了安之后竟然还旁若无人的拍起了马屁!
叶轻舟本来只是觉得烦,万万没想到这胖子竟然还有这等心胸,当下新奇地又回过头来:“大人能走开点儿?您耽误本侯看舞了。”
白面胖子一哽。
叶轻舟以为自己终于得了个清净,倒了口酒准备喝。
然而白面胖子并没有气馁,再接再厉道:“下官看侯爷是喜欢这苏姑娘?若侯爷喜欢,下官倒可以为侯爷效些犬马之劳。说来惭愧,这苏姑娘本名照歌,父亲曾经是下官同僚,后获罪流放,这才……”
叶轻舟本来准备放下酒杯让这胖子滚,却听到了两个紧要的字,他瞳孔一缩:“慢着,大人——您说苏姑娘本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