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最有名的酒楼下面,就是京城最有名的一条集市。
苏照歌没兴趣再多教小姑娘,能多说这么几句已经是难得的啰嗦。她不想那么早回去,就辞了一起回流风回雪楼的邀请,想自己出来逛一逛。
从归去来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早了,集市散了大半,但还有零星的行人在街上挑挑拣拣的买东西。
中秋节不比什么七夕这类的节日,大家出来凑个热闹,晚上还是要尽早回家的。毕竟是团圆的日子,商贩要团圆,行人也要团圆。
团圆啊。
曾经那么多年她欲求而不得,直到今天仍旧是个看客。
在人群中发现自己的孤寂容易让人心情不好,可人在穷途,不能放任自己想这些消磨意志的事情。
她沿着湖边慢慢的踱步。落霞湖这名字是前朝肃帝起的。肃帝不好风花雪月,起个名字也简单粗暴的很。后来人却都很有闲情,湖边每隔一段路便有一方蔓延出去的石台,石台边缘几阶石阶入水,栏杆雕画精致细腻。
这石台是给人们放河灯用的。
河灯一盏遥寄念,不管是不是什么特殊日子都有人爱放一盏。苏照歌抬眸望去,湖面上已经飘出去很多盏,虽然莲花已经谢了,但河灯大多都是莲花状的,这么一看,恍惚间竟似盛夏满湖花开的景致了。
好风好月,苏照歌觉得自己心情好一些,在湖边卖河灯的小贩那儿买了盏河灯,有心也去放一盏,便漫步上了石台。
石台上倒没什么人,只有边上蹲着个青衣人也在放河灯。苏照歌在流风回雪楼里打滚这么久,对所谓‘清誉’的最后一丝惦念不知道葬身在哪个旮旯里。是以也没想着避嫌再走一段儿换个台子,只是大大方方走上去,把河灯放在水里,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许愿。
竟然也没什么可求,那就愿流风回雪楼赶紧倒闭,楼主放下搞事的宏愿回乡下养老,临走前把所有的解药都发给她们,并一人发送一千两遣散费吧。
再就……愿心上的人都平安喜乐,所得皆为所求,不要被风霜过于摧折。
这时她听到一个朗润的声音轻柔的响在耳边,带着故人熟悉的气息。苏照歌一愣,仿佛一道惊雷炸在耳边,炸的她脑海一片空白!
“今天是中秋了。”那个遥远而又熟悉的声音语意温柔,却如潮水般在她心头漫过。
他说:“我如今一切都好。”
苏照歌愣在那里,简直僵硬成了一条人棍。
轻……世子爷。
她脑海里瞬间掠过去很多画面,想起了很多事情。
想起嫁衣,想起交杯酒,想起一件披风一条裙子,想起漫漫长夜里提灯倚门苦等,想起艳阳下交叠的指掌..想起一场雪。
也想起很多年前有一场宴会,少年郎端着酒杯起身,身姿如松气韵如竹,淡淡垂眸看她,眼神如古镜如平湖,睫毛如鸦黑凤翎,声调也淡漠,他说,“问良安郡主安,我叫叶久,表字轻舟。”更想起再久之前暗夜中隔着门伸过来的手,门外的男孩子说,“我听说离去的人都会变成星星,说不定此此刻你惦念的人在另一个地方也惦念着你,总会有人愿意陪着你的,你不要哭。”
那声音时隔多年又在耳边响起,都是如此一般的朗润。
苏照歌僵硬回头,看到那人与她并肩蹲在石台上,中间隔着五步远并一副陌生的皮囊。苏照歌茫茫然抬头看他。
这男人生的好,他黑发如缎,只系根青色发带,清贵气中便添一丝落拓,生就一张跟女人讨债的脸,风骚尽在眉梢,情丝皆堆眼角。那眉那眼都曾见过千万遍,曾少女怀春时见,盖头挑开时见,午夜梦回见晨梦初醒见,而今再世为人,中秋夜湖边灯台上见。
就像在三生石畔等了很多年,再见时应该在一片水边。
叶轻舟看着那一只河灯飘飘走远,心里也说不上是难过还是怀念,只感觉一片悠悠,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必说,信笺隔着生死递不到她那里,一盏河灯载一句委婉万千的思念都嫌负荷太重,哪里还能承得起这些年的风霜和离愁呢?
便望尘如面,他低声道:“希望你也一切都好。”
苏照歌脑子一片乱,想你这是在为谁放河灯,为我吗?可你明明——你明明不喜欢我啊。
可惜不能说不能问,苏照歌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感觉自己满脸湿痕滑落,想必是很不好看的了。
叶轻舟叹了口气,拍拍手准备站起来,一回头看着个哭的梨花带雨的姑娘,穿了身石榴红裙子,偏偏配了个水青色衫子。其配色之大胆,效果之可怕,令他一看之下悚然震惊。
这姑娘哭的很伤心的样子,再一看还算是半个熟人——脸熟也算熟。
这一眼的功夫他便把满心悲愁都收拾好了,能拿出一副浪荡出息来笑对人世。
他敬仰道:“哟,苏姑娘。”
苏照歌蹲在地上站不起来,迷迷蒙蒙抬头看他,被那个称呼惊了一下,心想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又迅速反应过来自己在流风回雪楼跳舞颇有些名气,世子爷一向爱好个音律舞乐的,知道也没什么奇怪的。
她避过脸不去看他,心里念了几遍‘前缘皆断’。心想不去理他,按世子爷的脾气,得不到回应转身就走了,省的再闹出许多事端来。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叶轻舟过了这些年,早不是她印象里那个性格了。叶轻舟见这姑娘不理他,不知为何心里有点软,但这点心软挡不过长宁侯被姑娘无视的不爽,他懒洋洋道:“姑娘好薄情,姑娘流风回雪楼亮相那夜我捧了场,看姑娘衣着素淡,还给姑娘添了点妆钱,前两天京城大雨,可巧又遇到姑娘躲雨,看姑娘被困檐下,还为姑娘留了把伞,自己淋着雨回去,没想到一见面姑娘便如此凉薄,连句话都不愿意和在下说。”
苏照歌一哽,满心悲愁散了一半,心想你怎么回事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就算是个正常男人,哪有看人家姑娘哭着呢说这混账话的!
等会儿,什么伞,前两天那场雨,那把画着梅花的——
苏照歌又没带个帕子什么的出来,只得先拿袖子把脸一擦,回身低头胡乱的一福身:“公子安好。”
叶轻舟哈哈了一声:“苏姑娘安好。”
叶轻舟道:“道谢呢?”
叶轻舟又道:“姑娘为何哭泣啊?”
苏照歌另一半悲愁也散了,有点怀疑自己认错人了。
她低声道,“……承蒙公子关心,小女子不胜感激。我刚才献舞不小心被客人银角子砸了一下,实在是有点疼,因为这个才哭的。”
这完全是扯淡,但身边素材随手随用是必备技能。
叶轻舟居高瞧了一眼,没看出伤来,但转念一想舞姬伶人讨生活都不容易,碰上什么样的客人都说不准,这也是常事。
这苏姑娘瞧着出身良家,一时受不了也是正常的。他道,“这客人是挺不讲究的。流风回雪楼离这里那么远,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跟哪个姑娘都这么自来熟吗?苏照歌心底想。
苏照歌道:“我们听楼主的吩咐来归去来献舞的。”
叶轻舟一哽。
归去来是他当年亲手画图纸吩咐人盖起来的,自然是长宁侯府的私产,叶轻舟就算是归去来的大当家,他没想到这事儿竟然出在自己铺子里,自己还在这儿跟人家小姑娘置气,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他咳了一声,道,“腿怎么了?蹲久了站不起来?”
苏照歌其实能站起来,但仍旧点点头。
叶轻舟一哂,抽出自己的折扇,一头握在自己手里一头向苏照歌那递去,他侧头看着苏照歌,用眼神示意她抓着折扇站起来。
苏照歌抬眸看着那把折扇,墨玉扇骨阴刻山水,半新不旧的扇坠,再往上看一截是骨节分明的手指,懒洋洋地搭在扇骨上。
夜空突然几声爆响,苏照歌吓了一下,抬头看,原来是有人放烟花。
这烟花阔气的很,一点焰火升天爆开,随后满夜空赫然铺开层层叠叠的花幕,先是大片的牡丹怒放,朱紫榴黄,瞬间开谢后是金菊花,花瓣几乎要从天上垂落到湖里,然后是芍药,桃花,茉莉...有人在人群里喊:“长宁侯府,满庭芳!”,又有很多惊叹声。
夜色下,那手那扇子都被焰火镀上了融融的明灭的光,故人垂着眸看她,睫毛像凤翎。苏照歌微微蜷缩了下手指,伸手扶上扇子。
凉意蔓上指尖的同时一股暗劲也顺着扇骨递过来,将她扶了起来。
叶轻舟施施然抽手,打量了她一眼。
这姑娘今晚献舞,妆被汗打花了,现在看上去简直是个花脸,这一路走回去,不知道要遭多少打量。舞姬靠脸吃饭,这点名声经不起败坏。
叶轻舟看这姑娘一脸迷茫估计自己还不知道,便抽出一条帕子递给苏照歌:“擦擦脸再回去吧,脸都花了,怎么见人。”
苏照歌愣愣地接帕子,好一张波光潋滟的帕子,雨过天青色浮光锦,绣着一丛翠竹。就这么送她擦脸?她把帕子按在脸上,低头擦。
叶轻舟笑了一声,看晚上这灯火通明,湖边巡城衙役极多,这苏姑娘必不会有什么危险,便笑了一声道,“我这还有事,后会有期了苏姑娘。”
“您舞艺精妙,日后必还会再见的——再见之时,”男人语意含笑,“添些好颜色吧。”
苏照歌心中一动,把脸擦净抬头,只看见一个青衣洒拓的背影悠悠远去,汇入人海,不一会儿就找不见了。
中秋夜,湖边放河灯逢故人,借了一把扇子骨的力气。
……像个梦。
这一夜难得好眠,睁眼时便日上三竿了。
所谓病去如抽丝,叶轻舟这一场风寒缠绵这些天,论起来缘由应该不是淋了场雨。
他还算是年轻,身强体壮,一场雨浇不病他。真正的原因,应该还是近来夜夜梦魇。他嫌弃药汤子苦,又不以为严重,喝药也是有一顿没一顿,没想到中秋之后竟得一夜好眠,莫名其妙便自己好了。
叶轻舟在一旁烛火上点了三根香,随即把香插进香炉里。
香案上方只有一个牌位,立在左侧,这方牌位的字体劲瘦孤绝,锋芒毕露,并不同叶家祠堂里其他牌位那般字迹端方。
‘亡妻叶岳氏照歌之位——久立。’
这是他自己刻的。按道理应该再在牌位上加尊位封号,但当年刻的时候他想她活着的时候未以身份为荣,人已故去,想必与身份尊荣相比起来,魂灵更希望留在他的身边吧。
叶轻舟站在那里,目光悠远,看着牌位上的‘亡妻叶岳氏照歌’……仿佛透过这一方牌位看到了她的脸。他想自己昨夜在河边放了河灯,说了两句话。
你想我了吗?才总在梦里折腾我。
我没有去另寻他人,我只是想找个人多的地方睡觉……自己一个人太难入眠了,我听人说睡得不好老得快。
我想好好的保重自己,不至于有朝一日见你的时候已经蹉跎的不成样子。我今年二十八了,每年都在等冬天等大雪,等这一年过去。他们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大概活不到那个岁数,团聚之日,想必也不会很远。
人这一生太短了……可你走后又显得太长,你种的那些花都茂盛的没个形状了,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我手笨,怕自己打理不好,就把他们全照顾死了。
叶轻舟在心里絮絮叨叨,到后来想自己可能真的是老了,年轻时候哪里这么多话,现在简直像个啰嗦老头子。
正此时,房门被人轻轻叩了两下,是冬至:“侯爷您起身了吗?皇上派人来请您进宫呢。”
叶轻舟道:“好生招待公公喝茶,我片刻就到。”
大休沐的,周礼——皇上这是不给人活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