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茶楼也不知道开了多少年了。好像是前朝肃帝年间就在,如今到了永乐年间,经了旱灾,经了一场烧了半个京城的大火,经了当年圣上登基时一番兵荒马乱,竟安安稳稳开到如今,仿佛一片陈旧砖瓦都不曾少过。
惊堂木‘啪’的一声拍在桌上,惊起无数灰尘,在细细一条光柱里上下飞舞。
“且说那清贵门庭世家子,竟破万里敌寇,非求功名,拜别了春花秋月,一夜吹彻萧笙。”说书的是个胡子一把的老者了,惊堂木一拍,便悠悠抻开了一条饱经沧桑的老嗓,“诸位客官,咱们上回正说到那草原诸匪正在山下乱做一团做困兽之斗,忽而见那山上有一俊雅公子安然端坐,衣白如雪,怀里抱着一张凤颈琵琶,琴音自天上遥遥而来,那公子白衣猎猎翻飞有如天人,正是我朝长宁候是也……”
说的是今人时事。
“侯爷威武!”
“嘿,前几日我就说,那区区草原匪寇不过仗着草原水草丰美,马养的高大一些才在战场上猖狂了这么些年,哪里能同我朝名将相比?碰上侯爷,果然栽了!哈哈哈!”
“侯爷盖世英雄,也不知道侯夫人是哪家闺秀……”
“先生这话不对吧?战场不是儿戏之地,还能容他想弹琵琶就弹琵琶?”
这一段儿接着昨日,正是那长宁侯领兵打败风雪关三部成名的一战,风雪关战乱数十年,边境民不聊生,长宁候在风雪关打了十年年仗,一手肃清了北方战祸,如今得胜归来,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京城大街小巷都在传颂他的功绩,说到这一段儿,满楼茶客都有些激动,喧闹骤起,。
说书先生脾气好,被人打断也没什么气恼神色,笑着向四周拱了拱手,“诸位客官也莫存疑,且听小老儿道来:这叶侯爷在未从军之时乃是个风雅人,好美酒好风月,好音律好文章,即便后远赴北方战场,也未改了习性,领兵大破风雪三部之时也正是得意之时,是以如此行事,而后便越来越少了,此次大胜还朝便未如此,大概是年岁长了的缘故。但人皆有年少轻狂的时侯,叶侯爷身份尊贵,更没有压抑的道理,这些事广为流传。我也是曾听退役的兵士亲口说过的,断不会欺瞒诸位。”
又是一阵喧哗,那刚才发问的汉子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摸摸头,也不吭声了。
说书先生笑了笑,向四方看了一圈,心下不禁有些惊奇。
说书先生在茶馆说了半辈子书了,来听书的大多都是熟客,他甚至半数都能叫上名字来,多是些闲人或走街串巷的小贩爱来,偶尔也能见到几个偷溜出来的夫人小姐什么的。可今天却尽是些没见过的客人。
最左边那桌两位客人皆是一身暗色锦衣,心思不在听书也不在茶上,茶客喧哗时便把头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说书先生在市井打滚大半辈子,自忖有几分看人的眼色,总觉得那几个人举止之间不似平常百姓,但也说不上是什么人。
而最右边角落的一张桌子上坐着的客人更奇,他也看不出什么路数。看坐着的角度正是一个能直直对着左边桌子,自己却会被其他客人挡住的位置,也不知是不是刻意的。
那人不敢见人似的扣着个斗笠,从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着半截下巴,一身飘飘晃晃的灰袍子,桌面上横着一口长刀,倒很古朴的样子。那人拿着茶杯翻来覆去的把玩,没有喝的意思,听到有人就故事发问,隐隐约约看到嘴角勾了勾,仿佛是轻轻笑了一声。
灰袍人一张斗笠一口长刀,没有那些官兵衙役身上惯有的浮躁,一身远路而来的尘灰,看形容倒有些像是故事里那些江湖上来去如风的高人。
江湖仇杀?说书人心里泛起些不安来。
灰袍人似乎是察觉到了说书人的目光,微微扬起脸,在一片喧闹声中遥遥向他举了举杯。
说书人一愣,突然感觉这人有点眼熟——然而那灰袍人没给他深思的时间,正在他心下泛出些不安时便十分顺他心意的站了起来,随手把那茶杯扔到地上摔了个八块,随即一手抽出了那把刀,‘锵’地一声。
这一声茶碗碎裂的声音格外清晰。
拔刀的声音也很清晰。
茶楼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灰袍人把斗笠抬了抬,抬眼望向左边那两个人。
那两人反应很快,觉得不对立刻起身要走,没成想他们边上一桌茶客中竟有一人突然起身,一言不发抽刀便朝后面那人后背砍去,眼见就要将那人劈个两半——
电光火石之际,后面那人一刀隔住了偷袭,震出一声脆响。
而走在前面那人惊怒之下回头来看,一眼便看到了立在堂下的灰袍人。
灰袍人语意带笑,声音非常朗润动听。他身型清瘦,或许是因为意态十分闲适从容的原因,这么提着一口刀站在那里就仿佛镇住了满楼的喧嚣:“诸君,久见啊。”
走在前方那人腿一软,走不动了。而后那过手了一招的随从收刀后撤,见偷袭者并不追击,便粗声道,“阁下何意?”
灰袍人完全没接他的话,甚至眼神也没在他的身上停留,只是望住了那吓得哆哆嗦嗦的人,和颜悦色道,“张大人安好啊?”
这‘张大人’一惊之后立刻反应了过来,按下身边人,上前两步恳切道,“下官实在不知侯爷今日归京,有失远迎,又扰了侯爷的雅兴,请侯爷赎罪……只是不知侯爷是不是对下官有什么误会,下官一介文臣,侯爷实在不必动刀动枪的……”
就这人一身这个打扮,还是个侯爷?!这又大人又侯爷的,本来以为是江湖寻仇,原来却是朝堂密案!说书先生在有人亮刀时便躲到了桌子下面,还不忘本业,这个热闹听的津津有味。
灰袍侯爷笑道,“张大人客气——我正是为您来的。听说京城最近不大太平,有人囤积金银私练兵马,圣上忧心的很,特命我来查查——这不就撞见您了吗!真没令叶某失望,要是没有您,我私自动用圣安司,回头在圣上那说不得还要挨顿数落,真是仰仗您老了。”
圣安司!
张大人心下一凛,抬头一看,果然茶楼里有人不对!茶楼客人不多,见他们这边矛盾骤起,除了吓得战战兢兢不敢说话的和那刚才发难的人,还有一些人都把手放到了腰间,此刻都静默地盯着他们四个,隐隐成包围之势堵死了门口,如果都是圣安司的爪牙,那确实是插翅难飞……
已经是一万分的谨慎小心,竟然还是让这姓叶的找着了!
叶轻舟做事一向狠辣,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何况他手里还确实有份绝不能交给叶轻舟的东西。现下凭他们二人断逃不出去,倒不如把那东西毁了——他心思急转,给自己身后的人打了个手势——
他这番反应不可谓不快,可惜万万没想到那来接应的人不是个九转心肠,体会不到张大人这番心路历程,会错了意,踏出了一步,与那刚才偷袭的人缠斗在了一起。
他也算悍勇,刀刀都力大势沉,那偷袭者并不能匹敌,可惜随即更多的圣安司衙役抽刀加入了战局,终究双拳难敌四手,没几下就被缴了械摁在地上。
圣安司的人一贯经验老道,把那人摁在地上后立刻卸了那人下巴防止他服毒,最开始的偷袭者上前一步半跪下去,沉声道,“禀侯爷,贼人已经伏法。”
张大人:……
灰袍人一个没绷住,乐了一声。
“盛世太平啊。”这姓叶的装模作样叹道,“造反的都这么亲切,张大人您说是不是?”
张大人简直什么都说不出来。
叶轻舟一哂,随即那些圣安司的人按住张大人,十分礼遇地卸了下巴。随即他竟然连一句话也懒得和张大人说了,回头看向那看戏看的很入迷的说书先生,话锋一转,“这位先生说书说的很有趣味,就是今天这件事……”
说书先生人在桌下露出一双活泼的老眼,十分识时务道,“小老儿必守口如瓶,绝不透露半个字!”
叶轻舟:“……请务必以后说书时将此事编的生动有趣,要突出本侯的风采气概。”
说书先生一哽,“……是,就是不知道侯爷尊驾……”
叶轻舟低眉顺目道,“我姓叶名久,表字轻舟,不才被圣上封侯‘长宁’,惭愧惭愧。”
长宁侯料理了茶楼里这一桩事,又好好嘱咐了说书先生,这才施施然走了出来。
不仅茶楼内部潜伏了圣安司的人,这茶楼外也被官兵围了一圈。想必方才那张大人就是逃出茶楼,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叶轻舟一出来就看见个老朋友站在茶馆门口,一身戎装,正是如今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谢缨,看见他出来,目光中隐隐有些激动,沉声道,“怎么光天化日下闹起来。朝堂密事,大庭广众之下的...”
叶轻舟便从那身破破落落的灰袍子里翻出张皱皱巴巴的纸条来,攥在拳里高高向皇城方向拜了拜,道,“都是陛下的圣裁啊!”
然后他把那个小纸条递给谢缨,谢缨展开一看,那纸条上铁钩银划的两个字:闹大。
他向周围扫视一圈,看见不少百姓都打量着这边窃窃私语,再一回头看叶轻舟又把那张纸条抽走,随手扔在了风里,陛下的圣裁在风里翻滚了两圈,最终落到路边水渠里,很快就被冲走了。
谢缨:···
有病吗?
叶轻舟一哂,抬眸向四方望去,四周车水马龙,沿路的商贩叫卖声灌了一耳朵。
少小离家老大回,所幸乡音未改,鬓毛也未衰。当年走的那么决绝那么讨厌这个地方,可远行人原来真的会思念故乡。
虽然想见的人早就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