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照片,被扫描出来,只再把亮度和色调稍微调一下,把不需要的部分剪裁掉,就会显得比原来要精彩和鲜明许多。电影也是一样,《爱情重伤》里的人,如果在生活中有原型,大概也只是一些面目模糊的庸常之辈,像我们在生活中经常遇到的那些偷情男女,鬼鬼祟祟,被生活困扰,在前去幽会的路上还不忘记把当天的牛奶尽早买到手,只是当他们被电影扫描和剪裁出来之后,立刻变得去芜存菁,鲜明立体。《爱情重伤》就是在把这些男女从普通人中提升出来之后,又对他们进行了分析。
史蒂是出身清白的世家子,做着政府的高官,这种职位往往需要名校的背景,而这种学校绝不是洗几张碟子就能够念出来的,看一看他那退隐的岳父的家就不难想到他过的是怎样从容体面的生活。一般人对这种人有着一种成见,觉得那些腐烂堕落的事多半就顺理成章地发生在他们身上,但是尤瑟纳尔说:“血缘高贵的理想尽管是人为制造出来,但它有时却会在某些人身上培养起一种独立、自豪、忠诚、无私的精神,就定义而言,这种精神就是高贵的,谁拒绝承认这些,谁就会堕入当今凡夫俗子的偏见之中。”这种人对人的了解、处理事情的智慧大多来自和他们一样的人身上,对于艰难的生活会造就怎样叵测的人心,他们的智识显然不够。但他们往往就会被比他们狂野泼辣的人吸引,会对另外一个怔忡不宁、凶险叵测的世界发生兴趣,所以,他和他那憎恨自己的生活“太健康”、“不正常”的儿子一起,被安娜吸引,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杰瑞米·艾恩斯出演史蒂,因为《蝴蝶君》,我总觉得他非常令人不舒服,影片里他和安娜做爱的场面,简直像是蹩脚而高难度的体操,大概也是为了表示他们突然迸发的热情有多么强烈,简直到了不体面的地步。
一个女人差点出嫁了五次,而且似乎就没有遇到什么障碍,无论是来自他人还是来自自己的障碍,可见她并不是什么好出身,周围没有什么足够强大的、牵绊着她的力量。她去见亲家,也穿着过于艳丽的衣服,涂着颜色和年龄不相符的唇膏,别着明晃晃的饰物,语速过快,声音太大,说话说到兴头上大脑细胞就集体死亡,还需要女儿在一边不断打圆场、低声制止,这样的女人的一生也许是自得其乐的,但她出现在史蒂的家里确是不大和谐,而这个女人恰恰是我们的女主人公的母亲。那种随时有可能失控的热情,对情欲的过分专注,在这里找到了源头,也许在她那女儿那里,局面会被控制得好一点,但是谁又知道呢,也许收着点的狂野更诱惑人,也更让人没防备。
她的女儿,我们的主人公,朱丽叶·比诺什演的安娜,有点像亦舒在《幽灵吉卜赛》、《阿修罗》、《没有月亮的晚上》里写的那一类人物,在凶险的环境里成长,生命里鬼影憧憧,然而这经历反而让她们有了一种特别的魅惑力,她们总是时不时地要陷入忧郁,时不时地“在别处”,在生活淡如白水的男人看来,她们应该是更值得探究一下的未知领域,她们的双重生活也许可以小小地满足一下男人的冒险欲。在安娜作为一个“幽灵吉卜赛”的履历里,最浓墨重彩的一个华章,就是她和她亲哥哥在少年时代的乱伦关系,而她在保持这种关系的同时,还和青梅竹马的彼得保持来往,这最终导致了她哥哥的自杀。有人为自己死去,大概是很多女人下意识梦想着的一个生命惊叹号,尽管在安娜那里,这个男人是自己的哥哥,因此不够体面到逢人就讲,但也足够时不时地沉湎一下,沉湎在这阴影里,有种别样的自虐般的快感。而这阴影是最好的化妆品,让眉眼的神采都加倍地浓重,一个年纪轻轻,但又不那么简单、眼神游离的女人,在想些什么呢?大多数男人都会想要探究一下,这个念头一生,其实就被催眠了,进了魔障。所以马丁遇到她没多久,还连她过去的生活都没有完全弄清楚,就带她回家见父母,没过多久就向她求婚,而他的父亲一见到穿着黑衣服、像个幽灵一般的她,也就理智顿失,处理国家大事时的冷静全都没有了。也许离开了这种催眠魔境,这个安娜不过是个普通的人,就像最后史蒂自己所看到的,跟着丈夫,带着孩子的她“和一般的女人没什么两样”,但是在当时,他还是不自觉地被自己引导着,以为进入了一个童话里才有的,充满受难公主和火龙的世界。这其实足以说明他们——这些白开水男人感情的贫乏,对生活的知识的有限,对幽暗狂野世界隐隐的期待。是的,所有的催眠其实都是自我催眠。
毫无疑问,这个安娜并不是只有这一点点天赋作为资历,才所向披靡的,在欲望的世界里,她不但家学渊源,更有复杂的经历做底子,这技术被她日日打磨,渐渐杀气四射但却波澜不惊。她做的似乎是古董和艺术品的贸易,但她未必对这些冷冰冰的、需要一一编号的东西真有兴趣,她真正的专业是人,这才是天大的本事,而一样本事,学会了哪能不用?她并不是处心积虑地用着这本事,她用得信手拈来,不着痕迹,于无声处听惊雷,就像我们这里报纸上的一宗消息,一个男人跳到黄河里去寻死,却怎么也死不了,却原来他是游泳高手,即便是去意已决,也总能浮了上来。她早就人剑合一了。见了史蒂一次,没两天,她就淡淡地要刚升了职的马丁去向父亲报告好消息,向史蒂提醒自己的存在和有心无意,让这已经动心起意的男人寝食难安。史蒂向她提出放弃,她根本只当没听见,她早拿准了这男人,她只是租了一处房子,再把钥匙送了去,再留个条子,这男人顿时就丢了魂。
但也有人保持清醒,马丁的母亲一看到这个女人,就低声地问儿子:“她是正常人吗?”看到这里,我哈哈大笑。
亦舒的小说里就有这么一段,整形医生问她的明星女友:“有无比较高级的男人,重内心不看外表?”该女明星反问:“他是不是男人呢?”《爱情重伤》里,唯一不看外表,没有上狐狸精当的,果然不是男人。
马丁的母亲,倒是这个电影里最迹近常态、最可信的人,不过那也是因为过分戏剧化的部分没有摊到她头上,她反而游刃有余。这种女人也是最常见到的,她们自有一种智慧,想看不见的就能看不见,只要晚饭能按时开出来,丈夫第二天早上醒来是在身边,她就能佯装无事地把日子过下去,至于丈夫昨天晚上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那大可不必深究。史蒂和安娜的偷情都是在一大群人眼皮底下进行,从这个房间里出来进了斜对面另一个房间,不过如此,所以,即便她丈夫身边接电话的女秘书不是她安插的眼线,她女儿当真为父亲守口如瓶,开门关门的声音总是听得见的,更何况史蒂与安娜人前从来不敢对视,安娜的母亲只吃了一顿饭,就看出了端倪,身为政客的妻子,又怎能毫不知情。她只是在等着他们互相腻了对方,自己冷下来,主动回到自己应在的轨道上来。不过她没有等到。
这个电影最让我惊讶的是里面的人对乱伦的态度。我有一群心腹朋友,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谈些极端禁忌的话题,谈得久了,我们就发现,我们周围的乱伦不比任何一个地方少,而且因为人们的禁忌和下意识的要遮掩,反而给了这事极大的便利,因为几乎没有被捅出来的后顾之忧。当然我们的谈话和金塞性学报告一样,因为过分集中在有相似特征的人中间而不完全可信,但也可以当做一个小范围的样本。《爱情重伤》中的兄妹乱伦,完全被当做一场游戏,因为人类的乱伦恐惧根本是和生育畸形儿、降低家族成员素质紧密相连,而《爱情重伤》里,两个孩子都在十五岁以下,生育孩子的可能性相对比较少,而且兄妹两个的身份又是对等的,不存在年龄和身份不同而有的罪恶感,又是相依为命,那亲密又和别的家庭的孩子不一样,而乱伦其实就是为了寻找一种极端的亲密感,以此来破解孤独,再加上有个疯疯癫癫的母亲在那里做样本,安娜和哥哥的乱伦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也就成了可能。但周围人的态度还是令人震惊,显然是没人管束,还多少有点怂恿,所以哥哥才会因为嫉妒而对着妹妹的房门哭叫几个小时然后自杀,而他们的母亲谈起这件事来,也是毫不遮掩,最后还有点用这件事为安娜争取同情的意思。不过所有的事情也都是这样,事情没来之前,有着种种可怖的设想,一旦降临,恐怕都只有冷静接受。我们的阈值,恐怕早在可怖的生活里被提到我们想不到的高。
《爱情重伤》的故事,是个古希腊悲剧的构架,命运总是被提纯出来,成为凌驾在头顶上的另一种力量,只要人的激情、欲望稍微露个头,命运马上就安排一个相遇、一次追踪、一个有待揭开的谜底来,让本来就被它操纵的人踉踉跄跄地,被自己也不明了的力量推着,往不归路上走。在最后,马丁坠楼以后,裸体的父亲抱着穿着衣服的死去的儿子,和儿子出生时候,裸体的孩子被着衣的父亲抱着的情景刚好相反,马上我就觉得那应该是古希腊戏剧里的场面,颠倒的裸露,一段生与死,你当它是有意味的也可以,当它没什么意思也无妨。
电影的最后,记者们冒着大雨聚集在史蒂家的门口,等着报道这桩丑闻,那么,他们的标题会是什么呢?我替他们拟了一个:被命运驱使,一死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