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冰天雪地中的电话亭里,忘记了你的电话号码。我努力回想,失声痛哭。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我深深依赖这个冰雪覆盖的小小县城。我在这里生活,穿过巷子去打酱油,或到街道拐弯处补鞋子。总会有一双手捧着我,怕我会冷似的,紧紧捂着。还有一只眼睛,凑在手指的缝隙处看我。我便被看着睡去,被看着醒来。有时我仰面与那眼睛对视,它就忽地让开,只留下一个空空的月亮在那里,使我惊觉自己正身处月光下的雪地……
月光下的雪地中央,空空地立着电话亭。每当我穿过纵横交错的巷子和街道,一步一步向它走去,胸中便忍不住因喜悦而满涨哭泣——这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小小县城,而世界如此巨大——
这支电话
是怎样
在这复杂拥挤的人间
准确地
通向你……
我在电话这头,拿起话筒,去拨号码。然后又缩回手,挂回话筒,满意离去。
我为拥有这样一串电话号码而心满意足地落泪。又抬起头仰望高远通彻的蓝色天空,想到:如果我心中没有爱情,这个世界是否仍然这样美丽?
一次又一次,我在冰天雪地中的电话亭里给你打电话,一次又一次听着无人接听的“嘟——嘟——”声而悲伤离去。更多的时候,是你挂断电话后的忙音。我握着话筒,尚未来得及说出最后一句。
我扭头看向四处,冰河断开世界,玉树斜过碧空。我和我的电话亭,不知何时,已被置身世外。
我总是和你在电话里聊着遥远而温暖的话题,可事实上我瑟瑟发抖,脚踝已经僵硬了。我偏着头用右腮夹着话筒,搓着手,不停转身来回跺脚。后来我在冰雪上滑倒,重重摔在地上,半天不能起来。我撑起身子,抚摸伤口。话筒垂吊一旁,晃来晃去,你平静、随意的讲述仍在进行。
这时,你已经提到了爱情。
我在大雪纷扬中的电话亭里给你打电话,手里捏着字条,上面记满了我准备好要对你说的话。你在那边微笑着听。
我念着念着,却想起了另外的事情,便停了下来。你说:“怎么了?接着说呀。”于是我又接着念下去。
我的声音喜悦,眼睛却流着泪。我真正想说的那句,静默在旁边,于漫天大雪中绝望地听,一句一句飘落,又一层一层被大雪掩盖。最后我只好说“再见”。你也说“再见”。我快倒下了,我以为我一挂上电话就会立刻死去。我挂了电话,但没有死去。感觉身体通彻寂静。雪停了。
雪停了,天黑了,路灯亮了。当我挂上电话的一刹那,就把整个世界挂掉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深一脚浅一脚独自回家。
我回到家,掏出钥匙瑟瑟缩缩插进锁孔,然而挂锁被冻上了,钥匙怎么拧也拧不动。我划了五六根火柴才把锁烤热、拧开。
我开了锁去拉门,门也被冻上了。我拉了两下,再拉两下。
我摸到隔壁家的煤房里找到一把铁锹,一下一下,用力剁砍门缝处的积冰。
后来终于开了门进去。房间一片冰凉,炉火早熄透了。我想喝水,去拿碗,碗底残水将一整摞碗全冻在了一起,掰都掰不开。碗柜里的醋啊洗洁净啊全都冻得硬邦邦的。我去拧自来水,自来水也冻上了。水龙头旁的一盆水冻得结结实实,那是我临出门时剩在盆里的洗头水。而洗过的头发到了现在仍没有化开,像无数根小棍子硬邦邦地拖挂在头皮上,一晃,就互相碰得喀喀脆响,仿佛折一下就会断一绺。我的脚踢着一个东西,拾起来,是一盒润肤霜。拧开盖子,用指甲抠了抠,只抠出一些冰碴。
我站在空荡冰凉的房屋中央。
——你看!我一挂上电话,世界就成了这样……
我捏着字条去给你打电话。有一次电话接通了,却怎么也找不到字条。我结结巴巴地回答你的话,然后沉默,然后说“再见”。我手足无措地挂了电话,翻遍口袋,真的找不到了!我到底想给你说些什么呢?我失魂落魄往回走,一步一回头。
有一天,当我决定永远离开这个小城的时候,在街头,终于找到了那张遗失多年的纸条。我拾起它,看到它被反复踩踏,破损不堪。我犹豫着要不要把多年前那个电话补上。最终决定放弃的时候,却又忍不住落泪。我抚平它,读它,第一句是:“总有一天……”还有一句是:“请不要离去……”
我冰天雪地中的电话亭啊!每当我走出家门,向它走去,它隔着几条巷子,几道街,都在一步一步后退。而我跑了起来,它又似乎要坍塌,摇摇欲坠。它空空敞在那里,我一进去,它就绝望地拥抱住我。它深深记着我在它这里说过的全部话语——这些年来,它正是用着同样的话语来呼唤我,每当我在黑暗中向深渊靠近……它看着我手握话筒,欢欢喜喜地讲述美好的事情,它便携这天地间的一切,为我的纯洁落泪!而多年后当我堕落了,当我心灵黑暗、目光仇恨,它仍在这世上为我保留了一处无辜的角落,等着电话铃声响起,等着我回来,等我拿起话筒,等我亲口承认——世上确有爱情!
多年后我死去,只有它能证明曾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都不是梦境。在它的某个角落里,仍刻着一串过去的号码……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我从梦中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我披上衣服趿上鞋子推门出去。我跑过两条洁白漫长的街道,远远看到电话亭仍等在那里。我气喘吁吁,我跑进去——
被摘下来的话筒垂吊着,还在轻轻晃动。
是谁比我,抢先一步?
你永远都不知道!我是如何深深依恋这个冰雪覆盖的小城……你永远不知这个小城是怎样苦苦地忍受着我的电话亭,忍受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整个小城,置这电话亭于自己的掌心,将它高高呈向繁华星空……我在这电话亭里给你打电话,四面八方,全是深渊;语言之外,全是深渊。我一句一句地说着,低头看到那些说出的话一句一句在身边坠落,永远消失。
我又忘了带字条——可是已经不需要了!
你问我:“那边是不是下雪了?”
我说:“是。”一边说,一边把一些东西撕碎,撒得满天都是。
你说:“再见。”我也说:“再见。”可一切才刚刚开始呀……
我挂上电话,转过身来,星空喧哗、汹涌,席卷了整面夜空。我伸一只手过去,就有另一只手拽我跌向深处,毫不迟疑……我说过,一切刚刚开始!
我开始了,我的第一句,仍要从我冰天雪地中的电话亭中开始。此时谁若立刻结束,谁就会立刻死去。而我,到了今天,仍有勇气,仍有无穷爱意。似乎要通体燃烧起来,又似乎一躺下身子就会奔淌成河;好像全世界的白天,就是我的抬起头来,全世界的黑夜,就是我的转过身去——教我如何相信,这样的命运,也会终止?
我开始了,只是为什么,一开始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呢?我给你打电话,雪花漫天飞舞,整个世界充满了大风和呼唤。整个世界都在阻止我给你打电话。我给你打电话,又似乎是在森林深处给你打电话。电话亭之外,全是迷途。我手持话筒,哭了又哭,泪眼朦胧看着外面的浩茫世界。我忘记你的电话号码了,我努力回想……真的只剩我一人了……
你挂掉电话后,我仍在听。你挂掉电话一百年后,我仍在听。你有事找我,只是这一百年来你无论如何也打不通这个号码。你终于确信我死去了。而那时,我的那场巨大的开始,刚刚才有一点点希望。我手持话筒,有人在外面敲打电话亭的玻璃门。我扭头看,我流下泪来,我以为是你。
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