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睡醒,看到卡西把所有被子全抱下来堆到了花毡上,在被垛下的一只木箱里翻找着什么。最后她翻出一块浅色方格布和一块咖啡色的化纤布,在身上轮番比划,并问我哪一块布做裤子好?我和妈妈都说咖啡色的那块好。她听了立刻坚定地选择了方格的那块……方格布只有小孩子才穿嘛。
突然我想起来一件事,问道:“要做裤子吗?有裁缝吗?”
卡西得意地说:“妈妈就是裁缝。”
而对于地地道道的老裁缝李娟,提都没提一下,真有些伤心。
中午时分扎克拜妈妈带着那块方格布和几把糖果食品出门了。下午回来时,卡西就穿上了新裤子。别说,还蛮合适的,腰上穿着松紧带,两个裤脚边还各钉了一块三角布头作装饰。妈妈从旧衣服上拆下来两枚漂亮的红纽扣缀在布头上,立刻像童裤一样可爱。哎,也不怕走山路给路边的刺丛绊着!
但是哪来的缝纫机呢?一问之下,原来是沙里帕罕妈妈家的!我很惊奇。于是下一次妈妈去沙里帕罕妈妈家时,我赶紧跟着跑去看缝纫机了。
缝纫机是手摇式的,只有机头没有机架,装在一个看起来非常漂亮贵重的匣子里。使用时就支放在房前的草地上,那里铺了一大面美丽的花毡,沙里帕罕妈妈坐在上面一边纺线一边等待。这一回,妈妈带来了斯马胡力的一件旧牛仔衣和一条破裤子。她仔细地拆开它们,打算拼成一个结实的大口袋。两人一面利索地干着手里的活,一面快乐地聊天。我是来凑热闹的,为了手里也不闲着,还特意带来了卡西的新裤子。新裤子的毛边没有锁边机锁边的话会滑线的,我打算用缝衣针给它锁边。
我常常怨念家里的针太粗了,太难用了。但到了沙里帕罕妈妈家一看,她的针更粗!若“海底捞针”捞的是这样的针,怎么着也能找得到。在游牧生活中使用这样的针估计也是为了防止丢失,常常搬家嘛。
这时下起了雨,我们赶紧兜起花毡,把所有东西挪进屋里。
保拉提媳妇缩在毡房角落里披着一件大衣睡觉,看我们进来,也没有起身,没有打招呼,只是翻了个身,面朝里继续静静卧着,病蔫蔫的样子。她身边的摇篮盖着重重毛毯,捂得紧紧的,我很想看一看蜜糖一般的小宝贝阿依若兰,但不好开口。
过了没一会儿,雨又停了,我们再把东西全挪到外面。
无论我们进进出出地怎么折腾,保拉提媳妇都始终没有动弹一下。
沙里帕罕妈妈对这个儿媳妇似乎有些意见,和妈妈在外面悄悄地议论了一会儿。后来扎克拜妈妈吩咐我为大家准备茶水,我进门一看,炉子是熄的,水桶是空的。便拎起桶下山提水,提回水后又抱了一些柴禾进毡房。等我折好碎柴铺在炉底,四处找火柴生火的时候,那个小母亲才从角落里起来了。大约是看到我一个外人忙里忙外的,有些不好意思了吧?她一边系头巾一边为我取火柴。并向我解释她这几天一直牙疼,所以不想动。说的居然是汉语,还说得很像样呢。
我一看,她气色的确很差,眼睛红红的。便问她是不是在发烧。她摸摸自己的额头,叹息着坐了下来。这是第一次看到保拉提媳妇站起来的模样(而之前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她,总是躺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似乎一直都病着,从来没有好过)。
她和她的小姑子加孜玉曼一样纤瘦,但体质弱了许多,眉目暗淡,像影子一样虚弱。再想一想,阿依若兰还没满月呢,也就是说这个小母亲还没出月子。加上十多天前的那次大转场(那时她刚刚生产完没几天),天气恶劣,怕是淋了一路的雨,一淋就是两三天,肯定对身体影响很大。
等待茶水烧开的时间里我们坐着聊了一会儿,才得知她娘家是良种队的,她从小在那里上学长大。怪不得汉话说那么好。
良种队是一个汉族村,紧挨着阿克哈拉,就在乌伦古河上游几公里处。以前我常常和家人推着架子车步行去那里买碎麦子和葵花籽油渣等饲料。
良种队里也住着一些哈族,不过全是农民。这个小姑娘从农村嫁到牧场上,从定居走向游牧,生活转变是巨大的,刚开始肯定会极不适应。再说,她还那么年轻。
茶水烧好后我正准备招呼大家进来,她却关上了门,说:“我们先喝,外面的人还要忙好一会儿。”我虽然不解其意,还是帮着铺开餐巾,只布了两碗茶。
门一关上,世界倏然割断,毡房中这方封闭而阴暗的空间令两人之间亲近了许多。我们坐在床边面对面喝茶,东扯西聊,谈不上多愉快,但非常安心。
我边喝边欣赏墙上挂着的一帧很大的结婚照,照片上的她穿着亮晶晶的婚纱,化了浓妆,非常健康美丽。便真心地赞美了几句。她却淡淡地说那个时候还比较胖,所以漂亮,现在瘦得不得了了。
谈到加孜玉曼时,她羡慕地说:“还是上学时最好,当学生最好了……”
虽然已经是母亲了,但毕竟还不到二十岁啊。这样的话不由让人心疼。
这时,一直静悄悄的宝宝突然大哭起来,这个母亲从容地起身,揭开毛毯,里三层外三层细细解开孩子身上的束缚(绑得真结实!当婴儿也不容易,睡觉还得用立正的姿势),把她抱出来放置在花毡上,跪在她身边找这找那的,直到从被垛旁的一只旅行包里掏出几块干净尿布为止。躺在地上的婴儿仰着脸努力仰望着高处的母亲,嘴里咿咿呀呀地嘟噜着,似乎在说:妈妈好高啊,乳房好遥远啊。
后来又见过几次面,都很匆忙随意。她又几乎从不出门,好容易来我家毡房一次,往那里悄悄一坐,就跟没人似的,很容易被大家忽略。
真是没见过这么安静的人,往往是突然抬头一看,才知道她来了,像是凭空变出来似的。也不爱说话。但是,与其说她为人冷淡,不如说她太无所谓,或者无可表达。
直到离开冬库儿时,由于几家人一同转场,便与她同行了一路。那次同行是我们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
与之前那次搬家相比,这一次的路更艰难,并且更漫长。我们走了整整三天,一共翻过了四重大山。在险要的山路上,所有骆驼的鼻子都挣出了血。
越往大山深处走,气候越寒冷,一重雨一重雪的,大家都非常辛苦。
依我看,最辛苦的要属保拉提媳妇了,因为她的马鞍前还横置着沉重的木头摇篮,一路上她都是小心翼翼地抱着摇篮前行的。
搬家是重要的节日,她很精心地装扮了一下,穿着很新的大红色裙子和紫红色人字纹呢大衣,披着新婚的大头巾,系了天鹅羽毛。倒也一身喜气。只是巴掌大的面孔上满是怯弱和忍耐。
第一天,天刚蒙蒙发亮我们的驼队就出发了。有一阵子雨下得很大。当我经过保拉提媳妇的黑蹄红马时,摸了一把小阿依若兰身上蒙的小毯子,湿得透透的,还结满了冰霜。又把手伸到毯子底下摸,下面的小棉被也又冷又潮。凌晨的气温在零度以下,孩子冷得哭个不停,听得人揪心不已。孩子的母亲也很可怜,冻得脸发青,一声不吭。
头一天驼队停在托马得牧场一个光秃秃的小山顶上,我们两家的驻地离得很近。半夜十二点大家就起床收拾打包了。我搭在依特罕上的外套不知何时掉到草地上,被结结实实地冻在满是冰霜的草地上,很使了一股劲儿才将它从草地上扯脱。
好容易钻进冻得发硬的外套和湿冷的靴子里,这时,不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了小阿依若兰的哭声。很快,保拉提家驻地那边燃起了火堆。
一定是专门为母亲和宝宝生的火。心里羡慕极了,我家为什么不生火?
我已经冻得浑身喀嚓响了,真想从黑暗中摸到他家去烤火……但两家人都紧张沉默地忙碌着,我帮不上啥忙倒也罢了,怎么好意思当着大家的面烤火。
远远地,看不清火堆边的人影。我知道,母亲一定正抱着孩子,紧紧偎依着火堆。一边被呛得咳嗽,一边沉默着享受出发前最后的奢侈。
这一天比头一天还要冷,大家凌晨两点就出发了。我因头天夜里走丢了马儿,迟了两个钟头才出发。追上大部队时,已天光大亮。路边地势洼陷处积雪皑皑,河流两岸堆积着厚厚的冰层。孩子时不时地哭着。她每哭一声,我心窝里就哆嗦一下。一直在惦记着小家伙身上的那条毯子昨天晾干没有……六点钟,我们进入了幽暗漫长的帕尔恰特峡谷。当再一次和保拉提媳妇的黑蹄马并排走到一起时,她突然问我:“肚子饿了吗?”我还没回答,她把手伸过来,递给我三枚杏干。
哎,这可真是如获至宝!按理我不应该接受的,她一定比我更需要。但我又冷又饿,就午夜起床时喝了一碗暖瓶里的温茶,一直滴水未进,实在没法谢绝。
把杏肉啃得干干净净后,又把杏核也咬碎,吃掉了杏仁。但有一枚杏核特别硬,实在咬不动,但又舍不得扔了,便揣进口袋,思量着到地方后找块石头砸开再吃。此后那一路上,总是不停地挂念着这件事,不时地摸出来咬啊咬啊,终于有一次,拼命一使劲……牙碎了一块我深切体味着这艰难的生活,但它并不属于我,我可以离开。那个小小的母亲却不能。她盛装跋涉在祖先的道路上,无可选择。她是哈萨克人,就算成为了农民,一生埋首土地耕作,命运仍离不开牧场和牛羊。况且,她已经是母亲了,母亲都是有根的,她在游牧之路上生下了自己的孩子,根就扎进了游牧生活。她一定得习惯并依赖这种生活。
无论身体多么的不适,多么的抗拒,无论家人怎么指责,怎么叹息。那些日子里,当她无视毡房之外广阔澎湃的山野世界,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孤独地忍受着疾病和疼痛时,可能就正在暗自决定,完全接受这一切。
她紧紧抱着摇篮骑在马上,每到险要的路面,大家都停下来让她先走。一路上,驼队还停下来好几次,专门等待她哺乳孩子。每到那时,保拉提先下马接住摇篮轻轻地放在地上,再把小妻子扶下马。孤独而鲜艳的红漆摇篮置放在一片碧绿的,空荡荡的,结满冰霜的草地中央,盛装的小母亲跪在摇篮前,解开衣服俯下身子,把胸脯递向摇篮,长久地一动不动。我们也一动不动,勒住马,远远地环绕着,耐心地等待。
清晨的雾气中,四面群山苍苍茫茫。
可惜的是,我居然一直忘了问她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