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卡西两个都是长舌妇,总在背地里议论阿舍勒巴依家的沙拉古丽。我们说她和她姐姐的鼻子都特别大,说她的秋裤比外裤长,说她从来不洗脸,说她梳头从不用梳子,手指头拨拉两下就得了,说她家的沙拉玛依(黄油)是哈拉玛依(黑油)。哎,真对不住沙拉古丽……不过下次再提到她时,还是忍不住说个不停。
这个沙拉古丽和海拉提媳妇同名。意为“黄色的花”。但在她身上实在找不出什么“花”的痕迹。她是一个不修边幅的老姑娘,深暗而自卑。虽然也见过另外一些牧羊女,因生活的艰辛和环境的闭塞,或者家庭方面的原因,会生得粗糙、邋遢,但是,谁都赶不上沙拉古丽那么……
那天从沙拉古丽家告辞后,卡西非常担忧地问我:“我的头发是不是和她的一样?”
我安慰道:“哪里!你的好多了。她的头发有一个月没洗了。”
她立刻大喊:“哪里!明明有一年没洗了!”
此后一路上她不停地问我:“她是不是很漂亮?是不是啊?是不是啊?”然后不等我回答就兀自大笑。
杰约得别克说:“你笑得就像个母鸡!”
卡西便扯下一大束松枝向他冲去,边追边嚷嚷:“等着吧,等你长大了,你妈妈就会把沙拉古丽给你娶回家!用掉你妈妈的三百只羊!”回到家,斯马胡力也笑嘻嘻地问我:“沙拉古丽漂亮吗?”
我突然有些厌烦。这样嘲笑别人,就算无恶意,也绝无善意。其实我是同情沙拉古丽的,她安静而自卑。但不知为什么,又不愿公开流露出这种同情。
况且我也会参与大家的议论不是吗?我也会对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心生惊奇与否定。
有时说着说着,就突然深刻地记起那个姑娘黯淡潦草的形象,想起她对我们的恭敬与躲避……便由衷地羞愧。然而再看看卡西说得眉飞色舞的样子——卡西又有什么错呢?
这时,扎克拜妈妈说:“明年把沙拉古丽娶回家吧,斯马胡力也该成家了。”
我立刻拍手大喊:“好!用三百只羊娶她,把斯马胡力的羊统统送给沙拉古丽的妈妈!”虽然一分钟之前刚反省过……沙拉古丽不漂亮,长得又矮又黑,衣服又脏又破,有着老人一般扭曲、粗糙的双手。作为老姑娘,嫁不出去一定是凄惨的事。但生活还得继续。她作为家中唯一的女性,努力照顾大家,维持着一个家庭的正常运转。
虽然她自己搞得浑身上下窝窝囊囊,但对小侄儿却极其细致耐心。当婴儿睡醒后,她温柔地呵哄着把他抱起来(连摇篮都没有,只是用一条旧毯子捆扎着,直接放在地上),解开襁褓,额外从木箱里取出一条新毛巾为他洗脸。连小鼻孔也仔细掏洗了一遍。然后再把孩子倒个个儿,用手壶浇着水洗屁股。待婴儿浑身上下都弄干净了,再将其穿戴整齐,最后,像个装饰品一样端端正正地摆放在餐桌前。这才去洗手备茶,招待我们。
小孩子还未满周岁,据说三个月大时爸爸(阿舍勒的大儿子)就死了,妈妈也回了娘家并很快改嫁。从今后,孤儿将一直跟着爷爷和姑姑生活。孩子的面孔相当漂亮,很白。然而太安静了,整天不哭也不笑,神情茫然,眼睛敏感。
沙拉古丽上面还有一个姐姐,相对利落一些,却是另外一个家庭的主妇。在那片牧场上,两家人是唯一的邻居,平时有事可互相照应。而那家人同样也是贫困单薄的,一家三口,家徒四壁。
沙拉古丽的弟弟比胡安西大一些,七八岁模样。看上去像是一个活了一千年的孩子,像是已经在这荒野中流浪了一千年。他身上的衣物与四野融为一体,五官又与衣物融为一体。当他看向你的时候,目光遥远,像是从另一个世界看过来的。头上顶着一朵蘑菇,仔细一看是头发。后脑勺秃秃的,颈脖又细又黑。
他们的父亲阿舍勒巴依也是潦倒穷困的老头,又黑又瘦,沉默拘谨,不知所措。但当他抱起孙子放在膝盖上时,浑身又立刻涌动长辈才有的温暖从容。他扶着孩子的小胳膊同他喃喃说话。孩子却并不为此稍显精神一些,依旧歪垂着小脑袋,无力地看着眼前的空气,像生了病一样焉焉软软。
这个家相当寒酸,地面上铺着几块快要磨穿的薄毡,墙上除了一幅陈旧的、颜色略显花哨的黑色金丝绒及几只绣花口袋,就再也没挂任何东西了。
就在这样一个灰扑扑、惨淡淡的家中,却有一样物件非常不搭调。它被明亮耀眼地放置在毡房正中央,为这个家庭平添了一股极其兀然的喜悦和振奋。——那是一面崭新的红漆圆木矮桌。一尺多高,闪闪发光,明净可鉴。一看就知道刚买不久。然而,除了这面矮桌和那个婴儿,这个家里就再没有一件新事物了。
阿舍勒巴依家只有几十只绵羊,山羊相对多一些,成年骆驼只有两峰。牛也只有一头,因此牛奶不多,餐布上也几乎没什么乳制品,馕堆里只摆着一碟白油和一小碟颜色可疑的黄油。我数了一番油块上叮着的苍蝇,数到“二十”时便不忍心继续数下去了。况且天气这么热,油又这么软,苍蝇们爬在上面举步维艰,刚拔出这条腿,又陷没了那条腿,一路挣扎前行,情景纷乱吓人。
沙拉古丽为了迎接我们,整整切了一只馕呢。尽管餐布上原先已经堆满馕块了,更何况客人只有三个,其中两个还是孩子。若一般人家遇到这种情况,只切一小半稍示尊敬。
我实在是饿坏了,为了来到这里,爬了近一个多小时的山路。而那馕又看似非常新鲜,便忍不住揪了一块吃起来。边吃边想:苍蝇就那么针尖大的几只脚,能踩脏多少东西呢?……沙拉古丽家的茶颜色很淡,喝在嘴里温乎乎的,不知放了多久。大约有先人为主的坏印象,总觉得口味也怪怪的。
我和杰约得别克都较有礼貌。这样的茶,他带着惊吓喝了一碗,我喝了大半碗。卡西装出有事的样子,不停在毡房内外进进出出,一口也没喝。为此她非常得意。
就在不久之前,我们刚刚亲眼目睹了一幕可怕的情景。当时我们从对面山坡上走过来,远远看到这家人蹲在羊圈前,围在一起折腾着什么,我们凑近一看,原来是在帮一只肛门生蛆的绵羊处理患口。天啦……
那只羊的情况已经非常惨重了,肛门烂了碗口大的一个窟窿!裸露出一大片活生生的鲜肉,上面蠕动着密密麻麻的细小蛆虫,触目惊心。
我家的羊也会在同样的地方感染、生虫的,但从未遇到这么严重的情况。而斯马胡力他们都是用小棍子把虫拨出来,沙拉古丽则直接用手捏。一虫实在太多,小棍哪里拔得完!
就这样,她一边逮虫子,一边用手指揉来揉去地翻看那块巨大的创伤。她的小弟弟则提着手壶浇水,不停地冲洗患处。而正在受苦的羊则安静地侧卧着,神情平静,似乎知道大家正在保护自己,知道自己不会死去。
于是,在看完这幕情景后,喝茶吃馕的时候难免就有些……其实我看沙拉古丽在准备食物之前,还特意从木箱(贵重的物什全放在里面)里取出洗衣粉,反复地洗过了抠过羊屁股的双手。此处地势这么高,用水一定很不方便,但她还是冲洗了好长时间。
无论如何,受用这样的一双手准备的食物时,不对劲的感觉还是难以忽略。
尤其是卡西帕那个家伙,表现得也太露骨了。我都替她感到害羞。虽然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卡西平日也是邋遢的姑娘(……我也是……),但邋遢归邋遢,还是极有爱美之心的。这两者毫不矛盾——她邋遢地追求着美。
而沙拉古丽呢,好像完全放弃了女性的所有的希望似的。她与家人生活在那么高远的地方——那么高,树都不长一棵,终日大风。她与世隔绝,过着不顾一切的简陋生活。
卡西瞧不起沙拉古丽,在沙拉古丽面前,她的优越感大盆小钵满满当当,简直不可收拾。仅仅是因为自己更讲究一些,更体面一些吗?她觉得生活中应该做到的,并且容易做到的,沙拉古丽却都没做到。所以不可原谅。可是,谁又来原谅卡西呢?
女孩的攀比心理非常奇妙。然而正是这种较劲,正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落,或者胜利,才令青春萌动,令生命盛放,令一个懵懂自卑的小姑娘最终水到渠成地褪化成一个成熟强大的女性。
那么沙拉古丽呢?她的成长又在哪里?在那个僻塞贫穷的家庭里,她好像已经完全放弃了成长的努力,已经完全无力面对青春了似的。但又显得毫无遗憾。一当她搂着心爱的小侄子,会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面露欣慰。
后来,我又独自去了一次阿舍勒巴依家。回家后,大家还在饶有兴趣地向我打听:“沙拉古丽这回洗头发了吗?”
我如实回答:“没有。”却又想起离别前的最后一幕,她和弟弟出门送我。两人站在高处的大石头上,一起微微把身体的重心倾往右侧,弯着腰,凝视下方缓缓离去的我。我沿着下山的路走了很久,一回头,他俩还遥遥站在那里,倾斜着依靠在一起,什么也不触动。背后是波澜壮阔的云海天空。这云端的孩子,高处的故乡,天堂的青春。
又想起之前的那一路——翻过了两座山,穿过又长又陡的一条流着细细水流的S形山谷。又沿着一段堆满千疮百孔的巨大白石头的山脊走了好一会儿。视野空旷,远方森林蔚然、山峦动荡。虽说是个阴天,但空气里没一点灰暗隐涩。走了一个多小时,沿途看不到一顶毡房。走上最后一个垭口时,向西面看,那边一大片倾斜的,中间凹陷进去的坡地。因为地势极高,整面山坡只生了些浅淡的短草,一棵树也没有。只在坡脚最低处有一滩浓厚的青草,围裹着小小一汪狭窄的水域,水边几只白色的大鸟或停或飞。
就在那面光秃秃的大斜坡上,扎着两顶暗旧的褐色的小小毡房。
给人的第一感觉像是两顶早已被废弃多年的空房子。然而它们在冒烟。
跟着卡西他们前来的那一次,当我第一眼看到这幕情景时,心中霎时有什么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也停了下来。
我们吾塞的林海孤岛已经是人迹罕至了,这两家毡房更像是扎在世界尽头似的。
毡房下方不远处宽阔倾斜的山体上嵌着一块巨大的白石头,石头下是一个圆圆的石头羊圈。因为地势太陡,那羊圈不像是坐落在山坡上,倒像是挂在山坡上。羊圈下方不远处,单薄的一支羊群紧紧簇拥在蓝天下,好像簇拥在冬天里,一步也不敢走远。更高的地方是屏风般重重矗立的白色岩石。
这么陡的地势,若不小心在家门口滚落一个圆东西,那是肯定追不上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滚过整面大山,一直滚到水边,再向北滚入底端的山谷门。再马不停蹄地沿着同样陡峭的山谷继续滚,蜿蜒崎岖,一路下坡,一直滚到我们吾塞的山脚下仍没法停住。恐怕一直滚进阔大的杰勒苏峡谷才能休息一下。
那时我和卡西、杰约得别克三人刚结束一段陡急的上坡路。我喘息未定,撑着膝盖,弓着腰,一把劲也没有了。两个孩子仍然你追我赶地在前面疯跑,冲下了眼下的山坡。
四面空旷、静极,寒风阵起,身边乱石丛生。天空在头顶上方几米远的高度越来越蓝地蓝着。眼前这个山顶小盆地四面的坡体像梯田一样一圈一圈盘旋着百十条纤细的羊道,又像巨人的台阶,铺满了视野。
我想了想,沿着其中一条羊道,顶着大风渺弱地前进。远处的两个孩子不时转身呼唤我快点跟上。他俩抄了近道,冲下山坡,再跑上山坡,以直线段靠近那两顶毡房。我才不那么干呢,根据力学原理,这么一缓一紧地施力最耗费能量了。我宁可绕远点,多花点时间,沿着同样的水平高度悠长地接近目标。要不然,为什么眼下这么多的羊道,统统都沿着坡壁横行,没有一条是从中间竖着直插过去的?
直到现在,还能感觉到那天行程的漫长与疲劳。我划过斜坡遥遥向那处走去……敞开的天空,孤独的羊圈……最后终于走到了近前。看到沙拉古丽一家三口围着一只小羊,不知正在做什么,卡西帕和杰约得别克也凑在那里看热闹。后来他俩招呼我也去看,我喘着粗气靠近,探头一看……第二次走的是西南面的另一条近路,却非常陡。走到山脚下那汪狭长的水流边时,看到水边晾着两面新毡。不知如何擀成的。这一带只住着他们两家人,总共四五个劳动力。一定极其辛苦。而我家擀毡,联合了三家人共十几个劳动力呢!
大约这两家人羊少毛也少,才擀了这么两块。
经过这两块毡子继续往上走,看到山路尽头的高处空地上支着一面大锡锅。红衣的沙拉古丽坐在锅边的烟雾中,一手抱着小婴儿,一手不停搅动锅里的奶液。两人一起扭头看我,目光像是有强大的阻力。我走了很久很久,才终于走到近前。
我们的生活也是平凡而辛苦的。有时候斯马胡力搞怪,头上紧紧地套一只塑料袋,和杰约得别克躺在一起高高兴兴说这说那。说到特别开心的时候还会抱在一起。我揶揄道:“真是好朋友啊!”又问他头上缠那个干嘛:“像做拉条子一样!”(拉条子就是粗粗的拉面,在拉之前,会一圈一圈在盘子里盘好,然后淋上油,蒙上塑料袋醒一会儿)。他却说:“头疼。”头疼固然令人怜悯,但这种治疗办法则令人纳闷。
又过了一会儿,他又拎起卡西的洗发水下山,说要去沼泽边洗头(自从卡西从耶喀恰买了洗发水回来,他就每天洗头)。我吓一大跳,说:“冷水洗了头更疼!”
他说没事。我又说:“卡西嘛,头发长,一个礼拜洗一次。你呢,那么一点头发,两个月一次就可以了。”
心疼洗发水的卡西也连忙附和:“对!和沙拉古丽一样!”
有了一个负面的榜样,卡西生活得无比幸福满足。大家也都对眼下的生活非常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