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P
我是个聪明孩子。
自从在看丹桥旁的麦当劳店,看见十几个青年正在飞车。只见其中一个染了头发的哥们儿立起车头,后轮着地,从过街天桥上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下跳,夕阳在他墨镜的边缘泛起强烈的光芒让我心跳不已。
我开始好好学习。因为我知道,想要一辆说得过去的单车就要用很说得过去的成绩来争取。期中考试后,我如愿以偿得到了一辆崭新的单车,由攀爬王靳松钦定的。
和他的人一样,我的车也轻得很,可以在空中做出很多高难度动作。虽然年纪在行里算是小的,但我是一个禀赋的家伙,一年后,我已经学会了很多基本动作。同时学得更快的是泡妞技巧。我已经不再是那个笨嘴拙舌的小男孩了,只要立起车的前轮,我就能扭转女孩的视线;如果我用前轮着地,立起后轮,女孩基本上双脚都着地不肯再离开一步了。有一次看《自然探索》,其中介绍动物求偶时各种招蜂引蝶的伎俩,我看着看着,就放声大笑,怎么这么像啊。
最疯狂的是那次新年晚会,我骑着车,后轮立起,顺着陡峭的台阶跳到了教室,身后女生的尖叫足以把我的耳膜击穿。我们班的晚会成了我的专场演出,我让几个见识了我的车技的同学躺在地上,然后飞车跳过去,连飞了三个人后,全班发出的叫声几乎掀翻了房顶。道貌岸然的班主任竟然也躺了下去,事后想起平时他虐待我整我,我真想失误一次啊。
一个星期后,在学校的文艺会演上,我在舞台上飞了十个人之后,由我钦点从台下又挑了十个漂亮女生跳了几次。
从此我成了名人,课间我们班教室简直成了集市,不断有各个年级的女生来找我,甚至在一个月里,我收到了几封情书。放了学,成群结队的女生拦住让我表演飞人,女孩们在篮球馆里躺下来,我在尖叫中飞起来,带着满不在乎的笑。
后来我上了大学。
正是BMX最兴盛的时期,仅仅在看丹立交桥下就有几十人玩车。五颜六色的单车、更加花哨的服装,还有女孩的尖叫,在半空中腾飞的快感,在桥洞里反复回荡的打口带里不知名的HIP-HOP劲歌,以及跟着节奏用车轮跳舞的哥们儿,简直就是一场狂欢,一场街头Party。我们曾经一起在周末远行,没有目的地。出发的时候,三四个人,一路上不断有朋友加入,二三十辆靓车拥挤在长安街上,黄头发、墨镜和口哨引起人民警察和便衣的警觉,让这些不良少年赶快骑走。很多在街头玩车的同党,就是在这种游行中认识的。大家都有自己的绰号。我们在北京的街头上游击,用鲜明的符号偷袭城市这个庞然大物,用单车呼唤着自己的朋党,我们可以在任何地方停下,开始我们的街头表演。
我身边的女孩开始不断地升级换代,那时我的聪明仅仅是把个漂亮女生带着四处炫耀。直到比我大一届的那个女孩来到我身边,我像做梦般忽然醒了。我最喜欢那段周末驮她回家的日子。我们旁若无人地唱着歌,在树丛中偷吻,然后目送着她消失在楼道口。
后来,我听说她是转校生,据说在那个学校发生过什么事。追问但是她死活不说。直到有一天一个很痞的男孩把我们堵在校门口,也骑着很炫的车。那男生看看她,看看我,二话没说,就把车轮立了起来,我知道,他这是叫板来了。
就在校门口,大家开始了一场用车轮进行的决斗,男生摆出好多花样,在台阶上蹿上跳下,他那些动作根本难不倒我,而且我比他做得更好,但她一直尖叫着要我不要和他斗了。
最后,男生指着地下通道形成的U形阶梯,问我敢不敢和他一边一个对冲。我笑笑,和那个家伙一人一边,冲着地下通道疾驶过去,冲到底层的时候,我看到那个男生有点儿害怕了,把车侧过去,反而让他的车横在我面前。我忽然腾空而起,飞行了一段路程落在第三级台阶上。虽然是冬天,有厚厚的羽绒服,他的头还是撞了一个大口子,肋骨断了。
我刚刚起身,就看人影一晃,脸上热辣辣的,是那丫头抽了我一个大嘴巴。我呆呆地看着她扶着那家伙走过去,走得从此就看不见了。
事后才知道,以前她之所以转学,就是因为和那男生掰了,可她一直忘不了他。我望着倒在地上,扭曲成麻花状的单车,五千元就这样毁掉了,同时还有我的初恋。
足足有一年我没有摸过车,大学让我觉得无聊。朋党里有人买了私车带我兜风。
可是我一点儿都兴奋不起来,我发现开车享受不到主宰的感觉,和被托运的行李没区别。单车可以玩,汽车能玩吗?能前轱辘立起来吗?能立在玉渊潭公园湖边的岩石上吗?能在U形台上翻转360度吗?能在铁的桥栏杆上骑行吗?
我突然开始强烈地思念我的单车岁月。第二年我就用打工的积蓄装了一辆车。
刚坐上去,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复活了,那些动作已经有些陌生,但世界毕竟又回到了我手中,与一年前不同,我对尖叫已经无所谓了,我只是自己高兴。
在桥栏上翩翩起舞成了我再次成名的绝技。
一边是粼粼的万泉河水,一边是一拳宽的铁栏杆,我在上面像走钢丝一样走几个来回。我最酷爱的就是骑行各种栏杆,当时就想以后赚点儿钱就买一块地架上各种栏杆,可以玩个够,而不是每次都被巡警训个够。
那几年里,我是北京丰台的街头霸王,当年和我一起飙车的兄弟都已经不知所终,以前聚会的单车店都拆了,变成一个健身花园,我们的飞车经常引起那里转悠的老头老太太的惊声尖叫。大家失去了根据地,开始像潮水一样散去。
北京有几大玩车胜地,这些地方天造地设是为玩车准备的。一个是北京天安门旁边的地下通道,其弧度最接近U形台;另一个就是玉渊潭,那里有很多岩石,玩BMX单车最重要的就是玩岩石,只有经过这一关,很多技巧才能成熟。最好看的地方就是王府井基督教堂,那里的街心花园晚上灯火通明,有很多障碍物,可惜都是大理石做的,不大经摔,但那里是绝妙的舞台。到了周末,全北京的玩车大腕都在那里。我曾经认识过一个小孩,只有十一岁,已经会很多我闻所未闻的花哨动作,以至于我眯起了眼睛,在脸上写满了我老了。
似乎单车就是一种青春期的分泌物,它会和青春痘同进退。
我习惯了在车轮上的生活,平地花式、攀爬、速降等都手到擒来。但是我已经不能每天都泡在车轮上,我开始远离BMX,也明白迟早有一天,我的车会积满灰尘。这也是必然,人生可爱的东西太多,我并非那种可以在一件事上倾注终生的人。
尽管我已经有了四辆车,可以像组装玩具一样变出无数种花样。尽管我毕业上班又开了自己的公司,不再为钱英雄气短。尽管我最便宜的车也有五千元,但真正的好车,不只是用钱就能解决的,那些在网上、电视上看到的好车好零件在北京根本无法找到。也许,这些都不是原因,也许最完美的单车是我的青春,它早已在渐渐浓密的胡须中,在根本不记得长相的青春痘中,在渐渐远去的惊声尖叫中不见了踪影——就像E.T.中骑着单车驶向月亮的那些孩子,那是BMX的起源,但E.T.,他已经多么老了啊,虽然想起来都觉得纯真。所有的流行必将老去。就连曾经是武器,是旗帜,甚至是一种江湖的HIP-HOP,都已然老了。
只是至今我仍然没有习惯私家车。让它们堵死掉北京吧。就像那些曾经奔腾的血脉,我再也找不到让它们沸腾的药水,连恋爱也不能。假如未来我真会有个孩子,我会全力促成他的梦想,让他在街边赢取少女的惊声尖叫,在那里面,有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