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子
2013年7月的天蒙蒙亮,十六岁的江夏和很多孩子一起上了一辆大巴,从老家苏北丰县的一个小村子,开始了朝爸妈所在的苏州的“迁徙”之旅。
因为这样的“迁徙”,江夏他们被称为“小候鸟”。
这班车上,大多是十岁以下的儿童,有一对姐弟,姐姐十二岁,弟弟四岁。江夏,是其中年龄最大的一只“小候鸟”,也是一只“新候鸟”。那些孩子,大多熟悉了这条漫长的路途,常常“迁徙”。只有江夏,第一次出远门,有些茫然。
江夏三岁的时候,爸妈就一起离开家去了苏州,把他留给了奶奶。这些年他对爸妈的印象极其浅淡——每年只在过年时会见上一面,也不过少少几天,甚至因为忙,爸妈有时过年都不回来,只把钱寄回来。
和所有留守的孩子一样,对这种常年和父母分离的生活现状,江夏没有任何发言权,唯一能做的只有接受。在没有父母呵护的生活里,江夏一天天成长,喜欢念书,不爱说话,常常想不起来爸妈的存在。
后来,镇上有人买了大巴,专门在假期运送江夏这样的留守孩子去和远方的父母团聚。开始,奶奶也赶着江夏去苏州,江夏却不肯,他的心底,对爸妈是有怨怼的:在那些缺席的家长会上、那些没有亲人掌声的领奖台上、跌伤了腿独自疼痛的夜晚、手忙脚乱的农忙时分……奶奶年纪越来越大,又有地里的庄稼要看管,很多时候顾不过来江夏。江夏六岁的时候,就学会了自己煮鸡蛋、摊面饼……被动地习惯了孤单。在少少的爸妈回来团聚的时间,江夏慢慢失去和他们亲近的愿望,更不要说去和他们团聚。
不亲近,不团聚,正是江夏对爸妈的抵抗。这个沉默的少年,心里一直是赌着气的。
但这一次,奶奶坚决让江夏去苏州,一是江夏升入高中,假期漫长又没有作业。另外,奶奶想去邻县的姑姑家住一段日子,带着江夏不方便,又不放心他长时间一个人在家。并且江夏爸妈也一再来电话要求江夏过去,因为他们刚刚在苏州买了一套房子,让江夏一定去看看。电话里,妈妈说,房子,就是给江夏买的。
但这样的事,江夏并不动心,所以默不作声。只是不动心,却也被奶奶赶着动了身。
近十个小时的路程,满车的孩子都睡得东倒西歪,江夏一直醒着,沉默地观望窗外的风景,穿越过那些只在地图上熟悉的区域,茫然于和爸妈的见面。江夏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和他们相处,并且一待就是那么多天。
黄昏的时候,大巴抵达苏州南门市场内的一块空地。车外,已经有很多家长在等候,“小候鸟”们自拥挤的车厢内鱼贯而出,飞奔向久违的父母。江夏也在那片促狭的空地上,见到了已经分别两年多的爸妈。
因为忙碌,他们已经两个春节没有回家了。如果不是妈妈喊了江夏的名字,江夏怀疑自己能否认出他们。同是四十岁出头的爸妈,看上去沧桑、黝黑,脸上布满皱纹,而爸爸的鬓角,也有了清晰凌乱的白发。
对江夏的到来,他们明显充满着欣喜和激动,妈妈拉着他不停地看,而爸爸,一下下拍着江夏的肩膀,说他长高了、长大了。
江夏的心,在血缘这种糖衣的包裹下忽然有些酸涩。他想起电视上那些四十岁出头的明星,还都是年轻的模样,可是他的爸爸妈妈,他们在四十岁的时候,就这样沧桑地老去了。
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江夏就一直沉默着,沉默地接受爸妈的亲近,然后,跟着他们回了家。
不过是老式楼房中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小房子,在市场墙外的一个旧居民区里。房间潮湿闷热,没有空调,头顶的吊扇年龄不会比江夏小,旋转时发出巨大的噪音。
一台小风扇是新买的,摆在上铺的床头——因为江夏的到来,爸爸特意在二手市场买了一张上下铺的木头床。
房间里几样简单的旧家具:一台21英寸彩电、半敞的简易衣柜里挂着一排廉价的衣服、冬季的衣被用编织袋装着放在角落,比江夏和奶奶乡下的居住环境差许多。厕所在一百多米外的巷口。没有厨房,过道里有一个煤气炉,三两样灶具漆黑陈旧。小冰箱也是老式的,在爸爸拉开取东西时,江夏扫了一眼,里面摆着的,只有剩饭菜。
这就是爸爸妈妈在城里的生活,远比江夏想象中简陋。
那天晚上,妈妈没有在家做饭,他们换了衣服,带着江夏出去吃了晚饭。
苏州的夜晚霓虹闪烁,这座城市,比江夏想象中更加华美。爸爸选了一家离家不远的饭馆,一家三口在角落的小位子上坐下来。妈妈点了几个菜,爸爸要了两瓶啤酒。
眼前的空盘子里,很快堆满了妈妈夹过来的菜。江夏却吃得不多,菜的味道偏甜,不合他的胃口,另外,他也看到了菜单上菜品昂贵的价格,还看到了妈妈点菜时的小心翼翼——显然,很多菜妈妈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江夏能感觉到,他们和他一样,和这座城市格格不入,甚至服务员的眼神里,都透着一种淡淡的鄙夷。
但因为江夏的到来,爸妈还是很高兴,妈妈不停地问东问西,询问奶奶的身体、地里的庄稼、老家的雨水、江夏的功课……絮絮叨叨。爸爸的话题却完全不同,他告诉江夏,三年前终于盘了这个店铺,以前,只有一个两米长的摊位,现在终于也当老板了,每天的利润比以前翻了好几倍……
爸爸的语气充满一个男人的自豪,但爸妈到底可以赚多少钱,江夏不得而知,只是本能感觉到他们赚钱的不易和花钱的小心。
菜还是剩下了一些,妈妈打了包,拎了回去。
路途的劳累,那晚,江夏还是早早睡了过去,不知道睡了多久,听到爸妈低声说话的声音。江夏醒了,借着窗外透过的微光看了看墙上的钟,不过早上四点半。爸爸妈妈,却已经收拾妥当出门了。
那么早!江夏惊讶。
那天起,江夏的眼睛像刻录机,窥探到了爸妈生活的全部内容。
每天早上四点多一点,爸妈起床,爸爸去更大的批发市场进货,妈妈去店里开门——苏州人喜欢赶早市,太阳出来之前就把菜买完了。妈妈说,十几年前刚来的时候,摆小摊儿卖蔬菜,每天深夜两点左右就要去进货,现在好多了……
爸妈的店铺在苏州拥挤的南门市场内,门面房一排挨着一排,一间挨着一间。川流的人群带着江夏熟悉的家乡人的气息,在炎热的夏季,他们个个面容黝黑,衣衫汗渍斑斑……
忙碌过早上的高峰期,爸妈把货理好,妈妈接待白天来买货的零散的顾客,爸爸则骑着那辆电动车去给订货的饭馆、KTV送货,顺带招揽生意。跑上两趟回来给车充电。午餐是雷打不动的盒饭。妈妈会帮江夏要一份十八元的,有两样荤菜。爸妈则是十元一份的素菜套餐,额外多要一份米饭。
在和本地人的交往中,爸妈都说一口流利的苏州话,江夏几乎半句都听不懂。但是,他可以自眼神和口吻中过滤出南方人的计较和刁钻。所以,爸妈整天都赔着笑脸,而送货的爸爸的口头语是“和气生财”,但江夏知道,那一番和气里,有太多隐忍和无奈。
唯一放松的是晚餐时间,一般到八点以后才能吃晚饭,妈妈做两个简单的菜,爸爸喝一瓶啤酒,然后两人对着发发牢骚。
也只是发发牢骚,第二天又精神百倍地出门。
没有周末、没有节假日、每天工作超过十二个小时,这座城市那么著名的园林,十三年来爸妈从来没有去过一次。城市的繁华和幽美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每天低着头,在这个简陋的角落赚取着每一分能赚的、节省下每一分能节省的钱,然后,妈妈把它们存起来。
市场对面的储蓄所,是妈妈最常去也最爱去的地方,储蓄所的营业员都认得妈妈,开玩笑地叫她老板娘。那天,办理业务的女孩问妈妈,老板娘,攒够房款了吧?
妈妈黝黑的面容便笑成了一朵花,连声应着,买了,已经买了,给儿子买的。然后把江夏推过来介绍给人家。
江夏一下脸红了,躲了出去。
但爸妈的自豪是清晰的,他们抽空带着江夏去看了那套快到城郊的房子。房子还在建设中,是高层,七十平方米的小户型,却要上百万的房款。妈妈拉着江夏的手说,儿子,一定考到苏州来念书,这房子,留着以后你娶媳妇。
爸说,再过几年这里也发展起来了,就不偏远了,不管怎样,都有城市户口的。
江夏不语,心里有种酸酸软软的感觉。
一个月后的早上,还是来时那辆大巴,江夏和同来的“小候鸟”们踏上了归途。坐在同样位置的江夏,眼神里不再有茫然。
那天,放学途中,江夏忽然听到天空的鸟鸣,抬起头,看到一群南飞的大雁。
已经是深秋了。
江夏停下来,看着领头的身形健硕的大雁和队伍中那些年轻的小雁,排得那么坚定整齐,朝着它们的目标,渐行渐远。他想起回来的时候爸爸说,我们做了十几年的“候鸟”,就是为了以后让你不用再当“小候鸟”,可以做个名副其实的城里人。不管我和你妈怎么辛苦,都值了。
爸爸的眼神,沧桑而粗劣,却充满无限自豪。
落日温柔,芳草萋萋。大雁遮天蔽日的鸣叫声里,江夏眼中忽然噙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