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oe
我内心的青春期较之别人好像特别漫长。将近十年,我都拧着一股劲,跟谁都爱作对、较劲。十六七岁时,我们从不害怕失去,因为拥有的东西够多。有青春,有父母,有朋友,有一切的为所欲为。那时我最爱说的话是:“有什么了不起!”那些年,什么考第一名、被老师喜欢、听家长的话、有好的工作还有赚很多钱在我眼里都无所谓。因为青春还很长,人生也还久远,即使犯错失去都还来得及弥补。
离家出走是常事。出走得最远的一次是在高三,离全省模拟考试只有五天时间,我背起书包买了张去武汉的卧铺票就走了。火车“咣当咣当”地走了一整夜,外面的雪下得白茫茫的。中间停靠滁州,同车厢有人下去买了又香又辣的炭烤鸡,我啃着鸡腿,望着在站台上抽烟的人们,一种孤独感深深包围着我。我觉得谁都理解不了我,我听着CD里的音乐,昏沉沉地睡去。被阳光晒醒的时候,我的钱包早已不翼而飞。
最后是我爸连夜搭了飞机来找我,带我去麦当劳填饱肚子。我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一起吃麦当劳了。他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幽幽地开口:“有什么事不要放在心里,我们是你爸妈,天塌下来也有我们帮你扛着。”
我哽咽了一下,眼泪泛到眼眶里,他便收口了,只说:“吃饱了我们就回家。”
这是我十八岁的时候,任性而无所顾忌,因为心里确凿地清楚有一条退路,就是无论我走到哪里,父母都会把我领回家。
五年过去,我依然拧巴,爱较劲。我还相信我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虽然有些夜里我也会在日记本上写:可能我们自以为是的天赋只足够我们去做一个不错的普通人。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武汉,薪水微薄仅供租老公寓里的一个带阳台的房间。那年我二十三岁,大学里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挑选出来的朋友早像小石子一样滚落在天涯。我学会自己打发时间,最爱做的事就是花一下午打扫屋子、洗床单、整理书柜。日头渐渐偏西,我满意地坐在湿漉漉的地板上,闻着房间里满满的柠檬清洁剂的清香,感受心里的安定。但这种安定只会是很短的一个瞬间,马上我的内心就会被不安占满。担心下个季度的房租,担心上司的冷眼,担心买不起当季的衣服,担心失去男朋友……我像每个漂泊在异乡的年轻女孩一样,有太多需要担心的东西,我担心活得不够漂亮,可是至少要看上去漂亮。
青春不再无所忌惮,一寸寸在逝去,所以我开始为自己的生活发愁,要沾一点阳春水。
而且我知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以前闯城市的时候,背着几包衣服就能去,干不下去的时候拍拍屁股走人,回老家休养一阵再重新出发。现在不可以了,我必须在某一个城市扎下根来,被泥土覆盖,向下生长,向上长叶。我得站得牢牢的,不被暴风雨随意吹倒。
我想起那个和我同屋的女孩,有很长一阵她失业在家,男朋友又被降职。有天中午我回家拿文件,见到她一个人在阳台上,靠着坏掉的洗衣机,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见到我,她尴尬了一瞬,继续大哭。她拖着我的手哭诉:“怎么办?我们连婚都结不起,我不要过这样的日子啊……”我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只能说:“会好起来的。”
那天我走出家门的时候,午后的风暖暖地吹着,我的心慌慌的,莫名地失望沮丧。一直到多年后的今天,我才明白那个时候的失望沮丧是什么。我发现我在失去青春的同时,也一点点失去天真。这几年来,我知道了钱的好处,工作的重要性,房子是生活必需品,婚姻有时候可以和爱情没有关系,而变成你必须上交的一份考卷,像当年考大学一样。我也变得虚荣,在漂亮的餐厅里,细细的手指捏着一只浅金色的碎纹香槟杯,哪怕喝纯净水也觉得姿态优美,能填饱肚子。
成长总在日积月累中生出一些现实的眉眼。年少的叛逆、曾经对父母的怨念,经过时光的打磨,终于开始领悟一些道理,增多一些恐慌。
2013年回家过年,有一天我爸在房间里玩电脑,因为刚参加完一位长辈的葬礼,他神情有些颓唐。我抬头看他一眼,心里就很难过。他佝偻着背,握着一只快要坏掉的鼠标,在QQ农场里种菜、浇水、杀虫。鼠标很不灵活,他就机械地按一下,再按一下,眼睛开始老花,凑得离屏幕很近,我听着那“嗒嗒嗒”的声音,悲从中来。我想起我爸很快就六十岁了,那位故去的老人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直系长辈,从某个层面上说,现在他成了孤儿。
那天晚上我半夜醒来去厨房喝水,经过储物间的时候看到他孤零零地坐在里面,吊灯的灯泡有点老旧,灯光微弱得像火柴点起的光亮。他脚边摆了一小壶酒,喝一小口,再喝一小口。我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年假休完,我在淘宝买了一只新的无线鼠标送给他。我爸送我到火车站,惯例嘱咐我注意身体:“年纪不小了,要照顾好自己。我和你妈年纪大了,以后指不定还要拖累你。”
我讷讷地点头,提着行李箱转身的时候,心有点酸。
他把我送进站,买了水又谆谆教诲:“眼界不要太高,什么都一晃而过了。”
我抱了一下他。心里特别难过,那一刻,我突然那么害怕失去他。
是在青春过了大半,二十五岁的时候我才逐渐明白失去的意义。
二月我接待了一位大学同学。他是曾经的富二代,可是近一年家族生意败落。他带了几千块现钞,开一辆车流浪近两个月。然后有一天我接到他的电话,说:“你收留我两天。”
于是我带他去吃武汉最地道的小吃,开一箱啤酒给他接风洗尘。喝得半醉的老同学露出潦倒寥落的样子,他说很孤单,找不到意义,看到人生很多虚假的东西。最后“咕咚”一声,他的头砸在油腻腻的桌子上睡得不省人事。其实我能理解他,并不是你有了很多钱,就不会被任何问题困扰了。人还是要靠一点意义活着,有很多钱是结果,但是挣很多钱某种程度上就有意义。
他叨扰两天后爽快地走了,走前给我个熊抱,说:“谢谢你,穷途末路的时候给口饭吃!”
我呸他一句:“还穷途末路嘞,我一年的工资买不起你一个车轮!”
他认真回道:“我有的东西不少,朋友却没几个。这两个月尝尽冷暖。”
我宽慰他:“敢去看人生真相的都是勇者,知道人生不美好还能去热爱它的人,都是英雄。你修行有望啊。”
整个三月,我都被他那句“朋友却没几个”困扰着。盘点一下手机通讯录,号码存了几百个,大部分人不再联系。时间替我们淘掉沙子,留下了几颗珍珠,总还是要有几个好朋友的吧。我家里常备着三双软拖鞋。在阳光和煦的下午或是夜风轻柔的晚上,会有两个闺密来陪我一会儿。三个女孩聚在一起,一块儿做饭,喝一些酒,聊八卦,也聊人生,最后的话题都是男人。每次送走她们的时候,我心里总是有些惆怅。在电梯口再站一会儿,看着数字一点点掉下去。
我们都不是太聪明的女人,对很多不该期待的东西饱含希望,又对很多应该不在意的东西失望透顶。可是有她们还是好的,陪着一起慢慢变老。我们话题中的男孩子会一个个变化,可我们是彼此的日记本。朋友越来越少,可以喝至深夜话人生的人就那么几个。这样一种失去或许是好的,节约了感情,把它们都赠予更好的人。
也会失去爱情啊,但对爱情一定要宽容,要想着,因为是与你,所以连聚与散都是好的。再年长一些,会明白世间唯爱与美食不可辜负;再老一些,是美食不可辜负,爱沉淀进了心里,一字一句,是心上的历史。
命运令我们失去的这些东西,也是一样的,是成长必经的过程,也是生命沉淀最重要的步骤。像聂鲁达的诗:“在双唇与声音之间的某些事物逝去/鸟的双翼的某些事物/痛苦与遗忘的某些事物/如同网无法握住水一样/当华美的叶片落尽……”
当霜染青丝,当时光逝去时,我们的生命,也能像北方冬天的枝干一般,清晰、勇敢、坚强。让我们感谢那些曾经的失去,并将它们当作另一种拥有。以为心无旁骛是一件很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