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操控不了我的胃,它代表着一种情感渴望。
风大。夜寒。整个人沮丧得不行,毫无由头。人没有办法获得永远的幸福,因为人不能把控情绪,尤其是这种猝不及防的情绪。
委屈的。暴怒的。突然想号啕大哭的。
尽管,毫无理由。但它会突然而至。
怎么办呢?
你不能发脾气,不能号啕大哭,不能失态。
那就去找一个面包好了,听从胃的指示。
每种食物都代表一种情绪,这是可以肯定的,至少对我来说便是如此。否则哪里来那些“垃圾食物”的说辞?事实上,垃圾食物匹配的正是垃圾情绪。
百无聊赖时会想着泡方便面打发自己。
情绪愤怒时需要去吃极辣。
沮丧时要吃一个面包,干巴巴的,好似形式就带了一种落寞无望。
人是没法在感觉内心空虚的时候,还可以吃得清汤寡水的。所谓“食疗”,未尝不可如此理解。
我记得一位情感专家的说法,大意是说那些能天天认真为自己下厨的女人大多气质要好一些,形体要好一些,心态要好一些。虽然不绝对,但也有几分道理。
试想,一个女人肯花心思和时间把自己调养得健健康康的,生活相关自然也跟着水到渠成。可惜,我恐怕早已养成“餐馆胃”了。
“餐馆胃”是什么?是一种急切的、等待被满足的情绪。受不了文火慢炖,受不了几个小时等一锅汤,受不了青笋丝切得粗一点。是一种急促之中的挑剔。
我记得我是从何时开始爱上下厨的。
某个午后,我在厨房里,土豆、南瓜同烧,只放了油进去,其他作料还未入锅,不一会儿闻到满室南瓜滚过油的香气,只有一个字“暖”。当时便感叹所有食物真是神奇,各有各味,调后,又出百味,这便是食物的妙处。
这世上自然有许多“精”食,让人惊艳,但打动我的,还是那些“暖”的食物,好似带着故事、带着时光、带着记忆而来。像亲人的手艺,像故人的味道,像那些欲升还沉的往昔,像前世今生的连接。
什么是暖?
是少年时同学妈妈送的一只大葫芦,回到家里,爷爷刮了葫芦条儿包了饺子。
是幼年时一毛钱十颗,再后来一毛两颗也消失了的汽水糖。
是冬日里小姑姑泡的橘皮水和在屋外冻的苹果。
是邻居家刚打的枣、刚抓的泥鳅分了一小盆。
可惜,多年以后,无论在异乡还是在故乡,我们都不会抱着葫芦挤地铁了。那些溜光水滑的粗壮泥鳅打着“野生”的标签卖到了七八十块一斤。我不知道它们来自哪儿,但我清楚,它们不识得我故乡的田。
立冬那天晚上,我带着两个妹妹在这城市街道转啊转,后来找到一家私房菜。我们佯装那是自家的厨房,假装那是我们熟悉的味道。
也许是我越来越怀旧了,我常常跟着这些细枝末节的回忆走得太远,然后不可避免地开始伤感。没有办法不伤感,我们遗失的,确切点说,是一个柔软的时代,或者该说是那个柔软的自己。
而今,我带着一个急躁咆哮的胃,走在或熟悉或陌生的城市里,我发现它就像个怪兽一样,需要立刻被满足,立刻被喂饱,立刻被安抚,它需要方便面,需要面包,需要奶油,需要炸鸡,需要麻辣,需要激爽……需要一切刺激。
所以我通常会在情绪稍好或稍低的时候下厨,小煮怡情。但太兴奋没有办法下厨,食物锁不住兴致;太沮丧也没有办法,兴致辜负了食物。
由此可见,在外忙碌一天后回家仍能认认真真下厨,果真是件磨性情的事。
每一种食物都是一种情绪。
所谓成长,
便是我们成年后流离异乡长成一个餐馆胃。
二十岁之前那些午夜里的烈酒,
演变成了去厨房给自己下碗热汤面。
每一种食物都是一种状态。
大家常常提到一种病,叫“都市病”,直译过来,应该是落寞。只是,每个人打发落寞的方式不同,有人读书,有人恋爱,有人运动,有人醉酒。如果你早一两年来问我,我是不是落寞,我会觉得这个形容词太尴尬难堪。眼下,我需承认,这是事实。
也许很不幸,每个人都落寞。
也许有人幸运,真的不落寞。显然,我不是。因为,我操控不了我的胃,它代表着一种情感渴望。我能做的是按照它的指示去满足它,而不是操控调理它。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开始明白,我落寞。
落寞是一种又低级又实在的情感,我相信,它属于动物性。那种无边的、无所参照的、无所希冀的、没有来处的、难以诉说分明。然而,正是这种天然属性自始至终操控着我们。
它不是通过解决问题、解决麻烦可以解决掉的。是的,它解决不了。
它是生日宴后的一块干面包,是凌晨三点时的一罐冰啤酒。
它是我们的情绪,毫无征兆又无药可解的情绪。
太可怕了。
我拿它毫无办法,或者我有,我却不愿去抗衡。
至于为什么,我说不清楚。我想,每个人都会有种潜意识的沉迷,沉迷在一种下陷的状态里,更多时候,其实它比昂扬向上更吸引我们。
像炸鸡和啤酒,像泡面和奶油。
它代表了一个“不健康”的我们。
我自然也向往那个健康的我,可以认认真真下厨,可以操控自己的情绪,安抚自己的胃,去指引、教导它选择口味。只是眼下,也许还不到驯化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