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大概是我毕业以来最忙的一段时间。我欠下了不少债,这些债呢,叫作人情债。
回驻马店的当天中午,我爸被一堆和他一样的处境人困起来,他们都是钱借出去要不回来的,蜂拥到一起要想个办法,“想不出办法谁都不能走!”而欠债人压根儿就不在。我爸要出来接我,钱包被他们扣下。我没上去,自己开车去另一座城市找欠债人。
勒庞把那样的人叫作乌合之众。有时候,一个人还可以保持独立思考,而成为乌合之众的一员之后,就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变得癫狂而非理性。在我家被卷入的债务事件中,已经有人自杀。
有时候我想,一个人的性命和金钱相比,孰轻孰重呢?许多人惯于把金钱作为衡量生命价值的尺度。谈及某人,辄曰身家多少。在背负不起债务的时候,会把怨恨发泄到他人头上。我对我爸说,欠债的人过失并不比我们自己大。倘若有一天他锒铛入狱,或者有更悲惨的遭遇,也不足为奇。用佛教的话说,造什么样的业,就有什么样的果报。用江湖上的话说,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还什么呢?还债。
人无往而不在还债之中。比如今天有人请你吃了一顿饭,你就欠下了一顿债。但这顿债并不能靠回头请他一顿来还清。回头请他一顿,是让他再欠你一笔债。两者不能抵消。就像一天得到七次快乐和七次悲伤,并不等同于一个没有快乐也没有悲伤的日子。于是,你欠我的债,我欠你的债,还来还去还不清,就有了斩不断的瓜葛,是为交情。
一个凡事总想着占便宜的人,是要吃很大亏的。因为每占一次便宜就欠下一笔债。这笔债不会记在账目上,但会蚀刻在人的心里。
最近我占了不少便宜,得到许多人无缘无故的帮助。这也让我隐隐有些不安,怕福报很快用光。没有人有理由总是帮你关心你,别人施与帮助,你受了,却没有机会和能力回报,久而久之,别人就疏远了。
前天晚上,一位山西临汾的法官发来微信,说他从前是律师,后来改行做了法官,要不是职务身份,愿意免费为我代理官司。一位中大校友是广州的执业律师,还是皈依了的居士,不厌其烦地用无比细致的笔触回答我各种一无所知的问题。一位高中同学,是名年轻的法官,在外地培训,抽出间隙看我的邮件,一直回复我的问题到凌晨,我让她早些休息,她说整个屋子都睡不着了,都在讨论我的案子呢。
昨天的人情债依然纷至沓来。早上同事打来电话帮我介绍熟人。下午领导替我见了律师,这位律师放下手头许多工作来关心我租房事件的法律研判。还收到一位编辑朋友的微信,他本身已遭遇了很大挫折,却来安慰我。
这么多人情债,是很消耗福报的。要想留住福报,佛家认为,要多多布施。布施未必能让慧命增长,但至少可以让福德增长。要想偿还人情债,舍布施之外,再无他途。
并不是说,腰缠万贯才有布施的资格。身无分文,照样可以布施。比方说你去吃饭,路边有个发小广告的,他把传单递给你,你接住,这就是布施了。不是他布施给你,而是你布施给他。因为你的布施,他大冬天里可以早一点收工回家。这就是你布施的意义。
你接到传单,并不急于丢在路边或者别人自行车篮里,找到一只垃圾桶丢进去,又是一次布施,这次是布施给清洁工大爷。由于你的布施,他就可以少弯一次腰。仅仅是接过一张传单并顺便丢进垃圾桶,就有了两次布施,足以令福德增长。
我常见开着好车的人经过路口时会放慢速度让行人先过,而开代步车的人却更倾向和行人抢道,但没有做过统计不知这种现象是否显著。不过,前者的福德资粮显然是要比后者多的。放慢车速让行人先过,就是布施。
所有的布施,都是福报的积累。如果一个人广结善缘,他就会收获许多福报。《周易》谓之“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但布施并不仅这么简单,有财布施、法布施、无畏布施。前面说的情况,虽然自己不曾花费一块钱,却可理解为财布施。
我有一次在北新桥附近胡同的一间咖啡馆吃饭,那个咖啡馆也是个旅馆,不知为何有许多外籍游客在那里住,我茶足饭饱之后上洗手间,走过庭院,看见一位欧洲姑娘坐在椅子上边看书边晒太阳,我觉得她的腿好粗,就盯着看,她发觉了抬头看我,对我报以微笑。这微笑让我有点羞赧。她的微笑非常温暖,带着对陌生人的真诚和善意。或许很多年后我都不会忘记那张微笑。那无异于菩萨的法布施。
钱穆先生曾在《宋明理学概述》序言里说:“虽居乡僻,未尝敢一日废学。虽经乱离困厄,未尝敢一日颓其志。虽或名利当前,未尝敢动其心。虽或毁誉横生,未尝敢馁其气。虽学不足以自成立,未尝或忘先儒之榘矱,时切其向慕。虽垂老无以自靖献,未尝不于国家民族世道人心,自任以匹夫之有其责。”这亦可谓法布施。
如果一个人长得萌,或者面相和善,出门一句话不说,就给了许多人无畏布施。借用经济学上的概念,可以叫作“善意的外部性”。如果一个人天生没有姣好的面容,那么做一个人畜无害的人,举手投足间都让周围人觉察到善意,就是无畏布施。如果一个人办事让很多人放心,他也是个无畏施者。人们因为他的存在而免去了许多忧虑和惊惧。
我这些天碰到的一些朋友,就是无畏施的施主。如果我问一个愚蠢的问题,解答者感到厌烦,我就会觉得麻烦了别人。如果一个人不为助人而感到厌烦,受助者心下的难为情就少了些。这样的施者,施与的就不仅有财和法,还有无畏。
无畏施往往在亲近的人之间才有。这就是为什么同样的举止,在陌生人面前会显得傻,在熟人面前会显得萌;同样的话,在亲近的人耳里是玩笑,在疏远的人耳里是讥讽。和亲近的朋友一起待很久什么都不说,也会觉得开心,换作旁人就会拘束和尴尬,盼不得早些结束,正是因为在前一种情况下,彼此之间施与了无畏。
当把无畏施从亲近的人推广到陌生人身上的时候,极大的福德资粮就开始积累了。《庄子》里讲过一个人叫哀骀它,这是个相貌极丑的人,却是一个无畏施者,因此,别人都愿意与他相处。
畏惧阻碍了布施的福德。比如一个人不愿接下路边的传单,是畏惧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这个动作,畏惧与素不相识的人建立起联系,因为联系意味着一种新的可能性在面前打开,这种打开虽小,却有可能带你通往一个陌生的世界。不愿以举手之劳接传单的人,对生活中的诸多麻烦和未知的世界心存畏惧。
上等的布施者在接下传单的一刻,并不存布施之想。不会视之为对发传单人的怜悯与同情,而会像的的确确需要一张传单那样接过它。如果一个小伙子发的是卖楼的传单,上等施者在接过传单时表露的心地就像自己真的需要买楼一样。这种表露并非刻意的伪装,而是心地的真实流露。这样,发传单的小伙就会安心,而不必觉得受了接传单人的恩惠。
龙潭崇信和尚没有出家的时候,是卖烧饼的,每天拿出十枚烧饼供养天皇道悟,道悟就从十枚烧饼中取出一枚说:“来,这是给你的!”终于有一天崇信发现不对劲,说为什么我给你的倒被你取出一小部分给回我呢。因为起了疑情,就出家了。出家很久,却不见道悟指示心要,就问。道悟说,你捧茶来,我为你吃,你行食来,我为你受,你和南时,我便低首,何处不是指示心要?
无畏施的人就像大海,百川汇集而来,大海可以安受。因为大海的水无时无刻不在蒸腾成云,随风流散在山岳大地,更凝结成雨,复归百川。只是蒸腾成云并不显见,而百川奔流人所共睹。正如一个行路人布施给乞丐一元钱,人所共睹;而乞丐布施给行路人一次呵护恻隐之心的机会,却隐微难见。
在这个意义上,是无有施者和受者的。只剩下业风在吹,因缘在转。人我之间的界限被打破,彼此之间的对立被消泯。施者随缘而施,受着随缘而受,彼此心无挂碍。因此佛家讲“回向”,——要把所有功德,回向一切众生。就像大海的水要化作云飘向山岳大地。福德不再有,宿债也不再有。从一切而来的东西,最终回归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