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20章

江客没回应,他把目光从齐州身上移开,微微低头,垂眼盯着脚下的地板,双手交握放在腿上,神色淡淡的,这是他惯有的思考时的动作神态。

过了一会儿,江客抬起头,飞速朝身旁的周堃、池极二人看了一眼,尔后站起身,朝齐州略一点头,“走吧,我和你一起去徐泽家。”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市局,银灰色奔驰就停在路边,齐州坐进驾驶座,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转头对江客说:“我来开吧,你再睡会儿。”

江客关上车门,抬手按在齐州搭在方向盘的手背上,他摇摇头,身体朝齐州那边凑了过去。

温热的吐息扑面而来,齐州顿时愣住,整个身体都紧绷起来,小臂处的肌肉更是硬得如同岩石。

“凤、凤凰......”齐州喟叹一声,僵着脖子扭头去看江客,他舔了舔嘴唇,嗓音有些沙哑:“这是市局门口,车.震.的话会被看见的。”

“?”江客没明白齐州突然抽什么疯,他收回手,皱了皱眉问:“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这话一出,齐州那颗鼓噪不停的心顿时蔫了,他看着江客,眨了眨眼,短暂地“啊”了一声。

“你先不要开车,我有话要对你说。”江客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什么话?”齐州机械地问了一句。

“浐灞町工程中死了那么多建筑工人,市里怎么可能因为奥运会的事就压着不管?要说是怕传出闹鬼的谣言影响市容市貌,那蔡振华是怎么把消息放出去的?最后,卓怡嘉从桐城来到燕城读书,突然就那么一声不响地失踪,她就读的学校肯定会联系监护人和警方。”

江客放在腿面上的手指点了点,他向后靠在座椅上,转头看着齐州,脸色严肃认真,“这两件案子性质都十分恶劣,蔡氏父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事情瞒得天衣无缝,所以我推测,这里边肯定有警方的介入。”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眼睛微眯,“牵扯了五条以上人命的案子能这么悄无声息地压了十几年,只有一个解释:接手这个案子的警察磨平了证据,而主办领导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你的意思是周建明刚刚在会议室对我们撒了谎?”齐州“唔”了一声,他搓了搓被江客摁过的手背,“我初来市局时开‘瞳’看过他,很干净,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回家陪老婆。”

“如果那副皮囊里存在的并不是周建明自身的灵魂呢?”江客反问,他转头朝车窗外的市局看了眼,低声说:“他是市局刑侦支队长,很多案子都要经过他签字才能结案归档。”

江客停顿了一下,神色变得有些疲倦,他叹口气说:“有些事情不是只用钱就能压得没有一点水花的......当然,目前我对他只是怀疑。”

此时已是下午四点,天很蓝,浮着团云,市局大楼上的五星徽章在西照的阳光下闪着微光。

“我现在没法相信市局里的任何一个人。”江客继续说,他转头看向齐州,由于逆光,鼻翼和眼尾被阴影笼罩,唯有看向齐州时的眼神闪烁着微光,“所以只能在车上跟你说这些话了。”

齐州心头一动,不清楚是因为江客隐没在阴影中的隽秀眉眼,还是因为江客用平淡的语气说出对他绝对信任和依赖的话,他常挂的痞笑凝固在唇边,瞳仁微张,里头的情绪在不断翻涌上来。

“我们分头行动。”江客在齐州表情发生变化的前一秒就移开了目光,他说:“你赶往徐泽家抓卓怡嘉,天罚已经降下来了,再晚点儿,估计卓怡嘉就要灰飞烟灭了。我去卷宗室翻翻03年至今的案子,看能不能找到卓怡嘉案和浐灞町建筑工人死亡案。”

交代完这些,江客没再多说,他转身去开车门。

然而在下一秒,手腕却被斜刺里伸出来的手抓住,接着右肩也被扣住,他整个人被大力扳回到座椅上,还没等江客挣扎,齐州热烘烘的结实躯体就将他圈在了狭小的座位和车门之间。

江客被这猝不及防的动作吓了一跳,他向后仰头,试图拉开和齐州的距离,然而车窗挡住了他的退路,无奈之下只能冷下脸,挣扎着轻声呵斥:“你干什么?”

齐州没答话,目光落在江客轻抿的薄唇,他眼神又暗了几分,缓缓低下头,开口说话时声音有些哑,“我想亲你,可以吗?”

话音落下,江客神色一怔,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在齐州探询的目光下僵硬地偏头,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了两个字,“不行。”

没得到准允,齐州有些失望,但也没松手,仍热烘烘地压着江客。

车里的气氛逐渐燥热,过了半晌,齐州轻轻叹口气,将手探到江客后脑托住,揉了揉,轻声说:“不行就不行吧,你注意安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都见不到你,我有点舍不得。另外,你其实还喜欢我的吧,眼神骗不了人。”

最后那句问话彻底刺激到了江客,他突然开始拼了命地挣扎,抬手狠狠将齐州推开。

领带有些歪,头发也凌乱了,江客压了压剧烈起伏的胸膛,语气不稳说:“赶在天罚前见到卓怡嘉,留她一个活口,问出燕城还有多少人的DNA序列中被她插.入.了.自己的遗传信息。”

他打开车门,扫了齐州一眼,声音很冷,“五千年都过去了,再深的感情也被时光消磨得所剩无几,你冷静些,再这样我们便不要见面了。”

咚!

车门被江客重重关上,齐州扭头,看着江客一步一步踩上市局门口的台阶,背影有些伶仃。

江客面色沉静地盯着脚下,若是仔细观察,就能看出他额角的肌肉绷紧着,薄唇在微微颤抖,眼瞳里压抑着的某种情绪如磷火般苍苍燃烧着,仿佛下一秒就会呼之欲出。

还喜欢么?他不知道。但在刚才的场景中,他若是不尽快逃走,身体本能的反应会让他向齐州顺从。

江客害怕这种刻在骨子里的反应,如同记忆一般,支配着他的情绪。这会让他变得迷茫,然后不知所措地反问自己到底什么才算是喜欢。

重重地闭了闭眼,江客呼出口气,在推开市局大门的那一刹那,所有的情绪都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

进入市局,江客没多磨蹭,乘坐电梯直奔五楼的卷宗室。

输入一串密码,红棕色的防盗门应声打开,一股陈年书卷的味道混在灰尘中扑面而来。

随着信息时代的到来,大数据在公安侦查中的应用日臻成熟,2010年后市局经办的案件基本都是编上序号,存入公安内网的电子卷宗中。

这间卷宗室已有很多年没人进来打扫,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江客关上门,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明,他在标有03年的卷宗木架前止步,从最高一层开始翻阅。

030105,丈夫王某在家将妻子陈某杀害,藏入行李箱后丢进湖中......经办人,于淮。

030402,富阳区唱吧KTV扫黄打非......经办人,张春来。

......

泛黄的纸页在指腹下有着粗糙的触感,手电筒的光映在江客琉璃般漆黑的眼瞳中,四周很静,偶尔传来走廊上踢踏的脚步声。

墙上挂着的时钟滴答响着,指针转了一圈又一圈,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太阳从西边沉沉落下,收回在人间的最后一缕余晖,夜幕降临。

齐州将车停在修剪齐整的草坪旁,他从奔驰里钻出来,抬手捋了捋额前的碎发,看向面前那栋鬼气森森的别墅。

走到大门口,齐州没和屋主客气,抬起大长腿就是狠狠一踹,只听一声巨响,实心的桃花心木门硬生生被踹开一道口子,齐州抬腿又是一脚,木门不堪重击,裂成两半。

响声惊动隔壁的住户,有个男的打开窗朝这边张望,齐州这会儿心情不太好,转头恶狠狠道:“看什么看?没见过警察上门执法?”

这一爆呵给那男的吓一哆嗦,手忙脚乱地关紧窗户,连保安都不敢叫。

齐州大踏步走进屋子,光线太暗,他抬手去拍墙上的开关,结果“啪啪”拍了好几下,客厅里的灯连闪都不闪一下,无奈之下他只能作罢。

四周一片寂静,有路灯光从窗外照进来,投在地毯上,朦朦胧胧地晕染开,齐州双手抱着手臂,大剌剌地站在客厅中间。

搁在角落里的复古西洋钟发出“咔哒”的声响,忽然,他猛地转身,飞快伸出右手,斜刺里抓向黑暗。

“跑?在我面前你跑的掉?”齐州扬手,将手里抓到的东西往沙发上一扔。

柔软的沙发陷了下去,一个留着齐刘海,穿着白色雏菊碎花裙的女孩倒在上面。

“徐泽一家子人呢?”齐州问。

“徐兴业和赵慧兰死了。”卓怡嘉说,声音很轻,很细,在黑暗里传来,有些像小声的啜泣,“我现在的这具身体就是徐泽的,他的年龄和我当年相仿。”

“哦哟,看来你用着还蛮顺手哈。”齐州挑眉,细细打量着卓怡嘉,半晌,他略微抬了抬下巴,问:“浐灞町的事是谁指使干的?”

“我自己。”卓怡嘉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仿佛已经算计好了齐州会这么问。

“得了吧。”齐州冷哼一声,他半张脸都隐没在黑暗中,光影的对比强化了他脸部轮廓的锋利感,和卓怡嘉比起来,齐州更像是十恶不赦的反派。

“你的胆子还没大到敢肆无忌惮地违背女娲当年定下的人界繁衍法则,你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想将人类同化成你的信徒。”齐州放在手肘处的手指点了点,他拉长了声音说:“小姑娘,你很快就会受到天、罚的哟~”

他朝卓怡嘉做了个wink,然后依次伸出右手的三根手指,补充道:“天雷、天谴和天罚,是天道对人神鬼三界无端残害生灵的惩罚。你干的这事,引来的可是最高级别的惩罚哈,你知不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了?”

卓怡嘉眼神微闪,嫣红的嘴唇抿了抿,没说话。

“不要逼我对你开‘瞳’。”齐州垂眼看她,神色变得冷漠,说出的话也不带半点温度,“我不想再看一遍你被强.奸.的情景剧。”

卓怡嘉:“......”

她抬起头,眼神湿漉漉地看着齐州,神色甚是楚楚可怜,“传说中说你心怀天下苍生,自愿散尽修为补天,但是现在你的言辞却如此尖酸刻薄,一点也不——”

“放屁,我什么时候说过补天是为了天下苍生?”齐州打断卓怡嘉的话,他磨了磨后槽牙,愠怒:“这事已经闹得我老婆和我离婚了,我正心烦着,你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

市公安局,卷宗室。

江客的神色有些疲倦,大量的文字看得他头疼,他抬手捏了捏山根,正准备站起来活动一下酸痛的肩膀,目光突然落到了手边的一件案子——

030701,接到燕城昆阳一中高一四班老师钟某报案,一名叫卓怡嘉的女生失踪,联系监护人蔡某后,关阳区民警和蔡某一同寻找,翌日,卓怡嘉被找回。

经办人,周建明。

江客的目光落在周建明三个字上,上边还盖着红章。

没做丝毫犹豫,江客调出手机的相机,将卷宗信息拍照发给了齐州,之后,他在卷宗室的电脑前坐下,输入口令上内网查浐灞町的案子。

关键词检索很快,两三秒的功夫就出现了案件编号,江客点进去查看——浐灞町建筑工地有工人不甚坠落,经协商,由蔡某和徐某赔偿受害者家庭五十万......经办人,周建明。

两件案子的经办人都是周建明。

江客眯了眯眼睛,脸色不太好看,他搭在鼠标上的手指点了点,举起手机打算拍照。

突然,一把枪悄无声息地抵在了江客的后背,正对着心脏。

“江总,您查到了什么?”周建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一分钟后,市公安局五层的卷宗室传来一声枪响,下一瞬间,窗户被人大力砸烂,伴随着尖锐的碎裂声,两个身影从卷宗室里飞了出来。

身体急速坠落,玻璃碎片划破脸颊,江客眼里杀意翻涌,他扼住周建明的脖子,手臂处青筋暴起,手指蓦地收紧,周建明的颈骨一阵“咔咔”爆响。

周建明涨红了脸,他双手攥住江客的手腕,伸长了腿去踢江客的腹部。

江客没给他这个机会,借着下坠的力道,掐着他脖子的手重重往下一扽!

“咚!”

周建明的身体重重地砸在地上,尘土四起,水泥路面凹陷,裂开蛛网般的裂痕,以他的身体为中心,裂痕整整向外延伸了五米!

要是普通人,这么一摔早就脑浆迸裂,气绝身亡,然而周建明只是头部渗出了点血,整个人可以说是毫发未损。

“咳咳......”

周建明费力把自己的胳膊从水泥路面上.拔.出.来,他偏头吐出一口血,正准备说话,迎面就见一只皮鞋底冲着自己的脸踩了下来。

江客朝着周建明的脑袋狠狠一踢,然后用脚踩在侧脸,他冷声问:“你是谁?想要做什么?”

周建明在江客脚下闷笑出声,他挣扎着想要抬头,结果被江客重新踩回水泥地面。呼吸喷在地上,吹开一层土,他嘶哑着声音道:“你杀啊,杀了这副身体我看你在人界还怎么混?”

江客对这句话无动于衷,他俯视着周建明,左胸处不断往外冒着血,子弹从后背穿透了前胸,西服里的白色衬衫已经被血泡红。

他神色不变,仿佛那颗打在致命位置的子弹并不会给他带来疼痛,江客的声音依旧平淡、沉稳、冷漠,“浐灞町事件是你主谋吧,卓怡嘉没有那么大的野心盘算如何给人界带来毁灭性灾难。”

“这怎么能算是毁灭性灾难?我分明是在把他们导向正途。”周建明咧开嘴笑了笑,“同化成一个个体不好吗?这样人界就不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信仰、思想了。”

“疯子。”江客露出厌恶的神色,“我再问一遍,你是谁?”

“你知道女娲和盘古是怎么死的么?”周建明没回答,他转移了话题,说:“他们二人被天道降下的天罚打得元神俱灭,连涅槃有为境也入不了。而那凌驾于万事万物之上的天道,其实是作为创世神的齐州一手建立的。”

“也就是说,齐州亲手杀了自己的好友。”他吐出半颗沾血的断牙,眼神里满是嘲讽,“后来他后悔了,为了赎罪,这才一声不响自毁修为补昆仑天梯。你以为他是为了天下苍生?可笑。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女娲,而你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

这话一出,江客身体一僵,接着,他的背后卷起一阵狂风,风眼处江客的身影迅速发生变化,闪着血光的凤凰刺青从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手腕处浮现,犹如藤蔓般瞬间爬满江客的身体,之后从修长的脖颈处露出来,慢慢铺满了江客的右半张脸。

镶着金边的白袍翻滚着,墨发铺在双肩、后背,江客右手握着青黑色长刀,狠狠地朝着周建明斩了下去。

“铛——”

震耳欲聋的声音具象化为气流,以二人为中心向四周呈同心圆状铺展开,市公安局大楼摇晃了几下,从楼后到楼前裂开一道深深的裂口。

周建明收回挡在头上的胳膊,尘土呛得他一个劲儿猛烈咳嗽,“怎么?过了这么多年,齐州的事还是你的逆鳞么?不能提也不能说?你至于愤怒到连原身都往外露么?”

说话间,在市局大楼的东角,一队实枪荷弹的特警举着防护罩跑了出来,他们迅速把江客包围。

在满头满脸是血的周建明,和一脸魔相的江客之间,武装特警队长常军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周建明,他拿起对讲机喊道:“放开周队!放开周队!不然射击了!”

江客闻声回头,特警们吓了一跳,纷纷往后退了几步,“刷刷”几下都举起了枪。

“放下武器!”常军明重复,“放开周队,不然射击了!”

江客没答话,将目光移了回来,胸口处仍在汩汩向外冒血,他脸色很白,薄唇泛着青,再开口说话时声音也有些哑,“齐州的事我自己会问他,不需要旁人来插嘴。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是谁?”

周建明仍旧不回答,他用眼角余光看向围了一圈的特警,嗤笑:“你现在这个样子只会让他们把你当作怪物......怎么样?被围困在枪口之下的场景,是不是和当年受天谴时一模一样?没人护你,你心心念念的夫君又在哪里?哦不对,我现在应该换个说法,你夫君降下的那一道天谴,滋味怎么样?”

江客眼神一暗,握刀的手动了动,没等他有下一个动作,枪声就响起了。

子弹如雨,破风而来,尽数打在江客身上。

白袍出现点点血痕,仿佛瞬间盛开的海棠花,江客身形巨震,他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与此同时,在徐泽家的客厅里,卓怡嘉直直地给齐州跪了下去,“你别再逼问我了,这件事真的是我自己干的,没有其他人指使。”

齐州“啧”了一声,他伸出手抓住卓怡嘉的肩膀,将她提起来,“不说就不说,跟我走,我老婆要我留你活口。”

“放开我!”卓怡嘉疯了一样挣扎,她双手双脚乱动,尖叫着想要挣脱齐州的禁锢。

高分贝的尖叫声刺痛了齐州的耳膜,他偏了偏头,正准备把卓怡嘉打晕,兜里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

齐州摸出来一看,来电显示是奚菀。

他在卓怡嘉的尖叫声中划下接听键,“喂?什么事?”

电话那头传来女人声嘶力竭的吼声:“齐州你他妈跑哪去了,你老婆快被那群傻逼猴子打死——”声音戛然而止,通话终止,一连串的“嘟嘟”声吞没了女人的尾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