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七月,我好几次打长途电话到北京启功先生家没人接,以为他出门避暑去了。我受人之托,求他写字,不敢耽误,只得把信寄给赵丽雅,请她便中转给启功先生,也请她把写好的字邮寄过来,省得给老人家添麻烦。过了几天,丽雅来信说,她虽然跟启功先生合照过相片,大大荣幸,却并不深交,一切全仗负翁金面了。负翁即张中行先生。我知道了大感不安:这几年我熟读张先生的书,还写了好几篇文章引他的话,却尚未结识,没有理由这样打扰他。丽雅信上说,负翁曰:“启功先生住院了,心绞痛,挺厉害的,我联系一下看吧。”不想电话打到家里,竟是启功先生接的,说:“我刚刚从医院跑出来——进去以后,没完没了做检查,抽的血都够做一份血豆腐了。我跟医生说,你们放了我,哪怕我出门就一头栽地下,也不关你们的事。”问起眼下身体情况,说是吃不下饭,浑身没劲儿。负翁当然不提求字的事了,只把我的信和宣纸转给师范大学一位熟人,请他等启功先生身体好了才呈上去。再过了几天,丽雅竟说字已经写好了,她和负翁去师大见了启功先生,先生还说:“代我问董桥好,如果觉得不行,退回,重写,包打来回。”问起近况,他开玩笑说:“整宿睡不了觉,拉不出屎,罪大了。”那幅字是六个字的招牌,尺寸小了,放不大,启功先生后来还重写一幅大的让我交差。丽雅是小妹妹,给我折腾好些时日,真倒楣。负翁那儿我感恧不已,再三嘱咐丽雅致意。启功先生身体该是大好了,我打电话给他,果然是他接的。他心情好,说北京今年可真热,平时是烤羊肉,下了一阵雨更热,是蒸螃蟹。他还说他九月底会来香港。我说医生怎么说?准许他出远门吗?他说没问题,还要我拿几本新书让他在旅馆里看。
老一辈文人学者深谙幽默,而且幽的都是有文化之默,北京人尤其精通此道。这样的功夫是需要沉厚的国学根底的。老舍小说里的人物,一到幽默处,往往之夫者也耍文言,教人更觉得迂腐得可笑。前天租了老舍小说改编的电影《离婚》来看,那几个老北京三句离不开挖苦别人、挖苦自己,还一脸正经,妙透了。启功先生有好几万字文章论八股文,精辟得很。这种文体现在是看不到了,也学不来,可是,金克木先生说,“八股文的文章之妙是‘妙到毫巅’,其不通也不通到了极处”,特色是“按照既定的严密规格代圣人立言”。他引了三句为例:“夫天地者乃宇宙之乾坤,吾心者实衷怀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来已非一日矣!”非八股体而得八股之精髓者,金先生举了着名的《二郎庙记》里的几句话:“夫二郎者,大郎之弟、三郎之兄、而老郎之子也。庙有树一株。人皆曰树在庙前,余独谓庙在树后。是为记。”启功先生读了好多八股文而不必做八股文,反倒成了最怡情的消遣了。这些反面教材足以感化聪明人故意讲笨话消遣别人,消遣自己。他的幽默或许正是这样养出来的;他开玩笑说的夸张的话,或许也正是八股文得来的灵感,笑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