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罗常培先生

罗莘田先生于1958年12月13日逝世了,对于他的老朋友们是一个不可弥补的损失!

罗先生是一位很有成就的语言学家,关于这一点,自有他的同行们来论述,我是摸不着边的。我只在遇到会说不会写的字句的时候,才向他请教。有时谈到歌曲,也向他请教些声韵和声乐,但是现在连这一点也不记得了。

在我的心里,他是一个很好,很热情,很诚恳的朋友。他把你当作朋友以后,他从不忘记你,他从各方面关心你;你有了过失,他也不放过你,他一面耐心地劝告你,一面严厉地指责你。反过来说,他也希望他的朋友们也这样地对待他。

他又是一个很天真,很正直,富于正义感的人。旧政权旧社会的人物,使他常常感到愤懑,感到格格不入。解放后,他心情舒畅了,他找到了他的心悦诚服的领导者——中国共产党!他向党靠拢,接受党的领导,事无巨细,都向党坦白商量。他渴愿在自己的岗位上,在党的领导下,尽着自己一切的力量。

1952年我们从国外回来,他来看我们,我们觉得他比从前衰老得多,头发都斑白了!他又兴奋又难过地说:“你看我们祖国整个变了样了吧?现在大家加紧学习,加紧改造,好在建设祖国上多加一把劲,你们看我身体这样赶不上,叫人着急不着急?”

罗先生是个能苦干、大干的人,但是这些年来,高血压的病,一直紧紧地缠住他,因此他更加性急,更加失眠。他也试着听医生的话,清汤淡饭,休息疗养,一方面力疾从公,并且做了他所能做到的一切,但是他不能参观旅行,不能坚持写作,不能坚持开会……八年之中,进了八次医院。我们每次去看望他,都看到他的痛苦和矛盾——病使他痛苦;看着周围万马奔腾的现象,而他的病躯限制住了他的愿望和努力,又使他矛盾。他的痛苦和矛盾,都从他的抑郁急躁的词色中喷溢了出来,但是我们只能勉强劝慰罢了。

人一过了中年,能在一起话旧的朋友,总是一天一天地少下去,这原也是个“必然性”,但是事到临头,却又忍不住有很深的伤感。一个多月以前,我在莫斯科,郑振铎先生的噩耗传来,对我是一个晴天霹雳!回来不久,只在北京医院中,和罗先生有过一次短短的谈话,他就又弃我们而去!看到朋友,想到自己,我并没有像罗先生那种的麻烦的病,而是我自己的懒惰拖沓的思想习惯,在限制着我的进步。我应该化悲痛为力量,以朋友的遗憾来鞭策自己,认真地努力工作,使自己回忆到这些朋友时,不至于感到有无穷的惭愧!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