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当我萌发了创作长篇历史小说《张居正》的念头时,就有朋友劝诫我说:“你进入明史研究可得当心,那可能让你交上霉运,吴晗的《海瑞罢官》是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的导火索。”朋友的话有几分道理,长期以来,明史研究中的禁区甚多。究其因,乃是因为明朝的社会形态,与今天的相似之处甚多。由于意识形态的缘故,许多阐微搜剔的工作,便不能畅快地进行。但我觉得朋友的担心是多余的,社会毕竟在前进,许多禁锢正在慢慢地融化。
可以说,四十岁前,我对明朝的历史茫然无知。民间传说“朱元璋炮打庆功楼”以及永乐皇帝诛杀方孝孺等等故事,都是在我少年时代接受的明史熏陶,它使我对朱明王朝的印象极为恶劣。我进行长篇历史小说《张居正》的写作,开始静下心来,做了五年明史研究。首先是研究嘉靖、隆庆、万历三个时代的断代史,且由政治而旁及其他。随着研究的深入,我思维的触角开始向上下延伸。说老实话,大量的阅读并没有让我产生快感,相反,许多疑惑像梦魇一样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审视中国数千年的历史,追溯那些已经逝去的王朝,我们不难发现,每一个王朝由兴盛走向衰落,规律大致相同。王朝创建者的智慧与能力,对社稷的领悟,对苍生的关注,决定了他们创立制度的动机以及管理国家的能力。孟子说“吾养吾浩然之气”,养气不但对于个人,对于一个国家来讲,也至关重要。
汉语是象形文字,研究每一个字的组成,就会惊叹中华民族的祖先是多么的睿智!例如“病”字,丙加一个“疒”傍组成了病字。丙是天干十字中的第三字,按五行来讲,丙属阳火,丁属阴火。阳火一旺,人就会生病,《易经》乾卦中第五,辞曰“亢龙有悔”,这个亢龙,就是阳火旺盛的飞龙,它虽然翱翔九天,引得万人瞩目,但它已经是一条有病的龙了。以此类比于国家,即是盛极而衰的开始。
一个人要想终生不得病,第一养生要义就是去除体内的火气。一个国家也是这样,要想平稳发展,第一要素也是要避免“走火入魔”。这祛火的过程,就是“养气”的过程。
一个人的精气储于肾囊,一个国家的精气则蓄于精英。因为古往今来的历史反复证明:精英是社会发展的引擎。读者或许要问:“你这么说,把苍生百姓置于何处?殊不知,得民心者得天下。”话是这样说,但民心的落实,还得靠精英做他们的代言人。皇帝——精英——百姓,这三者若能有机地统一,则国家稳定,社会和谐。这虽然是现代政治的理想,但此一观点的提出,却是中国古代的哲人。是贤人在朝还是贤人在野,是古人判别政治是否清明的一个重要标准。贤人,即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精英。一个国家、一个政权,要想养出自己的“浩然之气”来,首先就是要培植和善待精英阶层。
毋庸讳言,当今之世精英的含义已经恶俗化。一些富商、名人、政府工作者被视为社会精英,而广泛受到追捧。但老百姓(也就是弱势群体)并不买他们的账。因为他们身上并不具备精英人物的三个前提:道德自律、忧患意识与担当精神。我之所以将精英比之于贤人,是因为古代的贤人,其地位仅次于圣人。比之达人、才人有着更高的影响力。圣人是指出人类生活方向的人,贤人是推动社会进步的人。圣人书写人类的历史,贤人书写社会的历史。所以说,贤人在朝就政治清明。
观诸明朝,我不能不感到沮丧。因为历史的机缘,农民出身的朱元璋依靠武装斗争夺取了政权,创建了大明王朝,由于朱元璋狭隘的农民眼光,他几乎从一开头就排斥精英。尽管从他留存下来的各类谈话与谕旨中,我们看到一个“思贤若渴”的圣君形象。但实际情况是,他眼中的精英,实际上是能够替他管理国家的各类专才。在明代的制度创立中,他过分相信自己的道德判断。这个在田野与寺庙中度过童年与少年、在战场上度过青年与壮年的皇帝,几乎不具备宽广的历史视野。苦难与杀伐的经历,使他的性格粗鄙化而缺乏作为统治者必备的儒雅。这样一来,他始终对读书人怀有猜忌与仇恨。终明一代,只有两个读书人获得封爵,一个是刘基,被封为诚意伯;一个是王阳明,被封为新建伯。这两个人,是典型的贤人、精类,但他们的受封,不是因为他们的道德学问,而是因为他们的军功。
比之朱家后代皇帝的昏庸,朱元璋的确称得上是一个英明君主。他的“亲民”思想表现得非常突出。这民,并不是国土上所有的臣民,而主要指的是农民。他订立的国家制度,其出发点就是保护农民的利益。对士族,他多有压制;对商人,他是侮辱大于鼓励。
今天,我们可以说朱元璋管理国家是“意气用事”,但在当时,所有为他服务的官员莫不将他的圣旨奉为圭臬。朱元璋按自己对精英的理解来选拔官员,其结果是,官员的选拔制度成了逆淘汰,即奴才都走进了庙堂,而人才则终老于江湖。精英若想进入朝廷为官,首先得培植自己的奴性。
尽管从一开始,明朝就发生了制度缺陷这样的悲剧,此后又爆发一次又一次社会危机,可是,它为什么还会将政权维系长达二百七十六年之久呢?
在所有的不明白中,这是最使我不能明白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