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的寒山,最终战胜了自我,在葱岭嵯峨的天台山中,拓展出一片超自我的生活空间。从功利观点来看,寒山的行为并不足取,他主动放弃了本该由他承担的赡养老婆与孩子的责任,他甚至不愿意自食其力,而甘愿沦落成一个靠乞讨为生的“裸虫”。对于功能性的社会生活而言,这只“裸虫”毫无意义。我们的社会希望每一个人都能承担属于他的责任,反之,则要遭到公众舆论的唾弃。
但是,寒山虽然放弃了一家之主和忧患书生的责任,但他却承担了破除“心贼”的责任。比之前者,我认为这一责任更为重要。
当我在天台山中信步漫游的时候,我的眼前常常掠过寒山的身影。在琤琤淙淙的流泉中,他像老牛一样啜饮;在阗无人迹的深林,他像猿猴一样攀越树枝采摘野果;在清辉朗照的月夜,他卧于荒草,像一条冬眠的蛇;偶尔,他虎豹一般披发长啸,或者,他步入荒村,乘兴把自己的新作,书上农户人家的板壁。
想象不是历史,但缺乏想象的历史,也不能给后人留下指导的意义。寒山的生活空间是有限的,但他的想象空间却是无限的。三十岁后,他生命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手持一柄“智慧剑”,破除心中的“烦恼贼”。从趋名逐利的士子生涯解脱出来,成为一名与“自我”搏斗的禅师。这种角色的转换,是寒山的觉醒。
彻悟了的寒山,终于卸去了“人生”的负担,在天台山的幽岩绝壑中,尽情享受着生的乐趣。风霜雨雪、春夏秋冬,一切自然界的现象,都成了滋养他心灵的维他命。一个人如果真能做到“无所用心”,那他就进入了佛的涅槃之境。
在常人看来,寒山是在作践自己。他可以抛家别室,但至少应该住进寺院,当一个循规蹈矩的出家人。他独居悬岩,既摒弃了世俗生活,又不受寺院生活的羁绊。这种非凡非圣、非僧非俗的生活,很难为旁人接受。难怪当时天台山中的人,包括国清寺的和尚,都认为寒山是一个“疯癫汉”。
对于世人的误解,寒山并不介意。他反而对世人的执迷不悟感到惋惜。他写过一首诗:
时人见寒山,各谓是风颠。
貌不起人目,身唯布裘缠。
我语他不会,他语我不言。
为报往来者,可来向寒山。
寒山的生存方式,无论对于世俗还是僧众,都是一种叛逆。在世人能够理解的僧俗两种生活之外,他开创了第三种生活,像僧又不像僧,像俗又不像俗。寒山也自嘲这种生存方式为“裸虫”。我们知道,从古至今,智慧超群者,在他们生前,都会受到程度不同的误解。这是因为人们都生活在某种约定俗成的规律中。读书人走入仕途,出家人住进寺院奉佛念经,这就是生活的归纳,最终形成规律而让一代又一代人遵循。寒山偏偏不遵循这些规律,所以,世人称他为“疯癫汉”便是情理中的事了。
寒山总是试图与人们沟通,让别人理解他的生存方式,是断除烦恼的最好方法。但是,看来他的努力是徒劳的:
多少天台人,不识寒山子。
莫知真意度,唤作闲言语。
寒山一直生活在深深的误解之中。僧俗两众,都不能理解他的“真意度”。不被人理解是一种痛苦,虽圣人亦在所难免。孔子“惶惶如丧家之犬”去游说各国,希望那些国君能接纳他的“仁”与“礼”,但最终也只能发出“吾不复梦见周公”的哀叹。寒山也想通过自己的生存方式让世人明白怎样才能断除“烦恼”,但得到的回报是讥讽与鄙夷。寒山明白,这种隔阂的产生在于心灵的无法沟通。他写道:
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
夏天冰未释,日出雾朦胧。
似我何由届,与君心不同。
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
他明白地告诉世人,他与他们的差异在于“心”,他是一颗“自然心”、“佛心”,因此他处在生命的本来状态。而世人的心是“烦恼心”、“名利心”,因而成了虚妄世界的浪子。为了让世人理解什么是“心”,他打了一个生动的比喻:
众星罗列夜明深,岩点孤灯月未沉。
圆满光华不磨莹,挂在青天是我心。
心如青天的明月。阴晴圆缺,是月在不同情况下的不同表象。雨夜没有月光但月仍在青天,月如蛾眉但光芒不减。外界的影响只是虚妄,明月永远是不腐不败的光辉。这一首语言平易却意味深长的禅诗,今天读来,仍能引起我们的出尘拔俗的遐想。
诗境通禅境,但诗境非人境。生活在诗境与禅境中的寒山,从自己的“心”中看到了生命的真谛,但心灯不能照人。别人若想理解寒山的生活,首先他必须找到自己的“心”,从自己的“心”中了现寒山。这比追名逐利更为艰难。因此,世人无法走近寒山。闾丘胤是上流社会中第一个尊重寒山的人。但是,他仍只是用世俗的观点来对待寒山。他认为寒山栖隐岩穴是因为无人供养,于是让人带着制好的衣服和香药上山去寻找寒山,让他住进国清寺接受供养。寒山觉得他再次被人误解。他早就抛弃了世俗的苦乐观,偏偏世人仍以这种苦乐观来衡量他的生活。用佛家的观点看,众生的执迷不悟,其因在“心贼”。因此,当闾丘胤派来的人找到寒山时,他便大声疾呼:“贼!贼!”
我不知道寻找的人是否理解寒山的呼喊。“贼”,是他留给世间的最后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