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妮有些拘谨地坐在张家的客堂里,媒婆周姑子拉着她絮叨,也免得她等得尴尬。
按理大姑娘相看人家不应当直接上门来,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王二妮没有父母亲戚张罗婚事,而这相看的男方也是个孤寡的,上头父母故去,家里只有个没出阁的小妹。都没个主事的,也就只能自己相看。
从这方面来说,两人倒是般配,周姑子发福的脸上堆着笑,心里却在暗暗嘀咕,不过这门户可就差得有点远。
男方原先是做生意的人家,不幸父母先后去世,留下这偌大的家业。在县城里不算独一份的富贵,也是不多见的有钱人家。
这王二妮是下县村户人家的女儿,刚生下来没了娘,后来死了一奶同胞的哥哥,长到五六岁时,她爹娶了新妇,又生一双儿女。
原本这一家子也就好好地过着了,前两年王二妮十六岁,后娘见她生得美貌,不想给她说婆家,说服了她爹,两口子合计着把王二妮卖进窑子里得个比彩礼更好的价钱。
村户人家多良善,左邻右舍都不落忍,这个去劝,那个也去劝,劝到后来也没劝住。亲爹后娘合计在一起要挣这份黑心钱,把老鸨子带到家里来相看人,嚯,路上下大雨冲塌山路,三个人齐齐整整被泥沙埋死。
这是现世报,当时城里不少人议论,周姑子也听过几耳朵。
后来王二妮带着一双弟妹哭着办了丧事,她的婚事也就耽搁了下来,到底是天公要作美,几天前她来城里卖菜,张老爷坐在沿街酒家二楼往下看,这一眼就相中了。
周姑子笑眯眯地拉着王二妮说:“这张老爷啊,单名一个仁义的仁字,相貌堂堂的大丈夫,咱们县里数得着的人家……当初多少姑娘都没说上。”
王二妮看着有些内向,只是低头不说话,没注意媒婆的话有些描补的意思。
“当初多少姑娘都没说上”,这话的重点是当初,这位张仁老爷今年已经是而立之年,三十岁在这年头已经可以算是老光棍了,周姑子倒也没骗人,十几年前张仁少年时,确实是这县里数得着的俏郎君。
倒不是因为守孝,张仁父母去世的时候他已经二十多了,那些年多少媒婆说破了嘴皮子,也没能打动当时的张少爷,人家张少爷就是单纯不想找老婆,周姑子没想到熬到张少爷成了张老爷,倒轮到她来说亲事了。
到底是先相中的,张仁并没让王二妮久等,几乎是等媒婆说完夸他的话,他就轻咳一声从外间走进了客堂。
张家的客堂中门大开,光线也充足,张仁一进门就看清了王二妮的模样,比起前几天惊鸿一瞥,这么近的距离让他感觉越发清晰。
那天心血来潮……这是道家的说法,心血如潮水上涌,乃是一种实质上的感觉。他低头看了一眼街景,见到这女子,立时心血来潮,久久无法平复,回到家中,辗转难眠许久,才咬牙下定决心请人去说合。
事情已经办下,最怕就是一时心血来潮,平复下来后又没了那种感觉,这会儿见到王二妮,张仁感受到自己与平时不同的心跳,这种感觉很陌生,但滋味极美。
张仁认真地看着王二妮,把她的相貌轮廓都记在心里,但王二妮只是胡乱看了他一眼,就一直低着头。
王二妮几乎没看清张仁什么样,只是大致和媒婆说的话对了对,确实不是什么麻子瘸子驼背,反倒是浓眉俊眼……好吧,她只胡乱看了一下眉眼。
周姑子拉紧王二妮的手,在她边上不停地说着好话,王二妮也不知道该问什么,只知道点头。
张仁听着周姑子喋喋不休,一时竟然不大插得上话,手指在茶盏上摩挲几下,忽然开口:“家里养了几只猫狗,有只黄猫很灵性,会翻跟头,看吗?”
他这话没头没尾,但周姑子当然知道不是说给她听的,顿时眉开眼笑拉了拉王二妮,“王家姐儿,快回话呀!”
王二妮原本羞答答的,听见猫会翻跟头愣了一下,又被周姑子拉了胳膊,只知道懵懵点头。只是她没片刻工夫就后悔了,因为周姑子留在了客堂喝茶,张家这样的大户可不会轻易让外头人进内院的。
张仁走在前面,王二妮小步小步跟在后面,不敢靠得太近,又不想离得过远。她手缩在袖子里,忽然看见袖子上一圈磨秃了的白色毛边,连忙又放下手。
路上见到几个丫鬟行礼,王二妮更不知道怎么是好,只觉得丫鬟身上的料子都很新很鲜艳,那礼节她也不会行。
张仁是个不怎么多话的人,背影高高大大,回过头看王二妮的时候是先侧过头,再往下瞥的,一眼就看见她红着耳朵。
他喉结滚动一下,开口:“在那边——”
王二妮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见到一处花树底下放着个似模似样的木头小屋,几只猫正在树下猫窝里乘凉,猫一只叠着一只打着呼噜,看上去十分惬意。
她本来只想点点头,但张仁盯着她看,仿佛要等个回应,她也只好干巴巴地说:“猫在睡觉,不好打搅它们吧。”
张仁眼里的笑意都要化开了,“没事,猫白天睡觉大多是假寐。”
王二妮没养过猫,村户人家一般是为了捉老鼠才养猫,猫也是可以外借的,老鼠不多的话借借猫就够用了,张仁一边带她去看猫,一边说起养猫的事来。
到了树下,王二妮才看清几只叠在一起花色不同的猫最底下,有一只胖乎乎的大黄猫正在打盹。
张仁直接拨开假寐的几只猫,拍了拍大黄猫的脑袋,“阿黄,翻几个跟头。”
大黄猫似乎是真的刚刚睡醒,努起毛乎乎的嘴巴,猫胡须都在往前伸展,然后张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猫舌头都卷起来了。王二妮很新奇地蹲下来看,问张仁,“你这样说,猫能听得懂吗?”
张仁笑眼如同一对明亮星辰,殷勤点头,“可以的。”
话音刚落,大黄猫慢吞吞地爬起来,然后熟练地向后翻滚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连续后空翻了五六下,然后伸了个懒腰。
王二妮从没见过这样灵性的猫,何况张仁一直温温和和的,她这会儿也不那么拘谨了,抿着唇,很矜持地笑了。
张仁盯着王二妮的笑,再次对大黄猫下命令:“多翻几下,前翻后翻都来几下。”
大黄猫苦兮兮地开始翻跟头,其他几只没那么灵性的猫三三两两分布在周围,像看傻猫一样围观着大黄猫,还有一只小小的黑猫蹲坐在不远处看着。
阿黄一边翻跟头,一边对其他猫凶狠哈气,很有猫中之王的风范。
可惜两个人类并不懂这种风范,阿黄轻轻摆动着尾巴,略有一丝得意地看着被自己吸引过来,蹲在张仁身边的王二妮。
按照它多年走街串巷的经验,今天晚上这对眼神拉丝的人类就会叠在一起。
经验丰富的阿黄努力翻着跟头,然而并没有等到张仁和王二妮叠在一起,蹲着看了会儿猫,王二妮羞答答地起身告辞了。
张仁没有挽留,初次相看,能把人往家里带已经是成功了,总不能留到天黑。
张仁送了王二妮和周姑子出门,回来就看到花园凉亭里一只小胖手朝着他招,笑了笑走过去,一个圆脸少女紧张兮兮地问:“哥,今天相看感觉怎么样?”
张仁端庄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红晕,“含羞带怯,楚楚可怜……我原本并不觉得这样的女子吸引人,可我见到她压根移不开眼。云华,哥哥可能真的要成婚了。”
少女云华惊喜至极地跳了起来,“真的啊!可惜我没看到人呢,未来嫂嫂长得一定很漂亮吧?”
张仁先是瞪了一眼妹妹,接着又矜持地道:“虽然你话说得太满了,不过王姑娘对我应当是满意的,过几日再请她上门来,再几日我提礼上门,然后……”
“然后新婚大喜,红烛一对,孩子取什么名我都在想了!”
少女云华抢答道。
张仁这次没有瞪妹妹,落地三十年余,他第一次遇到了钟情之人,此时犹如身在云端。
他……其实也已经在想孩子的名字。
王二妮走在回村的路上,在县城,她一直低眉顺眼。出了城门,她的脊背就挺直了。走在路上,脸上的温柔神色也下去了。一直到了村口,她已经撸起了袖子,露出气势汹汹的嘴脸。
一脚踹开篱笆,王二妮揪着王小弟的耳朵,把人提起来,怒吼一声:“一天不看着你,就去泥坑里打滚是吧?这么喜欢滚烂泥,从明天起自己洗衣服!”
七八岁的小男孩正是皮实的时候,对儿时的记忆也清晰,蛮横惯了的小男孩在王二妮手底下踢打挣扎,尖叫大喊:“你欺负我!你一回来就欺负我!我娘死了你就欺负我!你这个扫把星,都是你害死我娘!”
王二妮最初听见这样的话还会委屈哭泣,但这两年耗下来,她已经左耳进右耳出,提着王小弟的耳朵,一手抄起扫把开始打小孩。
打了几下,王小弟开始告饶,王二妮理都不理继续打,又打了十几下,王小弟开始嚎哭。左邻右舍没人来管,还有两三个好事的端着饭碗过来看打小孩下饭。
晚上村里家家户户关起门来说话,提到王二妮难免唏嘘。
从前多温顺娇怯的一个孩子,自打那黑心肝的爹娘死了,咋就活成了母老虎。
姑娘家家还待嫁闺中呢,战力已经直逼村里最凶的泼妇。
作者有话要说:张仁:早晓得她是个泼妇就好了。
(胡子拉碴)(裹着军大衣)(蹲门槛上)(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