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次日一早,大夫人派人召孟柔去主院,说是要给她做衣服。

“县主赏你的衣裳虽好,但也该珍惜着穿才是,好好一件披风穿得灰扑扑的,被人瞧见了还以为咱们家买不起好衣裳。”

孟柔站在堂下,局促地握着双手,身上穿得仍旧是昨日见公主时的那件披风。

江府不缺钱,更不缺好衣裳,就连主院里的仆妇婢女都换上了厚实的新衣,穿不上冬衣的只有她而已。

大夫人说的倒也不算错,整日就着一件披风取暖实在太不像样,冬日的衣服总算有了着落,孟柔行礼道:“多谢夫人。”

“等会儿裁缝娘子上门,你量过尺寸再走。”崔氏不耐烦地别开脸,又对坐在边上的郑瑛道,“阿郑也再做两身吧?”

孟柔到时,崔氏和郑瑛正在正堂喝茶,丫鬟仆妇们簇拥在周围,衣香鬓影,一切正如她见亲那一日,只是江婉不在。

听见这话,孟柔同样转过视线,郑瑛没有看她,只对崔氏回话道:“多谢母亲,只是媳妇去年才做过几身衣裳,有几件还未上身过,再裁新衣,未免靡费。”

崔氏啧声:“我们这样的人家,几件衣裳算得上什么。”

郑氏仍是推拒,道:“孟娘子才上长安,难免备不齐衣裳,倒不如把媳妇的例分给她。”

“行了,她的衣裳要做,你的新衣裳也要做。”崔氏不耐道,“旧衣虽好,未免显得太过素净,你年纪轻轻,整日穿得这样简素做什么,该穿戴得鲜亮些才好。”

崔氏如此坚持,郑瑛只得顺着答应下来。

堂中一时无话,只有碗盏之声。

孟柔是被叫来领衣裳的,可裁缝都没来,也没人招呼她坐,便只能裹着披风在堂下杵着。

她细细琢磨着方才,郑瑛要让她多做几身衣裳,像是在向着她说话,可她又疑心这里头有些什么自己不清楚的名堂,问也不晓得该问谁,便只能遮遮掩掩,又疑惑不解地看向郑瑛。

正如大夫人所说,郑瑛今日打扮得确实素净,往常那些花样繁复、金光灿灿的首饰一样没戴,只在鬓边插戴了几支银钗,身上衣裳也白惨惨得,越发衬得她身姿清冷,抬手间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小臂上一节粗粝的草绳。

孟柔一愣,待要再细看,郑瑛却极迅速地扯下袖口遮住手腕。

又过好一会儿,嬷嬷来报,说裁缝娘子到了,崔氏由郑瑛扶着起身,带着孟柔往内室去量身裁衣,又亲自挑选定下布料,才放两人离去。

郑瑛正要回南边的别院,两人本是同路,可一离开崔氏视线,她脸色便冷凝得如冰霜一般,扶着婢女匆匆离去,孟柔不敢上前攀谈只得绕远路往回走。

经过翠竹夹道时,忽而听见里头有人小声说话。

“……不行,二郎已经成婚,就算看在少夫人的份上……”

“嗤,提她做什么,那是冰做的观音神像,到了床上也捂不热,哪有半分比得上你知情识趣。好傲霜……”

像是一男一女在说私房话。

他们话音压得极低,隔着参差竹叶,具体说了些什么并不明晰,可那语调太过狎昵,又有衣袍摩擦的声音,十分明显。

孟柔瞬间便红了脸,急急要走,可突然又觉得,那女声似乎有些耳熟。

“不、不行!求求你……”女子似乎十分抗拒,哀告道,“二郎,求您放过我吧,您已经娶了妻,院里也有了许多姬妾,这要是让大夫人、让郑娘子知晓,我还如何做人呢?”

“有我在,你怕什么?我最喜欢的就是你,有我在……”

男子喁喁细语,私在安抚,可里头传出的动静却越来越大,女子的呼救声也越来越尖细。

孟柔听得心惊胆战,往常这一处便没什么人经过,现下道上没有旁人,统共就只有她一个,她也不知是该高声呼救还是去别处寻旁人,正在犹疑间,只听一声凄厉的裂帛声响。

“不要、不要……求求你,谁来救救我……”

女子的哀嚎渐渐变成绝望的呜咽,孟柔听得心跳几乎停滞下来。

她左右看看,脚边恰正有一堆砍好的竹竿尚未被捡走,赶紧抱起一根粗壮的,长喝一声闯进去。

“哪里来的宵小,快滚!”

竹林外日光大亮,里头却阴暗湿冷,不见天光,傲霜衣衫不整的倒在地上,那登徒子正压在她身上,孟柔不管三七二十一,朝着那穿锦袍的男人就是一顿乱打,男人抱着刚解下的腰带,回头正要骂人,又被孟柔接连几竿给赶跑了。

眼见着人走远了,孟柔也脱了力,杵着竹竿不住喘气,方才浑身热血直冲头顶,这会儿才发觉,衣衫下全是冷汗。

“孟娘子……”傲霜似尚未从变故中反应过来,扶着被扯烂的衣衫起身,“娘子怎么会在这里?”

孟柔连忙扔下竹竿,回身把她扶起来。

“傲霜,怎么是你,你没事吧?”

傲霜在江家一向有体面,有尊贵,她认识字,会煎茶,懂礼仪,又明白规矩,能讲出许多孟柔不明白的道理来,从前孟柔见到的她,温柔,和善,和煦,同江府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

可眼下,傲霜却发髻凌乱,衣衫被扯得露出半个肩背,满脸伤痕和泪水,落拓得不成个样子。

孟柔匆匆解下披风把她裹起来:“傲霜,方才、方才那人是……”

江府院墙一层套着一层,寻常小厮只能在外院伺候,就连看门的几个也只能走夹道来回,外男等闲混不进后院来。

后院里怎么会突然出现个男人,还敢对着傲霜行不轨之事。

“那人是、是……”傲霜简直难以启齿,“那是二郎。”

江铣的二哥,江谦。

傲霜擦干了眼泪,抽噎着将事情从头说起。

“我父亲是江府的奴才,二郎初学骑射时,就是我父亲替他牵的马。十五年前,夫人带二郎上护国寺礼佛,途中二郎意外跌落山崖,我父亲为了护住他,一并摔了下去……”

江谦是国公府嫡子,更是崔有期的心头肉,为了寻找失踪的嗣子,国公府所有奴仆连同护国寺上下尽巢而出,几乎将整座山都翻了过来,终于在一棵枯树上找到了半挂着的江谦。江谦命大,跌落山崖也只是擦伤了手臂,可傲霜的父亲却同江谦的马一起跌落山谷,摔断了脖子。

傲霜生母也是江府家奴,在生她的时候就难产而亡,如今父亲也死了,她就成了个孤儿,崔有期怜惜她无所依靠,又是忠仆之后,就干脆收她做了义女,留在身边教养。

傲霜也就因此能够知礼识字,比旁人更多一些体面。

“我十四岁时,二郎便起了心思要将我收房,可郑家规矩严谨,对未来夫婿要求极高,大夫人便没答应。可后来,二郎却越来越过分,直到郑娘子过门,仍是没有打消这不堪念头,今日甚至还……”傲霜满脸屈辱,硬撑着不肯让眼泪滴落下来,“他大约是想,生米煮成熟饭,再禀报大夫人成事,到时我不从也得从!

“我早知道,当年若不是二郎贪玩,非要在泥泞之路上行马,根本不会发生意外。人人都说我父亲是忠仆,是为护主而死,可我父亲明明就是被他害死的,他是踏着我父亲的尸骨才活了下来,我怎么能够去做他的女人呢?!”

孟柔听得浑身冰凉,似有一股恶寒从心底油然而生。

江府眼看着鲜花着锦,光鲜亮丽,可是里头生活着的人,不管是大夫人还是傲霜口中的二郎,都好似披着人皮的恶兽。

她自以为上京以后,已经遭受过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算是看穿了江府锦绣皮囊下的真相,可傲霜却是从小生活在这里,所遭受的,也是她所遭受过的千倍、万倍不止。

记忆突然回笼到那个傍晚,她被岑嬷嬷从房里拖出来压在堂下,说一句话就要捱一个巴掌。

“孟娘子,你帮帮我、帮帮我好不好?”傲霜拉住孟柔的手,“二郎苦求多日,大夫人已经有所松动,要不然,也不会有今日的事。”说着说着,她忽而惊惧起来,“要是二郎去求大夫人把我赏赐给他,那我、那我……”

孟柔看着她惊惶焦急的模样,不由道:“我怎么能够帮你?”

傲霜浑身发冷,待看见孟柔迷惑惶急的眸光才意识到,她不是拒绝,而是真不知该怎么做。

她粗喘了两口气:“我现下虽是奴籍,好歹也算是二郎母亲的侍婢,碍着规矩,只要大夫人没有答应,二郎在明面上终究也不敢如何,只是我今日落单,让他寻着了机会……”傲霜摇头道,“二郎是府内嗣子,除开主院之外,能让他避嫌的只有孟娘子的院子,只要您肯收留我,他便再也无法奈何。”

“你是说,你要住到我们院子里去?”

傲霜急切地点头。

孟柔本该答应,可那声应答却没能出口。

她当真能答应吗?上回母亲前来探望,说要留宿,她尚且不能做主,如今要留下傲霜,她真能决定吗?

江谦或许已经去求得大夫人准许,若是如此,她岂不是同他抢人。

“孟娘子,求求你……”傲霜眼中眸光渐渐暗淡。

孟柔却突然坚定了心绪。

她拉起傲霜的手:“走,你跟我回院里去,我护着你。”

两人衣衫不整,互相搀扶着回到偏院时,江铣才刚起身没多久,他昨日宿醉,今日又休沐,便难得怠懒一回起得迟了些,刚换好衣裳便看见孟柔邋邋遢遢地回来了。

“阿孟,这是怎么回事?”他疾步上前,脱下外裳披在缩成一团的孟柔身上,紧了紧她肩膀,又看向她身后裹着披风的傲霜,皱眉道,“她又是……”

“你在家就好。”孟柔松了一口气,把今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他,“我要留下傲霜。院子里这么大,肯定还能再住得下一个人,我去同珊瑚和砗磲她们说说,应当还能再空出间房来,要不然,就去寻我母亲和弟弟,他们那里应当也能落脚……”

“等等……”江铣努力捋清楚她说的话,“你是说,你把江谦给打了,还要留下这个……”他盯着傲霜,眉头从见到她开始就没舒展过,“还要留下她?”

“是,没错。”孟柔努力挺直胸膛,挡在傲霜的前头。

她隐隐猜到江铣大概不会同意,但想不到江铣不同意的理由。

傲霜是个人,她是一条命,她帮过她,她怎么能见死不救。

而江铣也确实不同意。

“你知道她是谁?江府的义女?她有没有告诉你,她没脱奴籍,身家性命都握在母亲手里,这府里后院都是母亲掌家,就连这偏院也是母亲的地方。”江铣越说眉心越紧,冷笑道,“你以为你真能救她?”

“我不能。”孟柔很清楚自己做不到,“但是你可以。”

此话一出,傲霜惊愕地抬眼看向孟柔,但当目光触及对面江铣锐利的视线时,她倏地一颤,垂下头去。

孟柔知道傲霜在利用自己。

她在傲霜求助的那一瞬间就意识到,能救傲霜的不是她,而是江铣。

能让江谦需要避嫌的,是江铣,能让大夫人有所顾忌,不能随意支配傲霜的,也是江铣。

至于孟柔自己,她唯一的用处,只有替傲霜向江铣求救而已。

但这没有关系,要救下傲霜,是她自己作出的决定,即便是被利用,她也愿意。

“我刚到这里的时候,谁都不认识,谁都不对我好,只有傲霜肯对我好,同我说话,教我规矩。她父亲已经为江谦死了,她不愿意再去做他的通房,做他的妾,她不愿意,这有什么错?我承了她的恩情,拜了她做老师,她有难,我怎么能不帮她,况且只是腾个地方出来收留她……”

“这是你要帮她的理由。”江铣神情越发冷硬。

孟柔越是护着傲霜,江铣便越是不愿意留下她。傲霜是大夫人的义女,是江谦想要的人,留下她,无异于直接同江谦抢人,更会忤逆大夫人的意愿。她身份特殊,江铣不可能真把她当丫鬟使唤,更不可能把她当成姐妹,再说她留下来又该留多久?几日,几十日,还是要等江谦彻底对她失去兴趣之后再让她走?这根本就是个麻烦。

更何况……

什么叫“只有傲霜肯对她好”?

孟柔把他放在什么地方。

江铣盯着躲在孟柔身后的女人。这些日子,他不是不清楚阿孟发生了变化,她越来越懂规矩,越来越知礼守礼,也越来越……不像阿孟了。

阿孟从不会为一个外人同他争辩。

“你要救她,同我有什么关系?”江铣道,“院子里服侍的人已经足够多,不需要再多添不必要的人。”

“可我是你的妻子!”孟柔咬牙,通红着眼眶问,“我是你的妻子,难道连收留个人都不可以吗?”

自从因为何氏和孟壮的事情求过江铣之后,孟柔一直觉得她在江铣面前低了一头,就连昨日在公主府,知晓公主把她当成了江铣的房里人,她也只是尽力分辩,而不敢深想,江铣到底是怎么想的。

大夫人不把她当儿媳,戴娘子也一样,郑瑛从来就没瞧得上她,江婉也是一样。

那么江铣呢?他的家人是这样看待她的,那么他呢?他究竟有没有把她当成妻子?

孟柔是在为傲霜求情,倒不如说,她是在问江铣要个道理。

她是他的妻子,他为什么不能帮帮她,他们是夫妻啊。

何氏是她的母亲,是她的弟弟,江铣也是她的丈夫,她孤身一人来到长安,住进江府,把他的长辈当成自己的长辈,把他的家人当成自己的家人,可他为什么能理所当然地把她的家人排除在外?

他们明明是一家人,她的家人也应当是他的家人才对。

他们本是一体,他的家,也应当是她的家,她的院子。

可为什么,她仿佛只是暂住在这里的一个过客,甚至比不上珊瑚、砗磲,比不上任何一个婢女,也不比这屋里头的香炉更合宜。

就连收留傲霜,这个江府里唯一曾经对她施以善意的人,也要征求他的意见才能做到。

孟柔尚不知晓自己说了多么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傲霜苍白着脸暗自惊诧,原处珊瑚同砗磲远远听见这句话,亦是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孟娘子不过是五郎的房里人,哪里称得上“妻子”?

可江铣听了这话,却奇异地沉默着退让了,他召过珊瑚砗磲,吩咐在庑房另外腾出个隔间让给傲霜暂住,又派人去主院传话,说是内务事多,留傲霜下来帮忙。

吩咐完一切,江铣问孟柔:“你可满意了?”

语气还僵硬着,姿态却已经软下来,像是在求和。

孟柔忙问:“大夫人那边,当真不会再为难?”

江铣冷哼。

大家大族向来注重体面,傲霜好好的一个人,非得跑到偏院来暂避,其中内情,当事者自然都清楚,但只要没真正闹起来,表面装得和和气气的,日子也就过下来了。

就是为了这份体面,大夫人不但不会追究,反倒会帮忙遮掩此事。

江铣什么也没解释,掀袍便回了里间,孟柔看他成竹在胸的模样,稍稍安心,亲自送傲霜去了庑房。

“你只安心住着,不管谁来找你,都有我挡着,你放心。”

“多谢娘子。”傲霜泪盈于睫,屈身就要拜谢,“若不是娘子相救,我恐怕只有一死才能……”

孟柔连忙捂住她的嘴:“别瞎说!不论如何,活着最大。”

傲霜感激地点头。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孟柔惦记着江铣,没多久就回了西厢房。

庑房内窗明几净,烛火摇曳,傲霜静静坐着,难得有一夜,她不必守在廊下随时听候大夫人的指派,不必应对江婉兴起时的刁难,也不必忍受江谦随时随地的骚扰与欺辱。

她闭目静坐好一会儿,忽而起身,冲到窗边一阵干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