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8、聊赠一柄刀(二十七)

一个人生活在仇恨中日久,对仇恨就会习以为常。但当一个人从仇恨中脱胎出来,他会对外面的世界不适应,对一切都会变得敏感起?来。

而再回过头面对仇恨,便?不再习以为常了。一个人尝过甘,如何再能忍受苦,即便?傅红雪心性较之常人异常坚定,他如今也不过十八的少年郎。

是?他太想当然了,以为马空群死了就对人没影响了,可仇恨一物,哪里是?那么容易从心头拔除的,他不曾仇恨过,王怜花到底比他看得透。

谭昭能感受到傅红雪在忍耐,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很难忍,除非踩过底线,他能一忍再忍。可如果?可以,他倒是?希望对方能发泄出来。

公?堂拔刀又如何?左右他能摆平。

“回大人的话,奴婢乃是?石家二夫人身边曾经贴身伺候的丫鬟,当初……”谭昭一字一句将“罪行”交代完,言及自己已经悔过,这些年虽为人所救却一直被良心折磨,有贵人找她?作证,便?答应过来,好全了良心。

“你胡说!满口谎言!”石邱氏仍然否认,“冯大人,仅凭这一张口,便?能定人的罪吗?”

这确实是?不能,谭昭顶着自家儿子火热的仇恨目光,幽幽地冲怀中掏出一物:“大人容禀,奴婢有证据。”

“呈上来。”

“此物乃二夫人用来收买奴婢的金钗,另一物乃是?当初购买藏红花的药单,奴婢的长兄因?此暴毙,但证据却被长兄藏了起?来。”

“她?”这话一出,冯大人就明白不是?什?么良心发现了,而是?要?替兄报仇,他心中一定,转头便?收了情绪:“石夫人,可还要?话要?说?”

“大人,奴婢此言,句句发自肺腑,还请大人明察秋毫。”

石邱氏已是?盛怒难耐,她?没想到竟在这贱皮子阴沟里翻了船,一脚窝心就踢了上去,谭昭躲都没躲,还悄咪咪看了看儿子的反应,然后再淡定装死。

“大人,没气了。”衙役上前检查,道。

“什?么?这不可能!”

“石邱氏,你竟敢当堂行凶,试图掩盖罪行,简直胆大包天!”

傅红雪就一直握着刀站在尸体旁边,他垂着眸,不知道他内心在想什?么,唯有他握着刀的左手?上竖起?的青筋,表露着他内心的激荡。

很快,谭昭就被衙役拖到了后院的停尸房,等人走了,谭昭立刻坐起?来,还没等他讲王大佬藏好的尸体对换,有人推门进?来了。

傅红雪冷着脸提刀关门,他的眼睛带着仇恨,仿佛一把利刃刺了过来。

“你果?然是?装死。”

谭昭:“……”爸爸无话可说。

他刚要?表明身份,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粗布麻衣,摸了摸脸上粗糙的皱纹和岁月的痕迹,某爸爸包袱一吨重的人张开了口又把话咽了回去,再看看自己的手?,立刻垂下手?拢好,沉默以对。

“我本可以杀了你。”傅红雪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冷,他的刀却比他的声音更?冷,凌冽的刀锋几乎要?刺破他的鼻尖,却在后一刹那收了回去,“我不杀你,但你不能走。”

说罢,便?直接堵在了门口,他双手?抱刀,俨然一副看守罪犯的模样。

“罪犯”本犯:……爹爹心里苦,但是?爹爹不说。

谭昭忍不住叹了口气,以他的武功,就是?十个傅红雪都拦不住他,可傅红雪……是?他儿子,他若是?这么跑了,这小子定能记“她?”一辈子,说不定还要?天南地北地追杀人。

何苦来哉啊!王怜花老子跟你没完!

“王怜花,我知道你在,出来!”

傅红雪:0.0!什?么意?思?

“小雪,我是?你爹啊。”谭昭想都知道自己一脸苦相,简直了,都是?女装大佬给闹的。

嗯?傅红雪抱着刀的力?气都松了一度,声音仍然是?那把尖细的声音,不过……此时的谭昭已经全无掩饰,他的一双眼睛很是?独特,明亮通透却带着某种岁月的痕迹,这样的眼睛绝不可能长在一个三?四十岁的丫鬟身上:“爹?”

既是?漏了底,谭昭也破罐子破摔了:“还不是?王怜花那厮,小雪你以后可千万别学他,他这样的人……”

“我这样的人,如何?”

声音阴森森的,显然带着某种威胁意?味。

谭昭一个激灵,好话就跟不要?钱一样地出口:“前辈这样的,光风霁月,材质多谋,又有急智,武功高强,实乃当世大侠之典范啊!小雪,你说对不对?”

傅红雪默默转过了身,辣眼睛,他爹这个扮相……无怪他认不出来,太……

少年郎秉持着最后的倔强:“……你肯定不是?我爹。”

“哇——小雪,你不要?笑,你们、你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系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红红你是?真的要?笑死我吗!

石邱氏被收押,三?人回到临江仙后,谭某人气得晚饭都没吃,按照他本人的说法是?,即便?他脸上的易容已经卸掉,但他心里的创伤难以愈合,他要?肚子疗一会儿伤,三?日内不想见人。

傅红雪端着饭菜,站在门口有些犹豫摇了摇头敲门,忽得后头就传来王怜花的声音,这会儿功夫,王怜花脸上还是?谭昭状元郎时期的脸:“小雪,让他作,走,世叔带你去个好地方。”

傅红雪纹丝不动,他对王怜花显然没几分亲近。

“是?你爹的意?思。”

傅红雪看了一眼门口,这么近的距离,已他爹的功力?自然能够听到,不阻止便?是?默认。傅红雪放下饭菜,默默提刀跟了上去。

王怜花带着傅红雪到了顺天府衙的监狱,石邱氏正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嘴中似乎还振振有词,就不知她?在念什?么了。

“想杀了她?吗?”

黑夜里,人总是?比白天要?诚实许多的,傅红雪就站在杀母仇人的面前,而她?也是?他人生一切悲剧的根源,他恨极了她?,无时无刻不想杀了对方。

“好孩子就该诚实一些,你想杀,可你爹不让你动手?,对不对?”

傅红雪忽然觉得不应该来,他转头就想走,可他此时此刻才?感觉到这位王前辈的武功之高,不过是?一个照面的功夫,他就被强硬地按在了原地。

“他不想让你的手?上沾染不必要?的鲜血,甚至他那个人迂腐得要?死,他这一生都未杀过人,那你呢?”王怜花的声音,陡然像是?恶鬼从地狱里发出来的引诱一般,傅红雪只觉得双脚被人握住了一样,再也无法往前走一步。

“我……”

“杀了她?,拔刀!用你爹替你铸造的神兵,杀了她?!杀了她?,你母亲……”

“不!不!你错了!我不会拔刀!我已决定不再拔刀!”傅红雪忽然就喊了起?来,可奇怪的是?,他即便?喊得十分大声,也没有惊扰到外头的狱卒。

过往的一切突然就翻滚到了眼前,他在黑暗中挥刀,在黑暗中发作,像一只蜷缩的丑陋老鼠一样,被人任意?谩骂,被人肆意?嘲讽,就像阴沟的老鼠一样,因?为他的武功畏惧他,却因?他的跛脚、因?他的病嘲讽他。

他以为他一辈子都要?这样了,可是?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他原本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他本该有和善的母亲,温煦的父亲,有一个温暖的家,而非……苦痛的仇恨深渊。

可那些他都已经失去了,母亲走了,脚也废了,可父亲还是?来了,他给了他温暖,给了他一个家,一个温暖而令人眷恋的地方。

他怎么舍得就此离去。

傅红雪深深看了一眼牢里的女人,这个女人注定要?死,要?死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死在他的手?上。

“我不会杀她?。”

肩膀上的力?道不知几时已经消失了,王怜花的声音却在他背后响了起?来:“很久很久以前,我与你一样,也是?被一个女人抚养长大,她?是?我的母亲,从小到大,她?都告诉我一定要?杀了一个人,你猜,那个人是?谁?”

“是?谁?”

“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坏到全江湖的人都想杀他,他却是?全江湖武功最高的人,但他最后还是?死了,你猜他死在谁的手?上?”

傅红雪脸上有些动容。

“你猜错了,不是?我,也不是?旁人,是?我娘。”

要?说王怜花这辈子最佩服的人,绝不会是?沈浪,也不会是?李寻欢或者谭昭,而是?他的母亲云梦仙子:“他们同归于尽了,却让我好好活下去,你觉得如何?”

“她?定是?很爱你的。”真好。

前一秒还在煽情,下一秒王怜花的声音却又轻快了起?来:“如此,小雪可明白了?”

傅红雪一愣,忽得眼前天翻地覆,他坐在明亮的房间里,桌上是?冒着热气的锅子和温着的雪里酿。

一切,如大梦初醒,又若开雾见青天。

他明白了。

“我能喝一盏酒吗?”

作者有话要说:系统一日手札:苟红红,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小一百岁的人了,闹什么小脾气嘛,哈哈哈哈哈哈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