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月夜静悄悄的,热妮亚独自躺在床上,心里却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与满足。对于她来讲,如果禁闭一次能获得这样的一次机会,她宁愿被禁闭一千次一万次。当听到有人在轻声地喊她的时候,热妮亚迅速从禁闭室的床上跳起来,跑到门口。借着柔和的月光,她看到了四个女兵,顿时又惊又喜:“索妮娅,丽达,里莎,嘉尔卡!你们怎么来了?”

“怕你一个人孤独。”丽达望着禁闭室里的热妮亚,关切地说。

这句发自肺腑的话像一股热流,刹那间涌遍了她的全身,给她注入了新的活力,她兴奋地叫着:“看见你们,我就不感到孤独了。”

“其实,其实基里亚诺娃已经后悔了。”嘉尔卡低下头,小声地说。

嘉尔卡说的倒是真的。此时的基里亚诺娃正在消防棚内的床上辗转反侧,白天的一幕使她久久不能入寐,第一次开始用情感的角度审视自我。她睁大眼睛望着一片漆黑的消防棚,想着热妮亚一个人被关在禁闭室里,愧疚感无论如何也挥不去。她索性悄悄地坐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消防棚。

她轻轻地靠近仓库,突然发现禁闭室门口有几个人影正围在一起窃窃私语。刹那间,她全明白了,慌忙闪到一边,极力想听听她们在说什么,却听不清楚。于是,她绕了一个弯,在更加接近禁闭室的地方,听见了她们的谈话。

“我觉得你今天应该去看儿子了?”热妮亚关心地问丽达。

敏感的丽达迅疾地斜了一眼嘉尔卡,没有吭声。聪明的热妮亚立即会意,急忙岔开话题:“我是说,你们今天打得太好了。”

索妮娅忧伤地叹息道:“高射机枪被炸碎了……”

“其实,其实,我都知道。”嘉尔卡小声地嘟囔着。

“你都知道什么?”热妮亚担心自己刚才无意中的话泄露了丽达的秘密,因而她急切地问。

“丽达偷偷地跑出去看儿子。本来,我以为她是去找情人。”嘉尔卡深怕丽达记恨于心,小心而愧疚地望着丽达嗫嚅着。

“行了,我就知道那些谣言都是你制造出来的。”丽达忿忿地说。

“丽达,我对不起你。”嘉尔卡带着哭腔向丽达道歉。

“丽达,嘉尔卡知道了,你就多了一个机会,最少,嘉尔卡执勤的时候,你也可以出去了。”热妮亚劝慰丽达。

索妮娅却在一边笑了,她说:“以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就只有基里亚诺娃不知道,瓦斯科夫不知道。”

大家顿时好笑起来,嘉尔卡深怕丽达不相信自己,赶紧表白:“我保证不和别人说。”

藏在暗处的基里亚诺娃听到这一切,皱起了眉头,她突然感到了一种空前的孤独与冷落,像条虫子正吞噬着内心。这一夜,她彻底失眠了。

第二天清晨,当人们还沉浸在梦乡里的时候,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把玛丽娅和波琳娜惊醒了。

“谁啊,这么早?”波琳娜不情愿地坐起来,睁着惺忪的睡眼抱怨道。

而玛丽娅早已披上衣服,边将乱蓬蓬在头发挽起,边急急忙忙去开门,站在门口的少校笑得把嘴咧到了耳根:“女房东,你好啊,我们的瓦斯科夫同志还没起床吗?”

少校的话像雷电一般击中了玛丽娅敏感而伤痛的心,她慌乱地退到一边,把少校让进屋里。而正准备上前迎接的安德烈听到此话,阴沉着脸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你是,玛丽娅的丈夫?你劳苦功高。”少校挨着他坐下说。接着少校招呼跟随自己来的士兵把带来的食物放在桌上,让玛丽娅先把肉炖上,然后去把瓦斯科夫找来。

“我去。”波琳娜已经收拾停当,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从里屋钻出来,自告奋勇地说。

得到少校的同意之后,波琳娜一路小跑着来到大街上,急匆匆地找了一家又一家,终于在一户村民家找到了瓦斯科夫。只见他躺在地板上,睡得正香。波琳娜双手抓住瓦斯科夫的肩膀将他摇醒,并告诉他少校来了。

“少校?”瓦斯科夫吃惊地反问道。睡得迷迷糊糊的他一听“少校”两字,犹如头上泼了瓢冷水,立刻清醒了。

“在玛丽娅家。”波琳娜点点头说,“快点去,去晚了,安德烈会把那点事讲出来。”

波琳娜这一提醒,确实让瓦斯科夫意识到大祸临头,他慌乱地穿上衣服,跟着波琳娜向玛丽娅家走去。他们正急匆匆地走着,迎面碰上基里亚诺娃也急匆匆地赶来。

原来在波琳娜来送信的同时,随同少校来的男兵,也把消息送到了消防棚。少校这么早来到这里干什么?安德烈会和他讲妻子与瓦斯科夫的事吗?当姑娘们听到这个消息时,都愣住了,不约而同地注视并询问着基里亚诺娃。基里亚诺娃默默地摇摇头,三下五除二穿上衣服就赶来了。

基里亚诺娃小声地问:“出事了?”

瓦斯科夫脸色苍白,神情慌张地点点头。基里亚诺娃鼓励瓦斯科夫要沉住气,瓦斯科夫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当他们走进玛丽娅家门时,和安德烈聊得正欢的少校,脸“霍”地一下沉下来。

“报,报告少校,准尉……”瓦斯科夫渗出了细细密密的一身冷汗,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少校挥手不让他报告了,阴沉着脸质问:“你擅自离开指挥位置,向谁报告过?”

瓦斯科夫低下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真以为山高皇帝远,没人管得了你了?”

“不是。”瓦斯科夫低声说。

“这不怪他。”安德烈在一旁插话。

基里亚诺娃看到身边的瓦斯科夫额头上的汗珠儿一个劲地往下淌,她深怕安德烈讲出不利于瓦斯科夫的话,冲着安德烈挤眉弄眼地提醒他。

少校见到瓦斯科夫的窘态,背着手走到他的面前:“你怎么了?什么事儿把你吓成这样?”

“没,没有,少校同志。”瓦斯科夫有点语无伦次。

“我?”少校指着自己。局外人

“不是。”瓦斯科夫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不吓你了。”少校终于露出了笑容,一把抱住瓦斯科夫,紧紧地拥抱着说:“打得好,打得好,你这些女兵还真的像回事。”

少校松开瓦斯科夫,又紧紧地握住基里亚诺娃的手:“我已经正式向上级报告,提升你为军官。”

“敬礼。”基里亚诺娃高兴地向少校敬礼。

“来,我们喝一杯。”少校让大家都围坐在长桌前。士兵为大家斟满了酒,大家举杯共同庆祝胜利。原来他这么早地到来,是因为昨天夜里有一列顺路的军车,大家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安德烈干完一杯,放下酒杯,对大家说:“我出去走走。”少校用一种猜疑的目光看着安德烈离去的背影,问瓦斯科夫:“怎么了?和女房东的事儿露馅了?”

瓦斯科夫的厚嘴唇嘟囔着,却什么也无法解释清楚,索性就低下头。这么一来,倒像是一种默认。少校宽厚地拍拍他的肩膀,玩笑般地说:“我不管别的,别让人找到我头上来就行。”瓦斯科夫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

波琳娜见到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融合起来,便一头钻进厨房。厨房里的灶台上放着一口锅,火苗呼呼地燃着,肉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玛丽娅站在旁边正茫然地看着。

“安德烈怎么打算的?”波琳娜扭着腰肢来到玛丽娅的身边。

“不知道。”玛丽娅面无表情地回答。

“他不会害瓦斯科夫吧?”波琳娜双眼盯住玛丽娅的脸,担心地问。

“不知道。”玛丽娅看都不看一眼波琳娜,木然地答道。

突然,玛丽娅看到安德烈拄着双拐从屋子里走出去,她让波琳娜帮忙看着火上炖的肉,自己随后跟了出去。

安德烈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玛丽娅远远地在后面跟着。安德烈越走越慢,走累了,就在一堆圆桌前坐下,他凄然地抬起头,扫视着村子黎明的景象。

玛丽娅仍远远地站着,想上前又不太敢,直到安德烈向她招招手,她才敢走过来。

“干吗?”安德烈问她。

“想说句话。”玛丽娅胆怯地说。

“说吧。”

“你看少校来了,瓦斯科夫的事不管是真是假,不要和少校讲了。”玛丽娅终于鼓足了勇气。

安德烈思忖着,倾斜着身子,慢吞吞地说:“本来,我一直在想和不和少校讲,我甚至想用抛硬币的办法,来决定怎么处置这件事,可你偏偏来了,这回倒好办了。”

玛丽娅以为安德烈不会和少校讲了,脸上的愁眉顿时舒展开来。谁知接下来她却听安德烈说:“要是别人来,任何一个来劝我放过他,我都会的,你不行。”

玛丽娅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我和瓦斯科夫什么都没发生过,我求你放过他。”安德烈瞪着玛丽娅,她哀求的样子非但没有引起他的怜悯,反而像点起了一把火,烧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涨红了脸,站起身,强压怒火向家走。

“我跟你好好过,我伺候你一辈子。”玛丽娅紧紧跟在他后面小声地向安德烈讨好。

安德烈对玛丽娅的行为更加感到厌恶,他猛地回过头,大声喊道:“我是个男人,你说这些,让我怎么想?”说罢他蹒跚着向回走去。

“安德烈!”两串泪珠儿瞬间挂在玛丽娅的脸上,她绝望地大叫道。

安德烈像没听见一样,继续一拐一拐地往前走。玛丽娅冲上去,拦腰死死抱住安德烈。安德烈毫不留情地扯开玛丽娅,像甩掉一个包袱一样把她摔到地上。望着安德烈绝情地离去,倒在地上的玛丽娅捂着脸伤心地抽泣起来。直到一只鸟雀鸣叫着从她的头顶飞过,她才停止了哭泣,抬头望了望天空,擦掉泪水站起来,急急地向家里走去。

正当安德烈拖着双腿吃力地走上台阶,刚要伸手推门时,玛丽娅的手已经抢先摸到门扇。她最后用央求的目光看了一眼安德烈,可他依然无动于衷,伸出手想把玛丽娅拉开。玛丽娅见状,推开门自己先走了进去。

屋子里,少校、瓦斯科夫、基里亚诺娃谈兴正浓,只听少校说:“夏季战役就算开始了,听说,德国人采取了小股精锐部队滋扰我军后方的战术,目标是桥梁、铁路、仓库。”

“那我们应该加强巡逻,把巡逻范围扩大到方圆十几公里。”瓦斯科夫认真地说。

“算了吧,还是看好车站、仓库。”少校说。

三人的谈话被走进来的气冲冲的玛丽娅打住了,他们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玛丽娅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睡了。”

这句话在瓦斯科夫心里犹如一枚炸弹,让原本充满希望的高涨情绪一下子跌落到了深渊。他目瞪口呆地盯着玛丽娅,不知道她发的什么疯。

“怎么回事?”少校严肃地问。

“我和瓦斯科夫睡了,我爱他!”玛丽娅不顾一切地冲着大家喊。

安德烈脸色阴沉,绝望地瘫靠在门扇上。屋子里的人都沉默着。俄顷,少校迟疑地说道:“你不能爱。”

“我爱。”玛丽娅毫不犹豫地转过头,对着少校大声说。

玛丽娅的固执让少校感到束手无策,他坐了下来,用一种关心的口吻提醒玛丽娅:“玛丽娅,这不是开玩笑的事,你再想想?”

再想想?想什么呢?这不是安德烈所要的结果吗?玛丽娅苦笑着摇摇头。

“安德烈同志,您怎么想?”少校转向仍然呆靠在门扇上的安德烈问道。

“这不是我逼她说的。”

安德烈的话音刚落,玛丽娅狠狠地看了一眼装作若无其事的丈夫。

“你要怎么样?”少校严肃地问玛丽娅。

“我要嫁给他。”玛丽娅索性干脆地说。

“荒唐,这怎么可能?”少校火冒三丈地从座位上蹿起来,用宽厚的手掌使劲一拍桌子,大声叫道:“瓦斯科夫,你倒是说话呀!”

“不,不可能。”瓦斯科夫低声说。

“怎么没有可能。”玛丽娅咄咄相逼。

“除非你没有丈夫,除非瓦斯科夫不是军人,不归我管,否则,这一切都不可能。”少校怒不可遏地回答。

玛丽娅冷冷地说:“那好,我告他。”

少校愣了,怒火顿消大半,他缓和了一下语气,问:“你告他什么?”

“告他搞女人,不对,是女人搞他。”

“都一样。这不是凭你简单一句话就能成立的,那有一套程序的。”

“什么程序?”

“指认。”

“那我指认。”玛丽娅一副豁出去的神情,扬起头,看着屋里的人。

“我昏头了。”少校悔恨自己引导性的话,深深地自责起来。

“玛丽娅,现在在打仗。”基里亚诺娃走到玛丽娅身边规劝道。

“那我等,战争总有结束的时候。”玛丽娅说完径直走进里屋厨房。

安德烈略停一会儿,也跟着走进厨房。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少校压住心里的怒火,问道。

“什么也没发生过,真的,少校同志。”瓦斯科夫说。

“好,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问你,她要是真的指认呢?”

这个棘手的问题让瓦斯科夫沉默了。他像个受伤害的娘们儿一样可怜巴巴地看着少校,手足无措。

“你玩也玩了,乐也乐了,就不能把事情办得不让人知道?”少校埋怨道。

“我冤枉。”

“我不听,她要是真认了,我就撤你的职,关你的禁闭。”

站在一边的基里亚诺娃说:“我去找玛丽娅说说?”

“快去,千万千万不要让她真的认了。”少校催促地说。

厨房里的波琳娜听见了屋子里的谈话,夸赞玛丽娅道:“你真是好样的!”

玛丽娅哭着说:“我没拦住安德烈。”

“不过,瓦斯科夫算是完了。”波琳娜婉惜地说。

“我没办法。”玛丽娅无可奈何地摇着头。

“千万不能指认啊。”波琳娜小声地劝。

“还用指认?全村就那么一个整男人。”玛丽娅不以为然地说。

“你没听少校说嘛,他们有一套程序,非要把程序走完,才能定罪。”波琳娜很有经验地说着。一抬眼,看见安德烈阴沉着脸走进来,波琳娜不再说话,玛丽娅瞥了一眼安德烈,讥讽道:“这回你满意了吧?”

“你不能指认。”安德烈态度坚决地说。

“为什么?”

“和我一样,他是个军人。”

“军人?哼!我要是非指认呢?”玛丽娅看见安德烈慢慢地从裤腰上把皮带扯下来,面无惧色地说,“打吧。”

安德烈不客气地对波琳娜说:“你,出去!”

波琳娜被安德烈怒不可遏的样子吓坏了,急忙溜出去,正与走在门口的基里亚诺娃撞了个满怀,安德烈走过去,顺手推了一把波琳娜,把两人同时推出了厨房,然后把门闩上。

基里亚诺娃在厨房门外大声阻止道:“安德烈。”

“趴下!趴下!”安德烈在厨房大声喊道,“我只问你一遍,你指不指认?”

“指。”玛丽娅语调坚定。

“叭”一记皮带重重地落在玛丽娅身上,玛丽娅一声没哼。站在厨房门外的基里亚诺娃慌了神,慌慌张张地跑去向少校作了报告。少校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一脚把门踹开,冲了进去。安德烈见到众人进来,扔掉皮带,气呼呼地走了出去。玛丽娅从矮凳上爬起来,努力忍着眼圈里的泪水。大家的劝慰没起丝毫作用,玛丽娅还是铁了心要指认瓦斯科夫。

丽达接到“全体都到玛丽娅家集合”的命令,立即催促着女兵们集合。里莎走过丽达身边,担心地问出了什么事,然而,丽达也不知道。女兵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丽达只好站在队列前,维持秩序:  “大家不要胡猜,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听我的命令。”

丽达组织女兵们排列着整齐的队伍,从消防棚跑到玛丽娅家院子,里莎担心地问跑在自己身边的丽达:“要不要找热妮亚商量一下?”

“不许说话!”丽达严肃地呵斥。

队伍跑到玛丽娅家院子,随着丽达的一声“立定!”的口令,女兵们齐刷刷地在院子里站定。少校、瓦斯科夫、基里亚诺娃走出屋子,波琳娜搀着玛丽娅也慢慢走了出来。最后是安德烈。他走出屋来,远远地靠在门框上看着。

基里亚诺娃请少校训话,少校摆摆手,示意让基里亚诺娃讲话。基里亚诺娃走到队列前,不得不说道:“在我们的队伍里,有人搞女人,现在请她指认。”

女兵们立刻议论开来:  “什么意思,我们就是女人,她指认谁?”

“不会是女人搞女人吧?”

“不许胡说八道。”丽达立即呵斥。

基里亚诺娃走到玛丽娅身边:“一会儿,你去指认,如果没有,你就摇摇头,真让你认出来了,你就,就点头吧。”

少校挥挥手,让瓦斯科夫、基里亚诺娃也站到队列里去。安德烈慢吞吞地走过来,拉了一把玛丽娅:“回去吧,别再闹了。”玛丽娅鄙夷地看了安德烈一眼,猛地甩开他的手。

“你可要看清楚,别认错了。”安德烈凶狠地说。

少校走到玛丽娅身边,再次提醒她:“我们可以取消这次指认,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玛丽娅转过脸去看安德烈,看见他正用一种威胁的目光看着自己,这反而更坚定了她指认的决心。波琳娜悄悄地凑近她说:“算了吧,玛丽娅。”她没有理睬波琳娜的话,倔强走到队尾里莎的面前。

里莎对她摇摇头,仿佛在劝她取消这次指认。而她完全没有理会里莎的示意。玛丽娅煞有介事地摇摇头,又走到下一个女兵面前。当她走到索妮娅面前时,索妮娅轻声地唤了一声:“玛丽娅。”她毫无表情地在索妮娅脸上看了一下,继续摇摇头。

少校急得倒背着手在队列前走来走去,突然他停下脚步,走到安德烈身旁:“安德烈同志,你是个男人。”

被少校这么一激,安德烈冲着玛丽娅暴躁地喊:“你要是真敢认出来,我就不要你。”

话音刚落,玛丽娅慢慢地转过头,愤怒地盯着安德烈。安德烈拂袖而去。嘉尔卡冲着面前玛丽娅挤眉弄眼,希望能够引起她的注意。她却熟视无睹,继续一个接一个地往下指认。

当她走到丽达面前时,丽达悄声说:“我们都是女人。”

玛丽娅微微一愣,眼里露出无奈的目光。

终于走到瓦斯科夫面前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和瓦斯科夫身上。瓦斯科夫已经紧张得满头大汗,他低着头,手不停地颤抖着。玛丽娅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面前犹豫着,然后,她抬起头,用充满了温存的目光看着颤抖的瓦斯科夫。

“我,是我。”瓦斯科夫全身都颤抖起来,他再也忍不住,跳了出来,面对着大家笨拙地说,“但是,我真的和玛丽娅没有什么,什么也没发生过。我起誓!”

大家面面相觑,少校气愤地拨拉开众人,走到瓦斯科夫面前发起怒来:“什么也没有,你承认什么?”

瓦斯科夫嗫嚅着,又退回到队伍中,眼角噙着泪水。看着瓦斯科夫狼狈不堪的模样,玛丽娅心里一抖,咬了咬嘴唇,突然转身离开了瓦斯科夫,快步走回自己的家。

少校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但马上又皱起了眉头:“基里亚诺娃,你暂时负责171会让站的指挥工作,加强戒备,防止敌机的再次报复。”

“是。”基里亚诺娃敬礼。

少校转身走了,瓦斯科夫一言不发,跟在少校后面。少校回头瞥了一眼瓦斯科夫,边走边数落:“你呀你呀,你让我丢尽了脸,今天,玛丽娅是没指认你,真要是指认了你,我看你怎么办?你说话呀。”

瓦斯科夫笨拙得只知道叹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少校对瓦斯科夫解释说:“让基里亚诺娃负责是临时的,你要争取大家的谅解,我才好说话。”瓦斯科夫举起手向少校敬礼。

送走少校,瓦斯科夫从玛丽娅家院子外路过,发现玛丽娅家门口已经被派上了岗哨,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基里亚诺娃正从屋里出来,看见瓦斯科夫,她走到院子篱笆墙边,多少有些尴尬地说:“人家非要让我回来,暂时还把这儿当指挥所吧。对了,我加了一个岗,指挥所嘛就要像个指挥所。”

瓦斯科夫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无可奈何地说:“啊,对了,祝贺你提升为军官。”说完怏怏不乐地走了,背后传来基里亚诺娃对哨兵义正词严的指挥令。

瓦斯科夫走回暂时借宿的村民家,见房东大爷正在院子里劈木柴,他立刻脱下上衣,要过斧子,甩开膀子开始劈木柴。瓦斯科夫用力劈下去,被劈开的木柴一下飞出很远。

晚上,村里仅有的人都挤在瓦斯科夫暂住的大爷家里,频频地向瓦斯科夫举杯,他们以这种方式来安慰这个忠厚的军人。大爷用古老的乐器伴奏,唱着一支忧伤的民歌。波琳娜被忧伤的歌曲打动,伤心地揩着眼泪。

“波琳娜,不要伤心,房子没了,我们再盖,有瓦斯科夫,还愁盖不起你那幢房子。”大爷劝道。

“是啊,波琳娜。”瓦斯科夫也跟着大爷一起劝。

“玛丽娅是个好人,你不要嫉恨她。”大爷说着举起了酒杯,“不说了,不说了,我们喝酒。”

大家散去的时候,夜已经很深,波琳娜没有要走的意思,就倚在墙边欣赏着瓦斯科夫抽烟的姿态。

“波琳娜,你不回玛丽娅家了?”大爷试探着问。

“不去了,她为什么要出卖瓦斯科夫呢?我不愿意和这样的人睡在一张床上。”波琳娜赌气般地说。

大爷叹了口气,从里屋搬出铺盖,在地上铺开:“你去睡里屋吧,我和瓦斯科夫睡在地板上。”

波琳娜嘻嘻哈哈地半开着玩笑:“您还是睡床上吧,我一样可以睡在地板上,瓦斯科夫需要女人的安慰。”

瓦斯科夫气得脸红脖子粗,刚要发作,大爷说:“波琳娜啊,波琳娜,上帝让你到这个世界上来,偏偏又不给你安排多一些的男人,没有男人,你怎么活下去啊。”大爷说着在地板上躺了下来。

波琳娜用厌恶的目光看了一眼大爷,对瓦斯科夫说:“对,他说得对,波琳娜没男人是没法活下去。那你们呢?没有女人,你们能活下去吗?没有女人,你们能繁衍后代吗?”波琳娜生气地走进了里屋,把门重重地摔上。

大爷翻了个身,对瓦斯科夫说:“说起来也怪可怜的,战争一开始,男人就死了,玛丽娅的男人倒没死,也成了残废,战争啊,罪孽啊!”

瓦斯科夫沉默着,挨着大爷的边儿躺下来,百感交集地说:“女人啊,永远就是个祸水。”大爷已经迷迷糊糊地要睡了,听见瓦斯科夫的话,闭着双眼,含糊地反驳:“小伙子,你那说法不算条真理。”

在玛丽娅家的院子里,基里亚诺娃以军官的身份在给班长下达新的命令:“从今天开始,重新安排执勤的序列,丽达的班主要负责指挥所和仓库的警卫,二班负责驻地……”

丽达微微皱起眉头,儿子阿利克的身影在她眼前晃了晃,使她本来平淡的脸上立即现出一片愁云。

基里亚诺娃仍以严肃的神情,洪亮的声音强调着:“我重申一遍纪律,一,没有请假不许外出,二,坚持每天早上出操,三……”

基里亚诺娃的命令下达完毕,其他女兵们都无精打采地坐在院子里,她们不约而同地望着丽达,沉默无语。

指认事件之后,玛丽娅立刻看到了后果。连累瓦斯科夫当不成指挥员,她简直难受极了。还有姑娘们对待她的态度,都冷漠得像头一次见到她。她为大家端上茶饮,讨好地想为每个人斟上茶,却被丽达冷冷地拒绝了,其他姑娘也没有一个去动茶杯,玛丽娅伤心地转过身走了。

基里亚诺娃最新下达的命令将意味着丽达再也没有机会去看望儿子了,丽达睁着一双大眼,从白天一直思忖到夜里。铜钥匙在她眼前摇晃着,她用手轻轻地碰了一下铜钥匙,铜钥匙晃动起来,儿子的影子也在眼前晃动起来。

“丽达,丽达。”静静的夜晚,丽达的耳边突然有人小声喊她。丽达刚要转身,只听基里亚诺娃俯在她的身旁说:“你不是今天要去看儿子吗?快点起来,今天我代班。”基里亚诺娃说完,走出消防棚。丽达坐在床上,沉思着。突然,她快速地穿上衣服,戴上铜钥匙,从床底下把行囊抠出来,踮着脚尖走出消防棚。

基里亚诺娃笑呵呵地迎过来,丽达充满了警惕地看着基里亚诺娃问:“您准备怎么处置我吧。”

“我特地换了岗,好让你去看儿子。”基里亚诺娃知道丽达误会了,急忙解释:“我也有个儿子,两岁,可惜他离得我太远,我不能偷偷溜出去看他。”

丽达想了想,问:“你怎么知道的?”

基里亚诺娃笑着说:“你快点去,天亮之前回来,回来咱们再说。”

丽达不再犹豫,把行囊往后一背,匆匆地上了路。望着丽达远去的身影,基里亚诺娃宽慰地笑了。

丽达从林子里跑出来,跃过壕沟,站在公路上,向过往的军车扬起了手。上了车,司机提醒丽达:“这两天查车查得紧,你得有点准备。”丽达感激地点点头,两人正说着,果然,前面亮起了手电筒的光芒。

汽车刹住车,一个查车的中尉走上前,看完了司机的证件,伸手向丽达要证件。丽达坦白地告诉他,她没有证件,说完无助地盯着中尉,希望他能网开一面,  “请您下车。”中尉依照原则执行公务,伸手替她拉开了车门。丽达欲言又止,无可奈何地下了车。中尉冲着司机扬扬手,让军车走了。

见到军车开走,丽达一下急了,冲到中尉的面前质问他:“你怎么回事,随随便便就把别人从车上拉下来,不问清红皂白,你这算把我拘留了?”

“你没有证件。”中尉表情严肃地答复。

“那你就不知道问,我为什么没有证件,还有,我去波奇诺克干什么去?”丽达发怒地说。

“干什么去?”中尉温和地问。

“我……”中尉这一问,倒让丽达不知怎么回答了。

“你说实话。”中尉逼视着丽达的眼睛说。

“我去看我儿子。”丽达低声说。

“你去干吗?”

“去看儿子。”

中尉点点头:“听说过,171会让站来了一群女兵,高射炮打的好,最近一连打下了两架德国人的飞机。”

丽达一听,立即活跃起来:“我打下来的,没错。”

“听说你们的指挥员是个老头,准尉?”

“不是老头儿,他才32岁。”

丽达没有撒谎,中尉笑了。

“可以放我走了吧?”丽达终于舒了口气。

“你没有证件。”中尉仍旧一本正经。

“说了半天,白说了,我不理你了。”丽达生气了。

一个士兵走过来打围场:“你看,现在也没车,反正也走不了,我看,你给我们唱个歌?”

“真的?”看见中尉点点头,丽达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快活地清了清嗓子,唱起了《灯光》:

有位年轻的姑娘,

送战士去打仗,

他们黑夜里告别,

在那台阶前,

透过淡淡的薄雾,

青年看见,

在那姑娘的窗前,

还闪耀着灯光,

……

军车开来了,雪亮的大灯照亮了检查站。司机探出头来,大声说道:“老远就听见这儿的歌声了,夜莺,再唱一个。”

中尉检查了司机的证件,嘱咐司机负责把这只“夜莺”送到波奇诺克。“是!”司机显出十分荣幸的样子。丽达迅速地登上了军车,军车启动了,丽达感激地探出头来,对检查站的官兵们道谢。

军车沿着蜿蜒的公路行驶,歌声一直伴随着向前行驶的军车。

前线光荣的大家庭

迎接这青年,

到处都是同志,

到处是朋友,

可是他总也忘不掉,

那熟悉的街道,

那儿有可爱的姑娘,

和亲爱的灯光,

……

“嘎吱”,丽达愉快地推开家门,走进了屋子。母亲在床上听见动静起身,点亮了马灯。“妈妈。”丽达一下子扑进母亲的怀里。

突然,丽达觉得有人在拽她的衣服。她回过头来,看见阿利克站在床下,瞪着眼睛看她。丽达伸手要拥抱阿利克,他却一溜烟地跑掉了。

“他好多了,今天还问我,’她什么时候来’.”母亲高兴地对丽达说。

“妈妈,我在路上耽搁了一下,现在马上得往回返,天亮之前要回到部队。”丽达眼圈红红的,从行囊里把食品掏出来放在桌上。

突然母亲咳嗽起来,丽达端起马灯,照着母亲:“妈妈,您瘦了。”母亲苦苦一笑,叹了口气:“都瘦了。”丽达放下马灯,亲吻了母亲,又冲着一直躲在暗处,好奇地看着她们的阿利克摆摆手,然后向门口走去。

“妈妈?”阿利克轻声唤道。红与黑

丽达愣住了,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回过头去看阿利克。

“妈妈。”阿利克躲在床边儿,又轻声唤了一声。

丽达的眼睛湿润了,她放下手中的行囊,冲了过去,一把抱住阿利克,激动地叫着:“你叫什么呢?再叫一遍。”

阿利克非常认真地审视着丽达,像大人似地用手指丽达的鼻尖儿:“妈妈。”丽达眼里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哗哗地淌下来。母亲走过来,拥抱着丽达和阿利克:“好了,好了,阿利克终于好了。”

丽达擦掉了泪水,不顾一切地在阿利克脸颊上狂吻着。钟的秒针在嘀嗒嘀嗒地响着,丽达不得不放下阿利克,告诉母亲她必须得走了,过几天她再来。

“妈妈,我……”阿利克跟在丽达后面,含浑不清地学着丽达的话。

母亲点点头,让丽达放心地走吧。丽达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到阿利克身边,迅速地从自己脖子上摘下铜钥匙,轻轻地挂在阿利克的脖子上:“这是咱们家的钥匙,战争一结束,你就拿着这把钥匙回到家,等着爸爸妈妈,没有它,爸爸妈妈进不了家门。”

阿利克听不懂丽达的话,却觉得这把钥匙非常有意思,抓着钥匙跑走了。丽达含着眼泪在母亲的目光中走出家门。

一辆汽车停在丽达面前,司机伸出头来惊讶地问:“怎么,又是你,这么巧?”

丽达认出他是最初搭载自己的小胡子,马上兴高采烈地爬上车厢,对司机说:“你这个伴郎当的怎么样?”

“顺利完成任务。”说这话的时候,司机的情绪不算高昂。

“怎么了?”丽达奇怪地问。

“他回到部队的第三天,牺牲了。”

丽达坐在车厢里若有所思地沉默起来。司机看到丽达一脸憔悴的样子,劝丽达睡一会儿,等到了171会让站,他会叫她,说着他启动了汽车。

“做军人的,有的时候,真不该结婚,不该有孩子,万一……”丽达跳下车的时候,犹豫着对司机说:“留给亲人们的除了痛苦,除了悲伤,还有什么?”说罢,丽达冲司机扬手道别。

黎明的林子里百鸟啼鸣,薄雾袅袅。见到了儿子,丽达的心情总是显得非常愉悦,走着走着,发现脚上的靴子让露水打湿了,她立即想起了靴子上的泥巴曾经暴露了自己的行踪,便坐下来,把靴子脱掉,背在肩上。

她赤着双脚啪嗒啪嗒地走着,两只靴筒在背后晃来晃去。沼泽上空升起了浓雾,她的双脚冻得冰凉,可是一想到即将坐在车站前一个熟悉的树墩上,穿上干燥的鞋子,心里就觉得很幸福。现在得快点赶路了,这次在路上耽搁得太久,若是回去晚了,被那位瓦斯科夫发现了,可就麻烦了。

再有几步远就能看见那个树墩子了,正独自高兴,忽然,她愣住了。她看到前面小径的尽头站着一个人,紧张的心不禁狂跳起来。

那人高高的个子,披着伪装衫,右手提着一个用皮带捆得紧紧的长方小包,胸前挂着德国的MP38/40式9mm冲锋枪。丽达迅速扫了那人一眼,闪进树丛,屏住呼吸,透过稀疏的树叶,注视着这个陌生、伫立不动的人影。接着,那人回头望了望,片刻,林子里又出来一个同样装束的人,提着同样的小包,只是个头上矮些。丽达忍不住,身子动了一下,矮树一晃,洒了她一身露水。

两个陌生人警惕地四处张望着,丽达再也不敢动。她用拳头堵住自己的嘴,牙齿咬得手火辣辣地疼,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两个陌生人。高个儿的往前走了几步,细心地倾听着林子里的动静,另一个长着一张年轻瘦削的脸,嵌着一双湛蓝湛蓝的眼睛。

是德国兵!丽达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