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在晨曦中苏醒。
后厨率先忙碌,洗菜、备菜…为亲王服务了十几年的大厨鲜少遇到这阵仗,兴奋地一夜没睡,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发号施令。随着一盘盘水果端出,侍者等现场工作人员四处游走,对各处陈设进行最后检查。整个古堡仿佛庞大机器,快速运转起来。
一派忙碌中,城堡的主人正和贵客享用早餐。
“赫耳墨斯,来的路上还顺利吗?”
亲王的对面,黄铜鎏金丝绒餐椅上坐着一位头发稀疏像杂草般蓬乱、脸颊不规则凸起、鹰钩鼻的老人。
赫耳墨斯凌晨抵达城堡,却不见疲惫,亲王对如此强健的身体素质心神向往。
“很顺利,”他的嗓音嘶哑,幽滑似毒蛇游动,“一路上都有路灯。你知道的,这时候没有人敢动手。”
主人又问:“图里什么时候来?”
一个八字胡的老头回答:“萨尔瓦多和唐.克罗切一起,陪同陛下来。”
亲王点头,只当没听见那不合法的称呼,接着问:“怎么没有见到玛莲娜和艾波洛妮亚?”
这位名震西西里地下世界的老人笑起来,难听得像是猴子卡在通风管道里发出的尖叫:“斯科皮亚先生和我一辆车来的。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他举起杯子喝了口咖啡,唇上的胡须沾到了白色奶泡,明明是滑稽的画面,现场却无人敢笑。
帕萨藤珀默不作声地吃着早餐,仔细看去,切割的香肠的动作轻微颤抖。
皮肖塔余光瞥见,不免想笑,斯科皮亚是巴勒莫警局的文职人员。在帕萨藤珀那鹰嘴豆大的脑袋里,赫尔墨斯和斯科皮亚共乘一车来,已经是吉里安诺收服警察局、要当局长的佐证了。
“至于艾波洛妮亚,”这个年过花甲的老头笑了一下,“她最近有些累了,在睡懒觉呢。”
他打量着桌上其余几人,椭圆形的长餐桌,漏着几个空位。皮肖塔、西多尼亚、阿多尼斯坐在他的左手边,他们对面,由近及远坐着帕萨藤珀、托马辛诺和其余几位老牌黑手党。
井然有序。
赫耳墨斯朝托马辛诺露出微笑:“柯里昂家的小伙子非常不错,我很喜欢。”
哪怕在夸赞,那双棕黑色的眼睛也闪着莫测的光,不禁让人心生恐惧,下意识怀疑他又在酝酿阴谋。
托马辛诺额间沁出汗珠,忍住擦拭的欲望,撑起面皮,笑道:“确实非常般配。但我周六探视迈克尔时,他们说暂时不打算结婚。”
赫耳墨斯不以为意:“年轻人的想法总是飘忽不定,不结婚可以先订婚嘛。”
一旁的皮肖塔惊愕地抬起头,被赫耳墨斯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才意识到自己泄露了情绪,掩饰性地说:“订婚确实是个好主意,但也得先让那个美国人求婚啊。”
“这个不难。”托马辛诺立刻保证,“今晚回去我就和他说,他保准同意。”
亲王适时接话,“柯里昂和克罗切,纽约和西西里,将永远链接在一起。Salute!”
高举的咖啡杯中,那几位老头笑得僵硬,像巴勒莫地下墓穴的干尸。
乔.布兰德利出身普通,母亲是爱尔兰移民,凭借美貌嫁给律师父亲。像是所有排在中间、被父母忽视的孩子一样,他野草般长大,凭自己考上了达特茅斯、又进入了全美最大的通讯社。他擅长钻营、巧舌如簧,但并不将此作为人生的目标,因而工作一直不温不火。
不过他倒是乐在其中,闲暇时满意大利旅行,将赌|博赚来的钱随便的散给火车站附近的孩子们。
西西里的农用机器展览会,布兰德利早有耳闻,远在罗马的主编电话打到酒店,让他拍些照片,写篇漂亮的报道。他不以为意,不想为这种无聊的事浪费休假时间。
直到迈克尔.柯里昂出现在房门口。
这位和他同龄的学弟极为低调,成绩却很漂亮,教授们青睐有加。兄弟会的例行活动里,他观察到迈克尔很擅长打扑克,精于计算,但如非必要,他绝不下场。布兰德利心生钦佩。
因而,当迈克尔提出希望他帮忙时,他立即同意了。
黑色的轿车先后接上二人,从巴勒莫到奥洛尔托亲王的城堡,一路铺了沥青,且清空了沿途的羊群,车感顺滑且平稳。
旅途无聊,布兰德利问:“所以,你是西西里人?”
迈克尔言简意赅地解释了自己的情况,只说是来西西里探望远亲。
他整晚没有睡好,梦境光怪陆离。一会儿梦见女孩曼妙温柔的拥抱,缠绵而滚烫。一会儿梦见空荡荡的柑橘林,树林草间,她仿佛从未存在过,又冷汗淋漓地惊醒。
布兰德利对纽约柯里昂家族发生的事有所耳闻,但他没有将麦克洛斯基的死亡和他们家族联系起来。见迈克尔神色疲惫,便不再说什么,也闭眼假寐。
小轿车很快驶达目的地,古老的城堡恢宏大气,灰黄色的外墙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车子停在台阶前,侍从打开车门,引着他们向门厅内的签到台走去,一路铺有暗紫色的地毯。
米黄的桌布,喷泉草、葡萄藤和无数不知名的小野花,仿佛溪流般,绽放在桌面,又流淌至宾客的脚边。
两位俏丽的女孩坐在这肆意生长的绿色之后,登记每一位客人的名字。
迈克尔环顾左右,意外没有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西多尼亚、玛莲娜或是皮肖塔,通通都不在。他有些奇怪。
布兰德利拿出证件,用十分不熟练的意大利语说,“我是美联社的,上面有我的名字。”
棕发女孩严肃地问:“那他是谁。”
“他是我的助手兼翻译,迈克尔.柯”
迈克尔迅速打断:“安东里尼。我叫迈克尔.安东里尼。”这是父亲在西西里的姓氏,他重新用起它,不算撒谎。
女孩皱起眉,显然有些怀疑,另一名女孩的手已经放在呼叫保镖的电铃上。
“布兰德利先生是皮肖塔先生请来的贵客,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昨天来请我们时,可没有说会受到这样的刁难。”
迈克尔用意大利语质问,趾高气扬,像极了为美国人服务的傲慢翻译。
棕发女孩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得体地回答:“皮肖塔在里面接待客人,您登记过后,顺着长廊往里走就能看到他了。”
两人顺利进入城堡。
“你刚刚说什么了?”语速过快布兰德利只听清了自己的名字和客人这个单词。
迈克尔淡淡说:“没什么要紧,我就是问问阿斯帕努在哪里。”
“你是说昨天和你一起来的那个男人?”
“是的。”话音刚落,拐过一道弯,迈克尔看到皮肖塔一席正装,正和几位意大利富商聊天。
皮肖塔也看到了他,轻声道辞后,迈步向他们走来。
布兰德利白衬衫配棕西装,脖子上挂着一台相机,看上去就是个美国记者,当然,他就是。
但迈克尔过于正式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银灰色西装笔挺,深灰色的衬衫配暗紫色的领带,配合那仿佛能驾驭一切的气场和阴沉冷阴鸷的气质,说他是西西里黑手党的头领,无人敢质疑。
皮肖塔叹气,用不标准的英语说:“迈克尔,今天安保是外松内紧,你这个样子等下一定会被重点关照的。”
迈克尔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失笑道:“难怪。”随后,他迅速拨了几下头发,扯松领带,布兰德利还把相机挂到他肩膀上。
做完这一切,得到另外两人一致通过后,他才用意大利语问:“她在哪里?”
皮肖塔无奈,事实上,他觉得这男人没有第一句话就问艾波的动向已经值得意外了。
“艾波现在不太方便,等下十点一刻,她会前往大厅观摩翁贝托教授的演讲。坐在12-3,到时候我会帮你安排她周围的位置。”皮肖塔拍拍迈克尔的手臂,马上就是一家人了,他愿意搭把手。
两人后半截用意大利语交流,布兰德利完全没有听懂,只背着手欣赏两侧墙壁悬挂的精美油画。
皮肖塔交代完这件事便离开了。迈克尔瞥了眼腕表,九点整,距离见到艾波洛妮亚还有一个小时。
他向布兰德利说明了演讲时间,问:“乔,我们四处逛逛?”
这正中布兰德利下怀,他说:“昨晚罗马的同事听说我接下这活,特意打电话来,说有人出一千美元买西西里一位传奇人物的照片,我想要碰碰运气。”
“是谁?”
“没有姓氏,人们称他为赫尔墨斯。”
回到房间,艾波洛妮亚摊倒在沙发椅。
本就等在房内的玛莲娜看到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催促:“还不快点准备,快要九点了。赶紧卸妆洗澡换衣服。过会儿我们还得给西多尼亚化妆。”
“让我休息五分钟。”外表六十多的老头半摊在椅子,看上去格外喜感,刚好有面镜子对着她,艾波忍不住笑起来。
“伟大的赫尔墨斯,您能不能别笑了。”玛莲娜将化妆用具摆上桌面,“时间不等人。”
早上七点刚化的妆,现在又要卸,艾波洛妮亚有些心累,但没办法,这就是装神弄鬼的代价。她认命般站起身,步入盥洗室。
先撕掉硅胶,再用甘油乳化,最后用肥皂洗两遍,全套做完,艾波洛妮亚觉得自己的角质层又薄了一些,距离脸皮松弛变老又近了一步。
从盥洗室出来,西多尼亚已经坐在桌前,玛莲娜往她脸上涂抹液态的硅胶、粘贴胡须。
艾波洛妮亚看了两眼,问:“不会对宝宝有伤害吧?”
这话属实有些假惺惺,都到这时候了,难道有伤害就可以不化?两位女士不想搭理她,一人冲她翻了一个白眼。
艾波洛妮亚不以为意,她难道空闲,在房间里四处逛起来,翻翻柜子,瞅瞅镜子,拉拉窗帘。
西多尼亚脸上的硅胶已干,她开口提醒:“艾波,窗帘。”
“没事,他们看不到。”艾波站在窗帘后往外看,城堡外围草坪的尽头是小山坡和茂密的树林,林下依稀可见三个花生大小的保镖。
她转过头,顺手从果篮里捞出一个香梨啃起来,甜脆甜脆的。
西多尼亚看她心情不错,忍不住问道:“你想好了,真要和迈克尔订婚?”
玛莲娜没有出席早餐,自然不清楚这事儿,西多尼亚便为她讲述了一番。她不忘轻笑道:“皮肖塔惊得下巴都要掉桌上了。”
艾波洛妮亚脸颊热热的,狡辩道:“餐桌上还能说什么,只有这个话题最安全。顺便敲打、分化一下克罗切那几个朋友。”
这几年,西西里几个主要的黑手党被她们清除了干净,剩下那些都在今早的餐桌上,依附克罗切生存。托马辛诺是其中最厉害的,她要挑起纷争,让这群老东西自相残杀,然后被他们一口一口吃掉。
她可不会干出杀老人这种没品的事情。
玛莲娜蹲下身:“不要逃避问题。”
艾波非常有眼力见地递来小凳子塞到她屁股下,方便她给西多尼亚的双手上妆。
“你愿意和那个美国人分享生命中的一切吗?”
这个说法实在过于浪漫,原本温吞的热意,如蒸腾的水汽,涌上脸颊,艾波深吸一口气,坦言:“我不知道。”
“但如果一定要结婚的话,那我希望这个人是他。”
正如皮肖塔所说,城堡内的治安外松内紧,他们在大厅、花园可以随意闲逛,一旦靠近敏感区域,立即被保镖劝离。
但这难不倒两位达特茅斯的高材生,迈克尔和布兰德利走出了城堡。
蓝天白云,空气里传来阵阵柠檬的清香。
奥洛尔托城堡坐落于小盆地,周围树林茂密,种满了各种果树。北侧林地些微隆起,是一处小山坡。
根据他们的推断,城堡内敏感的区域的尽头汇聚在这一侧,不是奥洛尔亲王的卧室就是那位贵客的休息室。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山坡,林子边缘,三名保镖或坐或靠在裸露的岩石,背着木仓,紧紧盯着他们。
布兰德利主动上前,分别递了一支香烟。
迈克尔翻译:“这位先生是美联社的记者,想要拍一些风景,读者喜欢看古老而瑰丽的城堡。”
美国记者用不熟练的意大利语比划几番,夸赞西西里悠久的历史人文,沟通效率不重要,重点是真诚。还有聒噪。
那三名保镖不耐烦地皱起眉,嗅了嗅香烟,将它夹在耳后。其中一位摆摆手,示意他们拍摄。
布兰德利兴奋地举起相机,他使用的是最新款的长焦镜头,能放大二十倍的距离。
“看到什么了吗?”
“稍等,”布兰德利缓缓调整焦,镜头扫过每一扇窗户。
迈克尔看了眼时间,九点四十分,他开始觉得他们在浪费时间,他想要回到城堡内,等待艾波洛妮亚的出现。
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窗后。窗帘半开,能看到是个中等身高的老年人。
“我看到了。”
头发稀疏,两颊起伏、像是被人重击后留下的陈年旧伤,硕大的鹰钩鼻上长着些疥子。
布兰德利兴奋地说:“不是亲王。应该是赫耳墨斯。”
手指轻按快门,伴随一连串咔擦声,轻轻松松,一千美金到手,布兰德利心情美妙极了。
迈克尔从林地上站起身,拍打裤腿上的泥土和草屑,准备回城堡去。
“等等,”他听到记者说,“有个女人在他的房间里,我的上帝,这简直是独家猛料。”
仿佛体育频道的记者,布兰德利语言描述看到的一切:“她在给他扣衬衫,她可真美,深色的头发和眼睛,典型的西西里美人,不过似乎有点过于年轻了……”
迈克尔身形一顿,先前的一幕幕如走马灯闪过,一股森冷地寒意爬上脊背,迈克尔夺过相机。
透过镜头,他看见魂牵梦绕的少女出现在那条窄小的窗帘缝里,一条黑色的礼服裙,两根细细的吊带让她看起来比萨金特笔下的高卢特夫人更妩媚多姿。
腰肢纤细如峡谷的曲线,那胸脯小山般饱满,又如雪白的奶酪,满满溢出。
那双他牵过又吻过的奶油小手正放在别的男人的胸前,一颗一颗地扣上纽扣。
仿佛地震般,眼前的景象抖动起来,迈克尔放下相机,才发现是他的手在颤抖,不,应该说他全身在颤抖。
飓风般的破坏欲充斥脑海,他要将那人踩烂在脚底,割下接触过她的每寸皮肤,敲碎骨头、烧成灰烬。
迈克尔再次举起相机,画面抖得几乎模糊,他自虐般地强迫自己看清。
他看见那个老头抱住了艾波。
而他的女孩,娇笑着,单膝跪地,亲吻了那双皱巴巴、橘子皮般的手。
他奇迹般地冷静下来,污秽的疯狂钻进了灵魂深处,留给皮囊的只有无止境的沉默。
“你还好吗?”
迈克尔听到自己的声音,分明没有任何情绪:“我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我终于写到这里了,这算狗血不,这算狗血吧!
剧情有点多,写不动比喻和环境描写,见谅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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