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波洛妮亚没想到随口编的借口会成真,她真的要去巴勒莫姐姐家了。
她先回到洛特山谷,归还自行车,和翁贝托教授商量后续农机的生产计划,又和山谷实际管理人泰拉诺瓦夫人交代了几句。
做完这一切,她跨上黑马,追随每日运送蔬果进城的农户。在这个队伍里,她个子中等、衣着朴素,看上去就是个瘦弱的乡村少年。他们沿着大路,缓慢地向省城方向走去。
巴勒莫和西西里一样历史悠久,建城近三千年来,经历希腊人、迦太基人、罗马人、摩尔人、西班牙人的多次洗礼,城内庞杂的建筑因此而风格多变。
艾波洛妮亚跟着运送农副产品的队伍进了城,在主干道的两侧,典雅的阿拉伯式住房、宏伟的希腊立柱式公共建筑和西班牙教堂鳞次栉比,历史的厚重似乎要将所有的喧嚣都压成一种沧桑。
四周吵吵嚷嚷的,绘有各种神话传说、五颜六色的骡车排着队,抬头可以看到蓝色、白色、黄色的私人住宅,无一例外都有摆满鲜花的阳台。
如刀锋般的阳光,随着人群的移动,逐渐割开建筑厚重的阴影,碎片般的光点跳上花瓣,晕出油画般的光泽。
真是奇怪,艾波洛妮亚一眼就在人群尽头看到了那个美国人,他站在黑色轿车门前,正和车内的人激烈争吵。她想,作为一个避祸之人,这么高调是不应该的。
那绚烂的光落在他肩背上,落在他熨帖的西装上,落在他那张半张潇洒风流、半张青紫淤伤的脸上,那光与影,无端有了一种圣洁破碎的气质。
他和前几天的模样有了些变化,衣着更加考究,系了一条紫色的绸缎领带,前胸口袋里露出方巾的一角,看起来绅士极了。
艾波洛尼亚牵着马,隐在庸碌的劳工里,马路的另一侧的光里,他们的声音由远及近逐渐清晰。
车里坐着个老头,像所有养尊处优的西西里富豪一样,他挺着气球般的肚子,肥胖地挤在轿车里。艾波洛妮亚认出那是托马辛诺。他对美国人说:“我答应你的父亲要照顾你,你不应该独自出行。”
“我难道不应该去赴宴吗?”
托马辛诺摊开香肠般肥胖的手指,搬出一个人的姓名,试图说服他:“我听到纽约的桑迪诺说,你的敌人知道你在这里。”
美国人似乎愣了一下,追问:“桑迪诺有提到过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吗?”
托马辛诺无奈地摇头。美国人没有说话了。
他把手伸进车窗,拍拍胖老头的肩膀,径自向前走去。
艾波忍不住抬头去看他的背影。
他走在西西里的光里,像是走进金色的河,璀璨的光晕让他看起来像好莱坞电影里的男主角,与背景完美得和谐。
五颜六色的花朵开在他的头顶,无端让人想起春天的旷野,漫山遍野的雏菊迎风绽放,蛱蝶扑扇翅膀,轻盈而优美地降落在其中一朵。
仿佛落在她的心上。
托马辛诺催促手下发动车辆,跟在他的身后,时不时按喇叭驱赶乱晃的牛马和小孩。但正值午间高峰,主干道的人实在太多,不一会儿,他们便远远落在那美国人的身后。
“你现在去哪里?”托马辛诺头探出车窗,大声问道。
美国人朝他摆摆手。
托马辛诺说了句话,两个牧民保镖立刻追了上去。
晚宴在吉利安诺宅邸的花园进行,葡萄架下事先摆好了餐桌,铺着洁白的桌布,玻璃杯和锃亮的银餐具在橘色的夕阳下熠熠生辉。
吉利安诺家没有佣人,厨师就是他本人。他的妻子西多尼亚安排座位,让塔查和托马辛诺坐在左侧 ,吉利安诺的教父和副手坐在右手边。
晚餐是乡下人才吃的兔肉鱿鱼通心粉,配烤土豆。酒是吉利安诺极力夸赞的,他妻子家自酿的葡萄酒。
托马辛诺和塔查第一次来这位新贵家中用餐,心下对如此寒酸的安排嗤之以鼻,认为糟蹋了那些上好的餐具。
为表示诚意,托马辛诺在饭间仔细讲了迈克尔发现卡车踪迹的过程,并强调他们并没有要破坏和克罗切友谊的意思。
“所以,那位美国人为什么没有来?”吉利安诺下午从艾波洛尼亚那儿再次听到了迈克尔.柯里昂这个名字,知道这人对她一见钟情。
托马辛诺说:“他的父亲,唐.柯里昂委托我们照顾他。我得对他的安全负责。”
副手泰拉诺瓦嗤笑一声,闷闷地说了一声“我吃完了”,从餐桌离席。
塔查赶忙解释:“我们并没有说您这里不安全的意思。”
吉利安诺爽朗一笑。
他的教父,个子矮小的巴勒莫大学文学历史教授阿多尼斯站起身来说:“我想两位已经享用晚餐完毕,如果你们对这桩生意有兴趣,请移步书房详谈。如果没有,可以和我一起在这里吹吹夏日晚风,听听从罗马传来的新歌剧。”
说完,他从葡萄架后面拉出一台带轮子的留声机,轻轻搭上唱针,优美的花腔女高音流泻而出。
塔查看看吉利安诺,又看看那台单独连着发电机的留声机,选择在阿多尼斯身旁坐下。
托马辛诺做了另一个选择。
巨大的落地窗、精美的东方螺钿屏风,角落里摆满了硕大的花瓶和油画,沙发上、小咖啡桌上到处都是书,这些都是前主人遗留下来的。唯一属于吉利安诺添置的东西是一张宽大的书桌,上面放置各种地图和小旗帜,托马辛诺没敢细看。
吉利安诺邀请这位掌握了中部水价的□□老大在长沙发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他说:“托马辛诺老爷子,我敬重你。你是个传统的黑手党人,从不贩卖妇女,干伤天害理的勾当。”
他倒了杯白兰地,水晶制成的马天尼杯向托马辛诺的方向推了推。
“我相信你和我一样热爱这座岛屿。我骄傲于我们的土地,她产出了全意大利乃至全欧洲最好的葡萄。所以我劫持了米兰理工大学的教授,把军用卡车改造成葡萄收割机器。我想给克罗切老爹一个惊喜。我们可以把这些机器租给农户,像收税一样。”
托马辛诺脸上闪过奇异的光彩。
“你给我们水井的使用权,我们给你农业收获机的股份。大家一起赚钱。这项生意你觉得如何?”
托马辛诺拿起那杯子,抿了一口,醇香辛辣的酒液在嘴里散开,说:“我需要考虑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那扇黑檀木屏风上,这是聪明的东方人用贝壳制成的,绘制了八个神明跨越海洋的故事。在做生意上,他们和这些神一样,有着各种的手段。
托马辛诺暗忖,他需要更多的灵活性,才能获得更多的利益。
“给你一成的股份。”一道飘忽的嗓音响起,如地下暗河的水,压抑沙哑。
托马辛诺才发现那精妙绝伦的屏风后坐着一个人,幽灵般悄无声息。
吉利安诺解释道:“这是我的军师,相信你一定有所耳闻,赫尔墨斯。”
听到这个名字,托马辛诺下意识想要摸向腰间的枪,却想起进宅邸大门时已进行过全面搜身。
整个西西里黑暗世界无人不知赫尔墨斯的名字,如古希腊诡计之神般神出鬼没,策划谋杀了皮亚尼-德格雷西镇的唐.阿尔扎纳,挑起比萨奎诺镇的唐.夏诺和圭多.昆塔那的矛盾,在他们自相残杀后,又把卡尔塔尼塞塔镇的唐.皮杜给送进了罗马的监狱。
可、可是赫耳墨斯不是在南面港口吗?
托马辛诺内心涌起巨大的惊惶,甚至赫耳墨斯出现在巴勒莫这件事本身,比赫耳墨斯本人还让人惶恐不安。
"尊敬的托马辛诺阁下。我只给你两个选择,按照吉利安诺说的去做,或者——”赫尔墨斯轻笑一声,仿佛毒蛇吐信,”我送给你的孙子两条肥美的鲑鱼,收养他、栽培他,最后告诉他,他的祖父曾收留过错误的人。“
送鱼代表着葬身大海,赫尔墨斯不仅要做掉他和他的儿子,还要让他的孙子怀着仇恨长大,向美国黑手党报仇。在西西里,美国是他们最后的退路,而赫尔墨斯的做法,是让他的孙子退无可退。
托马辛诺肥胖的身躯抖动着,咽下去的酒化作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淌下,像是在和体内的恶魔斗争。半晌,他认输般泄气说道:“愿意为吉利安诺效劳,”
但随即,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大胆又合情合理地想法出现在这个老奸巨猾的人的脑海。他鼓起勇气说:“只要半成的股份,但我有一个条件。”
吉里安诺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人妄图讨价还价,他觉得很有意思。
“给迈克尔.柯里昂一个机会,他深爱你的妻妹艾波洛妮亚。他是纽约维多.柯里昂的小儿子,他可以帮你们在美国注册专利,攫取更多的利益。”
吉里安诺愣了一下,才突然反应过来,哈哈大笑,他对着屏风那头的人喊道:“赫尔墨斯,你觉得这个条件值得吗?”
沉默片刻,屏风后滑腻沙哑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响起:“半成股份换取一次接触,当然值得。”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宝子们的喜欢~~码字的那个软件引号很模糊,所以有些时候前后引号会颠倒。还有前面几张□□变口口,等我写完这篇文,再倒回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