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离开了亭塔,坐上了几辆车子,缓缓而去。
“这是去哪里呀?”
周牧隔着车窗,凝望外面牛毛似的小雨,如丝似针,飘荡在清澈的湖面上,氤氲似雾。
“附近有个佛堂,好几百年历史。”
卜今微笑解释道:“那里的斋饭,也是当地的一绝。张博当年,最爱的佛堂的一道素膳,白汤豆腐丝。”
“所以每年的聚会,大家游船赏景之后,最后的一站,也要到佛堂之中,品尝一下美味素宴。”
“哦!”
周牧目光了然。
说白了,其他人都是说客,正主在佛堂筹备丰盛的宴席,就等大家前往享用。
有什么事,在餐桌上谈,比较轻松自在,不会尴尬。
宴无好宴。
但是周牧没拒绝。
因为他本身,也有自己的打算。
“唉。”
卜今叹气道:“周牧,你知不知道,我和老施,为什么要违背自己的初衷,改变了立场吗?”
“卜先生,我不怪你。”
周牧立即道:“我知道有些事情,你们也是身不由己。毕竟张博传记片这个项目,不仅是一堆投资商、资本家的生意,在化层面上,也受到相关部门的关照。”
“你明白就好。”
卜今眼中,充满了欣慰,他轻声道:“其实在这项目易主之后,我就不想掺和这事了。”
“但是前几天,相关部门找上门来,跟我诉苦”
卜今无奈道:“他们告诉我,许多人为了这件事情,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如果项目中断了,大家的心血,就此打了水漂。”
“尽管我知道,这其中有一些夸大,或者偷换了概念,不过他们说的的确有一些道理。”
卜今诚恳道:“所以我们答应下来,组织了这个聚会,给一些人创造一个环境。剩下的事情,我们保持中立。他们能够说服你,那是他们的本事。如果说服不了,也怪不了我们。”
“这么大的项目,张煌病退了立即有人接手,怎么可能没了我们,就不能运转?”
卜今很直接,也有智慧,“所以周牧,这事该怎么办,你自己决定就好,不需要考虑我们的意见,更不用看在我们的面子上,勉强自己答应什么事情。”
“明白了。”
周牧轻轻点头。
其实在楚原开口的时候,他就知道对方的套路。
无非是拿大义压人,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你指指点点,让你按照他们的想法做事。
对此,周牧心中冷笑,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套路而已,他又不是不会,看谁套路谁。
车行几分钟,慢慢停下来。
雨丝变成了雨点,稀里哗啦打在车窗上。车门拉开,一群人就撑着伞涌过来,帮大家挡雨。
周牧趁机打量,这是佛堂的后院。
一排排精舍,整齐围绕在院子四周,角落是茂密的竹子,还有十几株参天古树,冠叶似盖,遮天蔽日。
雨水洗涮,郁郁葱葱的叶子,充满了生机,十分养眼。
从鹅卵石小道,轻快走到了一栋精舍。竹木结构的房屋,经过了打磨、抛光、上漆,又光滑,又明亮。
大家换了鞋,走在悬空的木板上,进入了精致的小楼。
“卜先生、施老、楚馆长”
小楼客厅,有两三个人,笑容满面恭候。这里类似于茶室,不过有两三个书架,营造出图书馆的气氛。
周牧走过,立即有人堆笑伸手,“周老师,欢迎”
他目光一转,无视了这个人,走向了旁边的书架,随意抽了一本书翻看。
那个人的手掌,顿时晾在了半空。
羞?
怒?
尴尬?
不存在的。
对方十分自然,双手一合揉搓了一下,转头招呼其他人,“来,来,大家坐。我们沏了一壶热茶,大家喝两口,暖一暖身子。这雨说来就来,有几分凉气,大家不要感冒了。”
卜今等人,也没有谁觉得周牧这举动,在羞辱人,很无礼。
因为这个人,是张博传记片的制片人之一。
事情的经过,大家心里也有数。
是剧组先把周牧踢出局,不管是张煌的原因,还是莫怀宣的私怨,反正从过程和结果来看,是剧组对不起周牧。
这事周牧占着理。
没拒绝来,这是厚道,给面子。
没当场开骂,这是有涵养。
所以还指望什么?
没谁为制片人抱不平,哪怕制片人自己,也觉得理所当然。
他也觉得,周牧能来就是胜利,说明可以谈。
就怕见都不见,就没有半点希望了。
他也清楚,有些事情急不来,所以干脆不说话了,示意两三个手下把自己当成服务员,在旁边斟茶倒水就好。
事实证明,这是明智之举。
随着几个人“神隐”,卜今等人开始了闲聊。
天南地北,漫无边际。主题之杂乱,思维之涣散,跟网作者写小白有得一拼。
楚原参与了几句,喝了两三杯茶。过了十几分钟,他才在制片人不断的使眼色暗示下,走向了周牧。
他看了眼,周牧手上的书籍,立即笑道:“这是张博的章合集,还是纪念馆编写的版本。要是周老师喜欢,我把最初定稿的原版送你一本。”
“不用”
周牧随口拒绝。
他有些感慨,这所谓的合集,就是十几篇章。
古代的章,短则几百个字,长则不超过数千字,讲究以载道,精简凝练,所以篇幅不长。
十几篇章,二三十页纸,就可以搞定。
但是这本合集,却足足有一百多页纸,十分厚实。除了张博的章以外,剩下的内容基本是各种名家点评。
点评是章的十几倍。
本质上,就是一堆名家,在蹭张博的热度。要是张博地下有灵,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不过话又说回来,所谓的化积累,似乎就是这么一代蹭一代,然后代代流传。
周牧的疏离,在楚原的意料之中。
他也不介意拿热脸贴冷屁股,继续瞥一眼,看到了周牧在观看的篇章,立即笑道:“周老师,你刚才游了东湖,现在再看张博这篇东湖杂记,有什么感想吗?”
东湖杂记,大概五六百字,言。
如果不是有注释,周牧未必能看懂。多亏了名家的点评,让他领略到了章的字朴实,感情真切!
杂记,确实很杂。
就记录了某天,张博来到东湖垂钓,下雨了没钓到鱼,不过在凉亭之中听雨,欣赏湖中风雨美景,这也是人生幸事。
再之后,就是抒发感怀了。他想到了少年时,很喜欢下雨季节,跟着小伙伴在雨中漫步,追逐嬉闹,十分的快乐。
然后,他又想到了漂泊半生,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人,不禁由喜转悲,心情变得伤感。
雨停了,他来到佛堂,尝了一碗白汤豆腐丝。
心绪平复下来,遂归!
“楚馆长”
周牧卷起了书,答非所问,“你觉得张博对于我们现代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嗯?”
楚原一怔。
其他人隐约闻声,也停下了闲聊,侧耳聆听。
要坐而论道吗?
楚原笑了,他最喜欢,就是这种事情。
所以他稍微沉吟,就慢声道:“周老师,在我看来,张博对大家来说,从来不是他意味着什么,而是我们想他意味着什么。”
“因为他已经不是人了,而是一个化符号。”
楚原有些激动,“提到张博,大家首先想到的,是他的名著,是他的事迹,是他的化思想,是化纪念馆,是草堂,是东湖,是佛堂的一碗白汤豆腐丝”
“可以是一切,也可以什么都不是。”
楚原声音恢复了平静,却酝酿着澎湃的情感,“周老师,在张博这个化符号下,祂可以包容一切东西,包括我们需要祂包容的东西。我这样说,你能理解吗?”
嗯!
卜今等人,不由得微微点头。
从这席话就可以知道,楚原确实有资格坐上张博化纪念馆馆长的位置。哪怕他的理论,只是单纯的一家之言,却有可取之处。
“只是符号么?”
周牧沉吟,他走到了窗边,推开了窗户。
外面的雨,下得更密集了,一阵冷风吹了进来,冰凉的寒意让大家情不自禁缩了缩身体。
豆大的雨点,打在了瓦片上。
滴滴哒,滴滴哒。
一曲旋律,颇为动听。
“唉!”
周牧忽然叹气,在他转身的一瞬间,情绪变得低落。
一脸伤感的神色,十分的明显。
他要开始表演了
大家愕然,不明白才聊着天,气氛好端端的,怎么在忽然之间,周牧就变了脸色呢?
不等他们开口探问原因。
周牧卷书的手,已经背到了身后,双肩纹丝不动,脚下迈着步子,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眼里是明媚的忧伤。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一字一句,沉稳有力。
轰隆!
瞬时,外面雷声大作,狂风呼啸。
在座众人,身心俱震。
他们听傻了,瞪大了眼睛看着周牧迈步,从自己眼前走过,迎着风雨站在了门口。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孤寂的身影,伴随清冷的声音,印入他们的心海。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咣!
有人椅子塌了,一屁股墩跌落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