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危定睛看去,只见房梁上跑过两只猫儿,大猫叼着小猫的后颈,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她冷嗤了一声:“狸奴就是聒噪。”
等李危走远了,敖炽才背着姬雪从黑暗中走出来。
他们仍是猫猫的样子,趴在敖炽背上的姬雪浑身雪白,完全是个幼崽模样。
“为什么我这么小?”姬雪不解。
“你的骨像只有十八岁,不是幼崽么?”敖炽笑道,“仙人长生,你连我活过的零头都没有呢。”
“可你变成人的时候看起来也没有比我成熟多少。”姬雪发自内心问道,“你真的比我大很多么?”
敖炽:“……”她这是在讽刺他这么多年白活了?
“那是因为我有赤子之心。”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宽容道。
小白猫被他放了下来,他低下头,舔了舔白色的绒毛。
姬雪被大猫一舌头舔得东倒西歪,两爪按住红猫的大脑袋,炸毛道:“不许舔我。”
“只是房梁上有点灰尘。你太白了,脏了显眼。”敖炽笑眯眯道,完全看不出是出于报复才做出如此恶劣举动,“好了,方才我已在李危身上做了记号,我们可以远远跟上去。”
“她居然能发现我。”眨眼之间,敖炽就恢复了少年人的模样,他坐在横梁之上,红色衣摆飘然垂下,如同风中掠过的枫叶一般。
被温暖的气息包裹的姬雪仍旧是小猫的样子,她坐在他的手心里,就见少年垂眸看她,灿烂地笑起来,眼波潋滟。
“看来,她并不是凡人。这可违背了天规啊。”敖炽眼底有兴味的调笑,“找了这么久,终于让我发现了破绽。”
“能把我变回来了么?仙君。”姬雪用肉垫挠了挠他带着微茧的掌心。
这是一双惯用了剑的手,虽白皙但并不娇贵,而是布满了厚茧与细小的伤痕。
不知是不是姬雪的错觉,当她说出“仙君”这两个字的时候,原本稳稳托着她的掌心微微颤了颤。
“不能。”敖炽用空出的另一只手点了点姬雪的头顶,“两个人太显眼,你就在我兜里和我一起去吧。”
说罢,他不等姬雪回答,就把姬雪揣进怀中,让姬雪只从他的衣襟里探出个头。
能清晰地听到红莲雀跃的心跳的姬雪:“……”
这个叫红莲的家伙就是小红吧?
虽然行事风格不同,但骨子里是一样的恶劣顽皮。
猫坏。
夜中的涿州城也一派动人声色,李危并未坐马车,而是驾着马一路往城门而去。
转过几个巷子后,李危来到了离城门不远的一处城墙边。
涿州城城墙自筑起已有数千年之久,数年来,一代代人修修补补,让城墙越来越厚,上边也出现了难以顾及的孔洞。
那些孔洞平平无奇,看起来与环境融为一体,李危却目标明确地来到一处低矮的孔洞前。
她手中现出一黑底红字的符箓,往孔洞中直掷而去。
一道结界倏然降临,将李危和藏在不远处的姬雪、敖炽两人皆包裹在其中。
城墙边有几户人家,此刻尽数被结界笼罩,户中鼾声立刻止息。
一道黑烟从孔洞中冒出,渐渐充斥了整个结界,城墙上终夜立着守城军,却无一人发现此处的异状。
莲火附在敖炽的全身,将他的存在消弭于寂灭中,避开了黑雾的探寻。
显然,这结界既有搜查的作用,也有障眼法的作用。
当黑雾散去,一道玄黑铁门竟从城墙上显现,大门开启,从中走出一个佝偻的老头来。
那门上绘制着万鬼,看着很是熟悉。姬雪略微思索,便想起了,万渊口中的门也是相似的风格。
那么门中是否和万渊狱一般,是个自成方圆的芥子世界?
“宋老,帮我追查今夜在城中纵马的那两个小仙的踪迹。”李危吩咐道。
“是,尊上。”
“独孤一族剩下的余孽还没找到么?”
宋老立刻跪了下来:“尊上,不是属下不尽心尽力,只是那些妖狐宁可神志尽失也不愿吐露同族的线索啊!再拷问下去,祭坛上所有的魂魄就都不能用了。”
“废物。”李危语气冰冷,面上却露出娇妍的笑容,“再给你三日时间,做不到,就给九尾狐一族陪葬吧。”
“是,是。”宋老的背部冒出了冷汗。
“好了,把我要的东西拿来。”李危终于说出了她今夜来此最重要的目的。
宋老立刻直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枚银色的丹药:“这是九尾狐神魂炼出的魂丹,这一次,我们足足用了十只千年修为的狐狸。”
谄媚的笑容出现在老者脸上:“一定能助您一举登天。”
“登天……”李危叹息道,“没错,终有一日能登天的。”
说罢,她就微微仰头,服下了那枚银色的魂丹,黑色的纹路倏然在李危肌肤上蔓延,刹那间灵流四散,魔气冲天。
怪不得她要到此处来,若无结界遮挡,这等魔气必定惊动四方。
隐在暗处的敖炽神色渐渐冷凝下去。
趴在他胸膛的姬雪也陷入沉思。
涿州竟然早就被魔族渗透成了这个样子,说是穿成了筛子都不为过。
这一城池,不知何时沦为了魔窟。
一百年前的魔族之乱,看来根本没有被平息,甚至被判勾结的魔族的九尾狐一族,都大有隐情。
待魔气散去后,李危又恢复了常人的样子,女人的容貌越发美艳,也带上了些许诡异的魅意,似魔似鬼。
“好好办事,三日后来州牧府述职。”说罢,李危转身便走,宋老在她身后躬身,将结界缓缓撤去,并步步退回玄黑铁门中。
在铁门关闭的前一瞬,敖炽带着姬雪窜了进去。
门内果然另有一番天地,姬雪定睛一看,城墙之内竟又有一道城墙。
这一处地势宽广,从身后关闭的铁门到远处的城墙约有一里,是个浩大的芥子世界。
而朝那远处的城墙望去,竟能看到密密麻麻的、矗立的洁白魂魄。
它们皆是狐妖的模样,手中做出握着刀枪剑戟的样子,沉默地守护着城墙。
可那城墙并不真的,他们手中也无刀剑。
这里只是魔族构筑的幻象与祭坛啊。
“只有执念不散,魂魄才不会往生。”敖炽微哑的声音从姬雪头顶传来。
“我在天界的留影珠中见过这支军队,是一百年前独孤一族率领的守城军,军中兵士皆为狐妖,他们从不进犯凡人城池,仅守着涿州,使其免受魔与恶妖侵袭。”
“百年前涿州起魔族之乱……”敖炽的语调中带上了不忍,“原来狐妖并非叛投魔族,而是被诱困在此,驻守了百年么?”
“这是个巨大的杀阵。”敖炽垂下眼睫,敛下眸中思绪,他伸手轻抚怀中小猫的头顶,不再看面前的亡魂。
“只怕是踏入的一瞬就生机断绝,连察觉到死亡的时间都没有。”
面对如此庞大的献祭,即使是姬雪也肃穆了心绪,她抬头向敖炽道:“把我变回来吧。这里是战场。”
敖炽点点头,待宋老进入一阵眼中闭目后,他现出身形,便将小白猫从怀中抱出,轻轻放到地上。
片片莲火烧过,少女修长的身影在他身边显现。
“涿州有异,恐生大变,必须立马上报天庭。”敖炽环视四处,“我们要尽快从这里出去。”
“将宋老挟持来开门吗?”姬雪看向对他们的存在一无所觉的老者。
“不,这是个兵杀阵,兵败即解。”敖炽忽然笑起来。
“在此驻守百年,已足够慰藉他们的忠诚。”少年的嘴角落下寸寸灿烂暖色,如同朝日濯空。
“将他们打败,放他们出去吧。”
“我们只有两个人。”姬雪问“而他们已经不能被杀死了。要怎么打败?”
“别怕。”敖炽笑着割开手腕,赤色的血溅落在地上,便生出片片红莲,“我可短暂地拟造千军万马。”
很快,一条血色的莲河就从敖炽脚下流淌而出,若他不是仙人,这样的出血量已足够他死数百回。
那挤挤挨挨的红莲迅速抽条、绽放,又枯萎,结出莲子,落下莲蓬,又被炽热莲火吞噬殆尽。
当一切从繁华生机落败到尘下污泥,血色的泥土便被破开,从地里爬出一个个人来。
他们没有五官,没有衣服,如同简陋的木偶。
姬雪的目光从人偶身上转回红衣少年眼中,只见那当中涌动的,除了怜悯悲恸,还有兴奋与嗜血的战意。
这烈火长河上的创生之景圣洁又诡谲,如同敖炽身上涌动的时善时恶的混沌气息。
“我的兵士也没有武器,算是扯平了。”敖炽的面色变得苍白如金纸,尽管他的身躯依旧挺拔如竹,可脆弱之感还是从那颤动的莲火下透出来,摇曳在姬雪的心底。
这少年的生命,也如晃动的残火一般脆弱而单薄。
只要风再大些,就要惨烈地灭了。
“你不怕死吗?”她不由得问。
从在这世上挣扎着出生到现在,姬雪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活下去。
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她很惜命,所以不能理解,为什么敖炽放着更稳妥的出路不走,而去踏上以自残铺出的危险血路。
“不怕。”迎着姬雪探寻的目光,敖炽大笑起来。
“我是将军。”
“将军怎么能怕死呢?”
他拔出长剑,刹那间烈火昭天,步步红莲。
少年于血与火中伸出手,望向姬雪,笑容灿烂。
“姬雪,我可有幸与你共赴沙场,归奏朝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