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潇洒只有一瞬,还没人瞧见。
原离气喘嘘嘘地起身,脚下一个不稳,险些摔了个狗吃屎。她毕竟在两天前受过重创,时日短暂,修养不足,所能恢复的灵力十分有限,方才破符入门就已经消耗了她三四成的力量。
眼前,覆灯门满院的尸体已被抬走,冰冷的石板地上只留下一滩滩干涸的暗红血迹。
天沉了下来,仅剩的几缕夕阳也缓缓褪去,将两棵枯枝残叶的影子拉长然后吞噬殆尽,就如同生灵将死之前的回光返照,好像没有什么比这更加凄凉。
除了原离此时此刻的内心。
原离找遍整个院子,找到了衣袍上的扣子,找到了头上的发饰,却唯独没有找到她心爱的破布袋子——乾坤袋。
这乾坤袋本是灵光灿灿的宝贝。原离小时候为了好玩,赖在冥王殿软磨硬泡,没想到成功让冥王低了头,帮她给乾坤袋施了个了不得的障眼咒。这世间鲜少有人能辨识出其中的蹊跷。
“姑娘,你是否在找一个布袋子?”一个浑浊无力的男人声音乘着风乍然传来,如同梦境一般。
原离的思绪被打断,她警觉回头,身体竟有些不寒而栗。
夜色已然来临,这个充满血腥的仙门庭院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不远处,半掩的木门倏地敞开然后又合上,发出刺耳的“吱呦吱呦”声。几只路过的乌鸦停留在瘦骨嶙峋的枯树上,眼睛里似乎还闪着一丝幽暗的蓝光。
整个院子空空荡荡的,除了原离,再不见第二个人影。
“姑娘。”那声音再次响起,音色极淡,像是隔着什么东西,原离却听得真真切切。
她小心翼翼地顺着声音的方向探去。
枯树下,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土丘。丘顶压着块黑乎乎的小石头,那样子怎么看都像是一座刚刚堆砌而成的新坟。
原离下意识捂住微微张开的嘴,不容自己露出半点儿惧色。
倘若来者是灵,她堂堂萃灵收魂的地狱灵使怎能被曲曲小野灵给吓住?倘若来者是人,那就更不能丢了她凶神恶煞的灵使威严。
于是,她屏气凝神,一脸正色地走到土丘跟前,嘴里阵阵有词,欲要施展咒术。她灵力不足,要想全身而退,只能先发制人,一击制胜。
与此同时,那小石头突然滚落。交叉重叠的十字裂纹迅速在丘顶蔓延开来。
只听“唰”的一声,一只苍白、枯瘦又狰狞的巨手破土而出。
鬼,有厉鬼!!!
原离的咒术就此停滞,她吓得打了个滚儿,再也顾不得虚假的颜面,双眼瞪得比牛都大,连尖叫都变成了无声的抽动。她自我安慰反正眼下用的是柳月娘的身体,丢的也是柳月娘的脸,便更加心安理得、肆无忌惮地害怕起来。
“姑娘,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伴随这句温柔至极的话,原本暴躁不安的巨手平静了下来。
原离顺了顺气,起身瞅了瞅那露在土丘外面的半截手臂,重新确定,鬼的确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见到的。眼前这手不但跟恐怖二字毫不沾边,还格外好看。手指纤长,骨节分明,亮白如雪,若不是手掌略微宽大,说这是一大家闺秀的手也绝不为过。
“姑娘,我不慎被困在此处,能麻烦你把我拽出来吗?”土丘中的男人道。
方才丢了人,原离本就抑郁难耐,有气没处发,又听到如此恬不知耻的一句话,便梗着脖子掐腰嚷嚷道:“奶奶的,你好大脸啊,刚刚装神弄鬼吓唬我,这会儿又反过来求我帮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在土丘男人听来,原离这发疯般的一通吆喝,简直就是不堪入耳的鬼哭狼嚎,他沉声问道:“姑娘,你的喉咙,病了吗?”
原离恍然想起如今自己只是个可怜的哑巴,于是怒气冲冲上前,撸起衣袖在男人手心里重重写下“凭,什,么”三个大字。
那修长的手仿若受了惊,颤抖着想要闪躲,却又无处可躲。
男人再次瓮声瓮气地问道:“姑娘,你是不是在找一个布袋子?”他顿了顿,又道,“袋子大概一个巴掌那么大,有点破,有点旧,上面还沾了点血,嗯……它应是落在了院子西墙边儿,对吗?”
原离双臂紧抱,眉头紧蹙,抬手点着男人的手掌,又写下三个字:“你,怎,知?”
指尖若即若离的触感从男人手里痒到心里,他颤声道:“我在此见过……”
话音未落,原离给男人的手心来了一个弹指,随即龙飞风舞地写道:“你怎知我在找东西?”
这次,男人并未花费过多功夫感受原离的字,他虽仍在发抖,语气却不慌不忙:
“姑娘喉咙异于常人,而我,耳朵异于常人。从姑娘闯入院子那刻起,姑娘的一切,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在我被困之前,见过姑娘所寻之物,若姑娘信得过我,助我重获自由之身,我定全力报答姑娘的恩情。”
闻言,原离一下子攥住男人的手,刚要运灵探入他的经脉,心头便颤了一记。方才写字时动作太快,她并未察觉这好看的手如此粗糙,手中老茧密布,像是受尽了苦头。
男人挣扎不已,原离却把手握得更紧了。
一丝灵力从男人手中悄然流至全身,然后逐渐与他的血肉融合为一体。
原离终于松手,她放出的灵没有寻到任何灵力波动,推测此人大概只是个平平常常的凡人,对她构不成威胁。况且,眼下找到乾坤袋才是重中之重,无论此人的话是真是假,她都得试上一试。
想到此处,她一甩身,将男人从瞬时四分五裂的土丘中拽了出来。
男人跪坐着,在四散的飞尘中轻声咳嗽。几缕细发从微微绾起的发髻中滑落,挡住了他瘦削白皙的脸庞。他抖了抖身上的土,终于让原离看清了他的面容。
墨黑的眉,柔亮的眸,高挺的鼻,身披粗麻白袍,衣覆灰尘黄土,却有一种不染纤尘,超然脱俗的气质。
原离看痴了,虽说她也曾见过生得这般英俊的男子,但此人带给她的不仅仅是赏心悦目,还有一种恍若隔世的迷离感。
男人避开原离直愣愣的眼神,垂头拱手:“感谢姑娘。”
原离回过神,眸色一如既往的狡黠,挥手示意男人到她身边。谁料男人竟脸色泛红,难为情地道:“姑娘,我的腿,也异于常人……我走不了路。”
原离一惊,重新打量眼前之人,心道,原来是个瘸子,可惜这张脸了。
她凑到男人身旁,再次抢过男人的手。
男人低吟一声,像是受了刺激,不由自主地往回抽。
原离瞪了一眼正抿着嘴的男人,硬把他攥成拳头的手敞开,写道:“别躲,东西在哪?”
男人还是抽回了手,道:“姑娘,虽然我只是个凡人,但我能感受到灵光,你可以用灵力写字,这样似乎更方便些……”
原离呛了下,有些恼羞成怒,运灵在空中写道:“死瘸子,你什么意思?怕我占你便宜?”
写完感觉不妥,也不管瘸子瞧没瞧见,右手一挥擦掉灵字,随即又“唰唰”一顿狂写。面前立刻现出几排淡淡的蓝色灵字:
“你故意拖延,存心不想让我找到东西,我看它就藏在你身上!”
“上”字的最后一笔还没完全落下,原离就扑向瘸子,一手把他按在地上,一手伸进他怀里,毫不避讳地翻找他的衣兜。
瘸子毕竟是个男子,在单纯的力气较量下,可以说是稳操胜券,他控制住原离的小臂,急道:“姑娘住手,东西不在我这,也已经不在这个院子里了!”
原离的攻势停下来,因混乱,瘸子几缕长发缠到了她身上,此时正从她的脖颈滑落。她感到一丝凉和一丝痒,忍不住一哆嗦,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过了头。
瘸子松开原离,清了清喉咙,道:“姑娘,你听我慢慢讲。”
原离厉色盯紧他,那眼神仿佛在说:赶紧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否则我弄死你。
瘸子立马道:“前天晚上,我在此处发现了几个仙门士兵,为首的那个捡到了你的东西,后来有人唤他,像是有什么急事要处理,那人……就把你的东西……”
“如何?”原离写。
“别在腰上带走了……”
瘸子的话可谓是漏洞百出,原离越听越气,单手扣住瘸子的咽喉,怒写道:“你一个凡人,又是个瘸子,怎会跑到这个鬼地方?我看你八成和他们是一伙的!”
瘸子声音嘶哑:“我,绝无虚言,那群人,披着金色铠甲,我没猜错的话,他们应该是,宸金州的人。”
原离加大手下的力度。瘸子面露苦色,却依然没有丁点儿惧意。
原离心里寻思,量他一个凡人也没胆子诬陷势力强大的宸金州,至于他为何出现在此,与她何干。
她从不冤枉好人,果断放开瘸子,起身离开,想到这一大晚上算是白忙活了,气就不打一处来。
“姑娘,我还有个不情之情……我走不了路,留在这只能等死,不知你能否带我离开?”瘸子的声音忽从原离身后传来。
原离没料到长相清雅的瘸子竟如此厚颜无耻,她头也没回,留下三个灵字“想得美”,继续大步向前。
瘸子赶紧喊道:“姑娘,你难道不想找回你的东西了吗?”
原离停下脚步。
“宸金州人数众多,你如何分辨是谁拿走了你的东西?我已记下那人的模样,若再遇到,定能一眼认出,姑娘,就让我来报答你吧!”
原离攥紧拳头,忍住心中乱窜的怒火,回头挤出一个扭曲的微笑,心想她早晚要把这瘸子弄死。
原离把瘸子背到覆灯门外的时候,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瘸子虽瘦,却沉得很,看起来近八尺高。那么一个大个儿全都压在原离瘦弱的背上,差点把她压成骆驼。
破符两次,第二次还带了个拖油瓶,原离的灵力又掉了几成。她嫌弃地把瘸子甩到地上,心里庆幸好在刚才没把阿囡赶走,剩下的路就交给她吧,嘴里嗷嗷喊道:“阿囡,乖徒儿,你的好师傅回来了!”
面前,几只老鼠“跐溜”跑过,几片叶子乘风飘远,哪有什么阿囡的影子。
“阿囡,你跑哪玩去了?还不快来迎接为师!”原离略微急了,语气都生硬起来。
可是四周,除了夜的冷寂和风的呼啸,依旧没有其他回音。
原离的心沉下去,她回头瞅了瞅瘸子,发现瘸子也在瞅她,而且脸上还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笑。她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堵在胸口,满脸涨得通红,冲无边无际的夜色乱叫唤:“阿囡,阿囡,阿囡!奶奶的,奶奶的,奶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