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尖沙咀(三)

根据统计署最新统计,1988年港城常住人口总数为:562.76万人。

接近六百万的人口,每天都会发生无数起故事,短时间内与同一个人偶遇两次的概率有多少?

距离贝静纯第一次遇见纪鸣舟还不到一周,第一次通话不过12小时,他们又见面了。

难以否认他有张过分印象深刻的脸,一走过来,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纪鸣舟剃短了头发,精神爽利,肩膀平阔挺拔,浅麦色的肤色和斜方肌能看出主人长期坚持运动的痕迹。

贝静纯似乎很震惊,睫毛的颤动在告诉他,没想到他竟然出现在了这里。

他也没想到会就这样再见了面,纪鸣舟想佯装不认识逗逗她,故意板起脸来,可是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贝静纯一看就笑了,杏眼微弯,礼貌地朝他点了点头。

后来,贝静纯很认真望着他,一眨不眨,剔透的眸底里有纯真。明明温婉的笑,又仿佛藏着一点点不为人知的忧伤。那模样落进纪鸣舟眼底,有那么一阵细细的风掠过,一只蝴蝶落在他心头,跟着轻轻扇了两下翅膀……

纪鸣舟忽然想起小时候玩的木头人游戏,谁先眨眼谁就输了。

他眨了眨眼,先开口:“雷公挑选幸运观众?”

这声音离她极近了,与此同时,她也闻到他身上她不自觉开始熟悉的味道,也说:“见义勇为路人甲?”

他摊开手,表情相当坦然。

“消防员。”她用的陈述语气。

“记者。”他回以同样语气。

不算是。贝静纯暗忖,但不想解释太多,只安静地与他目光交错。

她的眼睛极漂亮,像深棕色的琥珀,像一汪沉寂的潭水。纪鸣舟刚投了一颗石子进去,探不到虚实。他靠近一步,看着她的眼睛,让自己再次潜入她的世界。

“我记得你说自己很忙。”

贝静纯没回答,想起了别的事,“刚刚从楼上跳下来的是你?灭火的也是你?”

她出了不少汗,额角的发湿成一缕缕。

“长官你好。”丁大总编伸手客套。

“去里面聊。”纪鸣舟让出半个身位,比了个“请进”的手势。

诶?诶!梁吉偏了偏脑袋,过剩的好奇心又开始作祟:头儿不是来拒绝采访的吗?

纪鸣舟不排斥采访,只是不喜欢浪费时间。港城消防处每季度安排的官方访问已经够多。

看到贝静纯的刹那,转了念头。明明不过一秒钟,足有一世纪那么漫长。她离他很近,显得格外玲珑小巧,发梢像小猫尾巴一样蜷了起来。

Isabella,他在心底默念她名字。

再会。幸会。

“他们是港城电影学院的编剧团队,来我处参观取材。”梁吉在背后轻声介绍。

编剧?参观?取材?采访?纪鸣舟看向梁吉,到底是哪个?

“......咳咳,总之是柯士甸司长亲自签署的引荐函。”梁吉的娃娃脸又皱成一团,他没考虑那么多,反正感觉自己跟这些编剧们挺聊得来。

“我们是新成立的编剧团队,”丁大总编接话,“有职业记者、作家、观察员、教授、工程师,正和电视台筹划一档名为「心比火热」的宣传特辑。实地参观消防及救护团队的工作,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消防员,把你们站在最前线救灾扶危,完美展示给社会。”

“许多人对消防员有刻板印象,以为消防员不救火时好得闲,日日在消防处打排球。”

“所以我们想通过此番努力,替港城所有消防员澄清这个误会。”

梁吉在一旁颔首附和,瞥到纪鸣舟探究的目光,立即变身醒目仔:“各位,请稍作休息,我去请示接下来的行程。”

*** ***

会客室极阔,一张巨型纯白方桌占据中心位置。窗外能看到街心公园,青翠的绿色让人精神稍稍放松一些。

八月的港城,盛夏明媚。贝静纯转头眺望公园,侧脸白皙宁静,阳光透过她手边的玻璃杯,在桌面投下虚虚实实的光影。

她的脸很小,桌上的广口杯几乎能笼罩住她的半张脸。纪鸣舟用目光勾勒这画面,也创作了一幅抽象画。

上周末的家庭聚餐,大姐纪芸珍带了一幅画回家,说是在苏富比未公开拍卖会上拍到的,一个传奇出身的印象派天才画家作品:用色彩的开展和融合,画出看不见的风、动力和生命之气。

纪鸣舟调侃“天才”和“传奇”不过是一种人设和营销手段。

纪芸珍微微一笑,不说话。她虽然对艺术了解不深,但当生意人谈论艺术,事实上也是在谈论生意。她愿意为此买单。何况这幅画,很合眼缘。

抽象的色块组合,以带透明感的油彩反复泼洒和流动形成,营造出充满爆发力和张力的画面。纪鸣舟盯着画作,蓦然联想到曾见过的一双眼,就像对她的第一感觉一样,如将开之璞玉,深刻而有力量,一眼看定。

“Sir!”

门口传来梁吉风风火火一路小跑的脚步声。

这回身后跟着联络主任,给纪鸣舟看了一份公函,毕恭毕敬道,“以后工作上的对接就辛苦纪队了。”

纪鸣舟在心中附议了上级的指示,转身道,“你们可以留下来参加我们下周的消防集训,模拟事故现场的营救行动。”

训练内容由消防处的分队主管决定,届时由纪鸣舟负责现场指挥。

丁大总编说没问题,自己也会安排好团队全力配合。

纪鸣舟一一伸手,重新介绍:“尖沙咀消防处高级消防队长,纪鸣舟,我的荣幸。”

直到贝静纯握住,那只手一如印象中宽厚温暖,对方力度不小。

纪鸣舟很快松开,眼眸沉静如海。

*** ***

戴绍善无意间的一句“员工福利”,碌蔗团队歪打正着拣了个好日子。除了观摩一场演习比赛,还有拜神仪式。

适逢有新入职的消防员出班,今日尖沙咀消防处有「拜喉架」和「拜关帝」的仪式——将烧肉、茶酒与元宝蜡烛放在消防喉和关帝像前祭拜,祈祷往后日子里出入平安路路通。

关羽一生忠义勇武,坚贞不二,尽忠义于君王,献勇武于社稷,连金发蓝眼的外籍消防员也恭恭敬敬地循礼上香。

贝静纯视线集中在整齐队伍里那道挺拔身影,松竹般立得笔直。她还是很难将海滩上桀骜闲散的公子哥跟在火焰里无所畏惧,勇往直前的那位联系起来。

偏偏这幅职业装束模样,好似染了些危险的气息,又给了她熟悉和镇定的感觉。

正想着,纪鸣舟就转了下头,鹰凖般的目光精准地投向她的位置。

猝不及防的,贝静纯下意识往旁闪避,又反应到他可能只是匆匆一瞥,不知为何,好像什么都不能逃过那双眼睛,把人织进一张密密的网中。

消防行内原来也有诸多讲究,罗嘉明想起来,好奇问,“之前为什么说消防员总是打排球?”

打排球算是港城消防处的一项传统活动。既能训练团队精神,又比篮球和足球运动安全,减少消防员受伤的概率。

“说到这里......我们年纪大的,骨骼钙质流失太快,就不参与后面集训了,你们后生仔顶上。”丁大总编和金瓜爷露出迷之微笑,入社多年,终于能行驶一次倚老卖老的权利。

钱家乐耸了耸肩:“我和辛迪后天飞夏威夷火奴鲁鲁,联系到高元星的经纪人,同意我们与艺人做面对面专访。”

点指兵兵,连抽签程序也节省了,剩下袁盈盈、罗嘉明和贝静纯。

袁盈盈和罗嘉明要去将军澳跑电视城,时间未定,大概率没法准时赶回来。

“阿贝,你没其他事吧?”袁盈盈注意到她稍显踌躇,不同寻常的沉默。

准备开学了,学校或许会有临时增加的计划,贝静纯在思考自己该不该留下来。

“当然要留下来啊!”余辛迪替她抢答,“阿贝,因为你还在读大学,身边都是青春洋溢的男大学生,还不了解职场生涯之苦闷。”

“啧!瞧你说的!职场有玉麒麟戴社长,有我智多星丁大总编,还有入云龙金瓜爷,俏郎君钱家乐,百胜将罗嘉明,今日未能来到现场齐聚的碌蔗一百零八将......”职场如江湖,生活多精彩!

话虽这么说,贝静纯年纪最小,工作起来一点不含糊,大家格外的喜欢她些。

“阿贝一直没休过假,写字费神,得好好休息啊。”金瓜爷心疼自己搭档,要上学又要写稿,看孩子那小脸都瘦成什么样了?刚才他就发觉贝静纯脸色不对,比墙还白。

“金瓜爷,谁让我们摊上了一个任性独大、脾气又怪的老板?”

袁盈盈拢了把头发,关切的目光扫到贝静纯身上:行吗?

“我没问题。”贝静纯用力地点了点头,难得一见的乖巧模样,无意识放下了平时细腻的边界感。这股乖劲轻易就把旁人的保护欲勾出来。

“咁就努力工作吧,甜心小姐。”袁盈盈莞尔,忍不住弯起手指在她饱满的额头上点了一下。

《碌蔗》薪水丰厚,但不是开慈善行。资本家和劳工有着天然矛盾,世界上哪有轻轻松松挣钱的活?想要异想天开编小说偷懒?须得问问戴社长手中的那根碌蔗是否同意。

“我恰好灵感泉涌,想写一篇《戴社长与碌蔗的前世今生》。”

“阿——嚏——”

戴绍善在楼顶打迷你高尔夫,狠狠打了个喷嚏。